我把信放在身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想看,可是理智告诉我不能看。仿佛中了他的蛊,我怕我一看信这几个月来用眼泪心痛理智建立起来的堤坝会一瞬间轰然倒塌。

可是我忍不住。

我颤抖着拿起信,撕开。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酉时,飞花楼”。

信纸飘落,我知道是他的字。

我的心中没有去或不去的选择,因为南宫知道,我一定会去的。而我自己也知道,我一定会去的,我的大脑听从了我的心。

吃过早饭,雪还在下着,我来到院子里,慢慢走着。雪有点深,走的并不容易。我边走边停下来看院中的花木,墙角有一株腊梅,原来被旁边的花木遮住了,我一直没发现,现在细细赏来,发现它也开花了,虽然花朵非常稀疏,可是疏影横斜,枝干上落了不少雪,那几朵花上也是,看起来很美。我闭上眼睛轻嗅,一股淡淡的清香若有似无。

“小姐,快回房吧!”小绿开始干涉了。

我低头一笑,转身。

“小姐,你看你,穿着一双绣鞋去踩雪,明明有木屐的!”小绿便帮我打去身上的雪边埋怨,“天还下着雪,你看你,头发都湿了!”

我轻笑着,不知为甚麽,心里就是高兴,掩饰不住。

下午刚申时,我就开始修饰换衣了。我让小绿帮我梳了一个简简单单的侧髻,头上只插上一古简单的玉簪固定。脸上涂了一层香露,又薄薄敷了一层茉莉花种制成的粉,简单用了点香脂涂在唇上,揽镜自视,素静淡雅,不似往日艳丽。

穿上素白绫袄,浅青八幅裙,我定了一下,抬腿就要走。

“小姐,披上皇上赐的雀金裘吧!”小绿追了出来。我回头望着小绿摇了摇头。到了门口,交代门房一声,我就出门了。

刚出大门,我就发现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坐在前面驾驶位置的正是游鱼。马车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看来等了一段时间了。看到我出来,游鱼马上跳下车。看到他要行礼,我赶紧拦住:“我不是你什么主子,不用行礼!”拉开车门,自己跳了上去。

车很开出发了,和飞鸟不同,游鱼特别沉默。一路无话,飞花楼很快到了。

我扶着游鱼的手下了车。他也是帅哥一个,我总不能不给他面子吧?

“公子在三楼汀兰阁。”身后传来游鱼低沉的声音。

我拾步上楼。

到了三楼,一位清俊小厮候在楼梯口,我说了一声“汀兰阁”,他比了个请的手势,就往前走,走到最深处,他停住了,躬身退下。

我站在汀兰阁前,望着雕花门上“汀兰阁”三个秀丽的隶书大字,不知道门后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我正在发呆,门突然拉开了,南宫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我眼前。他望着我,眼底幽深;我望着他,眼角湿润。

“兰儿?”他望着我,伸出双臂。

我不动,立在那里,倔强的望着他。

“兰儿——”他的声音清冽。

我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他拉着我进去,把门关上,房间里很暖和,大概装有地龙。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知如何是好。南宫伸出双臂把我搂在怀中,很紧很紧。

我刚要说话,他吻了下来,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他热情如火,我初时被动,很快沉溺其中。他的舌如游龙,钻入我的口中,恣意的上下左右回旋翻动,放肆的律动着,不久,我就气喘吁吁,浑身瘫软。他抱住我,撩起我的裙子,让我的双腿盘在他的腰上,坐在椅子上继续吻。

等我稍稍清醒的时候,我已经一丝不挂躺在被子下面了,而南宫,正站在床边脱自己的衣服。

我望着南宫,他仿佛也清减了很多,也罢,我这次就顺应自己的心吧!

我闭上了眼睛。

长亭送别,夜烛读书

仿如一场春梦,梦中桃花灿烂,我在桃花林中奔跑,落英缤纷,我只觉得要跑,要逃离,跑啊跑,终于,来到一处悬崖,悬崖边碧草青青,我在崖边向下望去,下边是一大片白玉宫殿,缭绕在云雾之中,如梦如幻。

后边的追兵仿佛近了,我无路可退,如飞鸟,似落叶,飘飘摇摇,那下落的感觉如荡秋千荡到高处又落下,浑身酥麻,无依无傍,终于,我落入一片碧水,水温柔的包容着我,我平躺着浮在水中,随波荡漾,只有全心的满足…

