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些,那些家人都欷歔不已。

他们说母亲那时中的邪秽,这般状况要换做别家,一床草席卷了送到庙宫了事。父亲却将母亲一直照顾,即便休妻也不曾抛弃。

他们说,父亲在朝中是个大官,京城的家中早有了贤妻美妾儿女绕膝,过得这般美满还不忘来探望母亲,实乃大善之人。母亲当年病好,说不定也是因为父亲德泽深厚,故而老天照拂。

“阿芍可怨恨母亲?”弥留之际,母亲曾这样问我。

我摇摇头。

母亲脸上浮起一丝虚弱的笑。

“母亲知晓你不爱这里。”她幽幽地说:“母亲也不欲受人眼色。可母亲无处可去,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饿受冻。”

我看着她,没有言语。

“阿芍可是有话要问母亲?”她说。

我拧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才小声问:“我父亲是谁?”

母亲微微一怔,看着我,目中神采忽而黯淡。

“阿芍,你没有父亲。”她轻轻地说,被褥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唇边笑容苍白:“母亲亦从未得过恶疾。”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又变得纷纷杂杂。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大像个常人,我有些常人不会的本事。

我听得懂鸟言兽语。

五岁时,有贼人夜里潜入我和母亲住的院子。我发觉了,硬是大喊大叫招来家人,把贼人抓了起来。事后母亲曾问我,如何发现贼人。我懵懵懂懂,说那是一只常来讨食的黄鼬告诉我的。母亲那时看着我,长长地叹口气,却一再告诫我切勿这般与别人说,懂得鸟言兽语的事也万不可在别人面前显露。

我很是听话,将自己的小伎俩隐藏得很好,除了母亲,谁也不知道。

如今遇到妖男,却将我与“常人”二字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一些。

我有了别的想法。

我难道跟他一样,是个妖么?

可我什么也不会变,什么术也不会施,甚至不会像妖男那样来去自如,书上哪个妖会生成这样?

这些念头,让我很是迷茫。

我万般懊悔,那时要是有勇气向母亲再问清楚一些就好了。

“老妇不晓得过去服侍之人如何教导,如今女君孤身在这宅中,更非长久之计。京中主公亦早有所虑,命老妇速陪女君返京。”堂下,周氏慢条斯理地说。

我看看她,只见那粉白的脸上浮着和善的笑容,一双眉毛高傲地扬着。

“不急呢。”我一脸无谓地:“尚有十日,母亲丧期方满三年。”

周氏的脸上立刻拉下许多,重现那夜三更我强行将她吵醒并将一叠厚厚的孝经放在她面前时的表情。

“如此,还请女君收拾收拾,十日后启程。”周氏昂着头冷冷地说,略略施礼,转身离开。

“女君。”待周氏走远之后,阿芙一脸忧虑地说:“女君非去不可么?据说京城里的夫人可厉害得很。”

“还有十日呢。”我笑笑。

天还朦朦亮,宅子前已经亮起了火把。

“京中那边也真是,往年都是上巳过后才送鲜物,这般天气,听说河边还有冰雪未融呢。”庖娘阿芬打了个哈欠,抱怨道。

一名车夫道:“太夫人月末六十大寿,主公盂操办一番,听说主公家田产有许多处,现下全都要往京中送呢。”

“唷!”阿芬欷歔了一声:“原来这样。那想必热闹得很。”

“尔等怎多闲话!”管事的声音传来:“阿芬!车中的鲜物可查点清楚了?”

“酉时就查点过了,一点不差!”阿芬大声答道。

管事道:“如此便快快启程,路上时辰可紧!”