“兰儿!兰儿!”有人在梦中急促的呼唤我,我不愿醒来,闭着眼睛回味。可是不得不醒来,因为——

因为——南宫还在我的身上…

不知几番雨打梨花,只留下落花满地…

我坐在梳妆台前,南宫拥着我,铜镜之中,也是良辰美景,如花美眷,我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似水流年。

“我要走了。”

南宫不动,拥着我的手臂更紧了。

“兰儿,再陪陪我,再陪陪我…”

天已经大亮了,雪早已停了,留下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

我和南宫手拉手走着,仿佛回到了以前,没有西门紫鸾的以前。我们走遍了古城汴京。

我们走过一条条小街,走过冰雪封住的湖面,走过红墙黄瓦的宫墙。我身上裹着南宫的披风,不时抬头偷觑他,谁知他正低头看我,双目相对,一股甜蜜涌上心头。

在一个石板街上,遇到一个小吃店,我拉着他,走了进去,点了一碗酸汤水饺,撒上香菜末,两人分吃。吃罢,继续走。走到店铺林立的敦义街,一个店一个店的逛,最后只买了一套祥云斋出的胭脂水粉。

这着走着,我累了,南宫背着我继续走,一直走到郊外,走到了长亭。他放下我,回头,紧紧抱住我,脸紧紧贴着我的,一冷一热。

我慢慢走上亭子,倚在栏杆之上,他猛地捧住我的脸,深深吻下。这吻是那样的绝望,那样激烈。

长亭外,古道边,游鱼,飞鸟牵着马等他。

他走了,驰骋在马上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了。

我抚着疼得麻木已经肿起的嘴唇,痴痴望着,耳边仿佛又传来马嘶声。夕阳西下,雪映夕阳,荒凉的古道,世间仿佛只余下我一人。

我拉紧南宫留下的披风,想逃避彻骨的孤独。

游鱼站在我身后。南宫把游鱼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过头,却呆住了。只见一辆精致的马车静静地停在亭外。

见我回头,一个青衣人跳下车躬身行礼:

我细细一看,长条身材,容长脸面白皙如玉,目如秋水清澈幽深,唇似涂丹嫣红媚妍,好一个男扮女装的美人!我正自沉吟,“她”已朗声道:

“尹寒参加苏小姐。”

声音清而低,如冰下泉流,分明是男人的声音,我不由仔细看了看他,只见他身材虽怯弱,面庞也美若处女,但颔下分明有喉结。

尹寒眼帘低垂,双手捧出一金牌:“皇上派臣来接小姐回去。”我接过金牌,金牌宝光灿烂,镶宝嵌玉,上刻“如朕亲临”四个篆体字。

我把金牌还给他,“走吧!”说实话,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这种金牌,也辨不出真假,我也不愿费脑筋多想,也不多言。

我直接跳上了车,上车后掀开帘子一看,尹寒准备扶我的手尴尬的伸着,我吐了吐舌,他低下头,抬起的时候,笑容虽已不见,可是笑意还荡漾在眸子中。

“出发吧,尹寒?”

“是!”

我又看后面伫立的游鱼,游鱼还站在那里,似乎还在考虑什么。

“游鱼,走吧!”

游鱼跳上了车,马车向东驶去。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游鱼自己跳下车后,又扶着我下了车。等尹寒停好马车,我们一起进门。

安排游鱼和尹寒住在前院后,我快步走向后院。

后院里很静,很黑,只有我的房间有灯光。我快步走向房间,推开门,房间的桌子上点着一支红烛,烛泪淋漓,快要着完,灯下,赵祯托腮而坐,看着我,微微而笑。我也站着,微微笑着望着他,所有的失意,惆怅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我坐在他对面,也用手托腮。

“饿了吗?”

“饿!很饿!”

“张瑶!”

“是!”

我见过的他的贴身太监张瑶很快吩咐了下去。几个丫鬟穿梭往来,很快,菜上齐了。原来是清汤火锅,旁边配着羊肉片﹑牛肉片﹑青菜等涮菜。火锅滚得正欢,我夹起羊肉片在锅中涮了涮,沾上调料,放入口中。啊,真鲜啊!

我忙不迭的吃着,赵祯也不甘示弱,下筷如飞,把平日的矜持修养都抛在了脑后。

我发现一个鱼片正要夹,谁知赵祯也看上了,我们两个的筷子僵持不下。

“赵祯!”我大声叫道。

赵祯松了筷子,我飞快夹起鱼片投入口中,真是有鱼能吃,夫复何求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赵祯不再和我争了,他帮我涮着菜,涮好后放入我的碟中,含笑看着我吃。我呢,却之不恭,狼吞虎咽,吃了好多好多。

“吃饱没有?”

“饱了!”我拍拍肚皮,“能吃饱真好啊!”

赵祯一摆手,一个粉衣丫鬟推门进来,在我面前放下一碗银耳花生粥。我尝了一口,好吃,又滑又糯,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苏兰,我也想吃。”赵祯用渴望的眼神望着我。我连忙舀起一勺粥,喂入他口中。赵祯吃完,嘟着嘴:“还要!”我只好又喂他。

这一小碗银耳花生粥到最后,赵祯比我吃的还多。望着碗里最后一点粥,我笑问赵祯:“最后一勺,你的,还是我的?”

赵祯伸手拿过碗,舀出最后一勺粥,举到我面前,

“苏兰,只要你需要,我能给的都给你。”

“是吗?”我想起了那个尹寒,是男子却长得貌美如花,天生一副小受模样,赵祯不会是男女通吃吧?马上,一句不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把尹寒给我吧!”

谁知赵祯想都不想就说“好”!我愣住了,盯着他看,想看看他打的什么主意。

“我本来就准备把他给了你。”

我很吃惊:“干嘛?”

小赵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望着窗外,良久方曰:“你知道,我有皇后。我那皇后…”他仿佛还在斟酌,“气量比较狭小,而后宫那几位,也是…”

“我明白!我收下!”我打断了他的话,免得他为难,“可是那尹寒看上去弱不胜衣,我俩一起出去,说不定还得我英雄救美呢!”

赵祯回过头,狡黠的笑了:“你也看走眼了吧?!他可是父王留给我的死士,江湖上武功比他高的恐怕没几个!”

我沉吟了一下:“把他给了我,那谁保护你?”

“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赵祯坐了下来,“你银子够花吗?”

“够!你知道,我别的没有,银子大大的有。你需要的话,还可以借给你点呢!”

“…”

我和赵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也没什么非要说的,可他一直不说走,我呢,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很孤独,想他陪着我,不想让他走。实在没话说了,我泡了两杯清茶,拿起一本词集看了起来,他则拿起一本《后汉书》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有点无聊,见他看的是《后汉书》,便问:

“读到哪里了?”

“读到刘秀称帝。”赵祯仿佛若有所思。

我想了想历史上的光武帝刘秀和皇后阴丽华的故事,又想到赵祯的身世,便道:“刘秀真非常人,很能忍,忍人之所不能忍。”

“是呀!只要形势所逼,为什么不忍一下呢?”

看到赵祯仿佛在思考我的话,我又想起了汉武帝的仁慈:

“作为一个皇帝,刘秀最伟大的地方还在于他的仁慈。”

“仁慈?”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每个开国皇帝对功臣都是很不客气的.可是刘秀却找到了最仁慈的解决办法.还有,他的的第一个皇后虽是因形势所逼立的,可是他对她还算不错.虽然不爱她,可是尽量做到最好.”

“不过,他和阴丽华那么多年始终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真叫人羡慕啊!”

赵祯望着我:“兰妹妹还真聪明啊!”

我自嘲的笑了:“你是在讽刺我吗?我知道自己很愚蠢,是胸大无脑!不过——”我向他抛了个媚眼,“我至少胸大啊!”

赵祯低头暗笑:“你是胸大,可是,你不觉得太沉重了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很鄙夷他。

“…”

夜深了,鸡叫二遍的时候,我们都累极了,脱了外衣一人拉一条被子胡乱睡下,很快睡着,一夜无梦。

解君之惑,品汤之鲜

第二天我醒来,已经快吃中午饭了。我躺在床上不肯起床,总觉得好像少点什么,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少了赵祯。不知道他是不是走了。小绿虽然在我房里忙前忙后,可想一想,我又不能问“皇上呢?”,“皇上怎么不在我床上了?”虽然我和赵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可是,在这些古人看来,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了。唉,头都大了。

正在磨叽,门外忽然传来稚嫩的童声:“姑姑,我回来了!”声音不大,但很平静,原来是陈清回来了。我心中一喜,“陈清,快进来!”

陈清跑了进来,奔到床边,笑吟吟的望着我。我赶紧拉住他的小手,很暖和,我这才放心。

“陈清,你父亲的身体怎样了?”

“有了姑姑给的银两,请了杏林堂的张太医去瞧了,开的药很对症,已经好多了!”陈清的小脸因为高兴红扑扑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我也笑了,“那就好,银子如果不够,你尽管和我说。”

陈清看着我,没说话,但泪水已经涌出了眼眶。

我抚着他的头:“傻孩子,姑姑有银子,但是很孤独。你来陪着姑姑,姑姑就不孤独了!你也帮了姑姑很大忙呀!”

陈清望着我:“姑姑,真的吗?”

我笑了,“傻孩子,当然是真的!”

“姑姑,四叔叔也回来了!”

这是窗外传来王小四的声音:“王四参见小姐。”

“好了,你去吃吃饭,然后回房休息一下吧!”我还没起床,自然不能见王四了。

陈清走了,我穿好衣服,洗罢脸,坐在妆台前简单修饰了一下。小绿站在我身后,准备给我梳头。

“小姐,戴发冠吗?”

我正在沉吟,一个清朗的声音已经插了进来:“戴,干嘛不带?还要戴我送的!”

我回过头,赵祯走了进来。我看他打扮不同往日,也和昨晚的便服不同,头戴束发银冠,勒着银色素抹额,穿着黑色箭袖,更衬得目似明星,神清气爽,便有心打击他:

“你送的能带吗?用黄金做还嫌不够俗气,又用黄宝石蓝宝石绿宝石装饰,好不俗气!”

“俗气?哈哈!我还记得某人的要求:好看又值钱!”

“哈!你送的值钱是值钱,可是我丢不起那人!”

赵祯不做声,我偷偷从镜子里看他,见他嘴角噙笑,似浑不在意,便柔声道:“我最近也变得高雅了,不愿再像暴发户,你就给我找几个清雅一点的发冠好了。最好再搭配上合适的簪环佩饰,免得我麻烦…”我话未说完,回头一看,只见尹寒不知何时站在赵祯身后,嘴角上扬,仿佛含笑,忙闭上了嘴,脸马上有点热了。

我不再说话,自己随便盘了个清水髻,插上一把玉梳固定,脸上只拍上自制的茉莉水,在唇上涂了点桃花膏,就站了起来。

中午饭很素淡,绿豆粥,玉米面小馒头,加上四碟小咸菜,倒也爽口。

吃过饭,赵祯还不说走。我回房,他也跟着我回房;我拿起一本书,他也拿起书看起来;我嫌椅子坐着累半躺在床上,他就倚在床的另一侧…如此这般折腾下来,我再愚钝,也知他有心事。

房里只有我们两个,小绿尹寒等人早就知趣退下了。我站起来,推开窗户装作玩赏风景,园中无人。我关上窗户,坐在赵祯身边,等了一会儿才问道:“你遇到什么烦恼了?说来听听。”

赵祯不言。半天,爬起来,枕在我的大腿上重新躺下。我解开他的发冠和抹额,取下发上玉梳,轻轻梳理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很黑,凉凉的,滑滑的,有一股清凉似薄荷的香味,很好闻。

过了很久,赵祯低声道:“我自小最亲的除了父皇,就是大娘娘和小娘娘了。我一直相信我就是大娘娘生的。她很疼我,小时候,我一直跟她睡,总是谁在她的胳肢窝里,很安全,很安心,听她讲故事,讲她的童年,讲她和父皇的过去,讲各地风土人情,讲我未来的责任…我知道她就是我的亲娘,她理所当然的爱我。可是…”赵祯停住了。

其实我知道这段历史,赵祯的生母其实另有其人,是刘太后当年的一个侍女,姓李,孩子归了刘太后,可赵祯的母妃还活着。刘太后也算仁慈,没有杀李氏。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的,一下又一下。我想,赵祯需要诉说,需要倾泄情绪。

“我刚回京,一次宴会后,太后把皇袍披到身上,故意问大臣:‘你说,武则天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呀’。晚上,就有人夤夜觐见,说,说——”赵祯仿佛说不下去了,我摸摸他的耳朵,他仿佛放松了,“太后不是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是,是李妃。”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说道:“你在不知道这个秘密之前,你觉得太后对你怎样?”

赵祯仿佛有点茫然:“很好,非常好。”

“那么,如果你不知道这个秘密,你从来不怀疑他是你的生母?”

“嗯。”

“因为她很疼爱你,很关心你,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对吗?”

“是。”

“那她就是你的母亲。”我轻轻捋着他的头发,“生母生下了你,可是养母养大你,给了你一切。你觉得你生母想让你认她吗?”

“…”

“对呀,李娘娘也知道,你只有作为皇后的儿子,才能顺理成章得到一切,她为你考虑,她是一位好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