众人皆答应。一番杂乱的声音,马车缓缓走起,车轮碾过清晨的道路,辚辚响作一片。

我躲在一辆装满鲜活野味的车内,摇摇晃晃,满鼻子都是鸟兽皮毛和粪便的味道。

它们似乎对这般颠簸已经习以为常,除了偶尔动动身体,大多正呼呼大睡。

清晨的寒风从外面灌进来,我缩缩脖子,换个姿势抱紧包袱,继续闭眼。

心有些紧张,却格外开阔。

这事我计划了许久,母亲丧期满了,即便父亲不接我去京城,我也会离开宅子。当我知道了田庄往京城送鲜物的时日,主意就已经打好。我跟周氏说,随我上京的家人皆出身本地,虽为奴婢,亦当体恤人情,临走前该让他们回家探望才是。许是将要上京的缘由,周氏近来对我收敛了许多,迟疑地答应了。

阿芙不在宅中,我行动就方便了许多,偷偷爬上这马车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几套方便的衣裳,几块饼,还有些金银首饰,打成一个包袱,并不沉重。

衣裳都是乡野市井中的常见式样,便于行走;饼是这几日早晨攒下的,备着充饥;金银首饰是母亲去世前交给我的,我将它们埋在了院子里的老桑树下,昨夜才取出来。

那时母亲似乎预料到什么,将她的贴身细软都交与了我。

“阿芍总该有些财物傍身才好。”那时,她慈爱地看着我说。

这话说得很对,没有钱物,我离开这宅院定是妄想。

“真稀奇,这车里连人都有。”一个咕咕的声音道。

我将眼睛眯开缝,只见那是旁边笼子里的一只锦鸡在说话。

“许是他们也想吃人。”另一只锦鸡接口道,它抖抖羽毛,往笼子上啄了啄,不甘地“哼”了一声。

“我说那位穿山甲兄。”它说:“我等贪食松子落入罗网也就罢了,你日日躲在山岩里,莫非也是贪食蚁穴进了陷阱?”

我顺着那锦鸡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它对面放着一只铁丝笼子,里面正关着一只穿山甲。

穿山甲正在假寐,听得这话,睁开眼将它们一瞥,不服气地说,:“人狡猾,莫说我,尔等不见那一身白的兄台也中了圈套?”

它说的是车子正中一头毛色雪白的兽,伏在笼子里。

“话说,这是狗么?”一只毛色油亮的灰狐狸歪着头说。

我看向那边,也觉得稀奇,它身形像一只大狗,长得却又不大像狗,说不上是什么。

那兽仍然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幽暗的光照下,像一堆白雪。

真是奇物,也许就是为了它,这车子才特地加上篷的吧。

正胡乱想着,忽然,白狗睁开眼睛,直直地看向这边。

目光相遇,我心中莫名一惊。

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金色眼睛,冷冷地看着我,锐利得碜人。

第三章

车夫们将马车一路紧赶,三天过去,外面的景色渐渐变化,我知道离宅子已经很遥远了。

路上,我要防备被车夫发现,时时提放,如厕之事也只敢在夜深无人之时偷偷下车解决。不过我却不觉得疲惫难忍,我的想法很简单,尽可能远地离开宅子,等到糗粮吃光,寻一处地方离开了事。现在,包袱里的糗粮所剩无几,我也该走了。

“……你是没见到去年那阵势,各田庄的鲜物塞得没处放,占了好几个院子呢!”外面,车夫们的闲聊断断续续地传来。

车内也正热闹。

鸟兽们唧唧呱呱,正讲到些神怪趣事。

比如有位山神爱喝酒,就专门在山中变出一座茅庐来招引旅人休憩,好把人家囊中的酒用水换走;比如有位土地爱文辞,来祭拜的人只要祝词写得好便有求必应,若写得不好,再多的贡物也不理会……

我感到新鲜,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说这些做甚,我还想下月回去看母亲呢。”角落里,一只白头翁伤心地说。

鸟兽们听到这话,声音顿时低下去。

“嗯……我表姊去年也被罗了去,我舅舅可想她呢。”锦鸡小声地咕咕道。

“这些事可多了,”毛色油亮的灰狐狸尖细地哼道:“年年都有。”

“喂,那个人。”说着,它忽然转向我。

我一愣。

只见那灰狐狸盯着我看:“你知道我们说什么,可对?”

被发现了。

我看着它,笑了笑。

一时间,除了白狗,鸟兽们全都盯着我看。

“哟哟!这可稀奇!”锦鸡们瞪着我:“人怎能听懂?”

“谁知道是不是人,或许也是个妖。”灰狐狸打量着我,不掩兴奋。

“喂,”它冲着我说:“你替我将笼子底下那符揭开。”

符?

我讶异地朝它笼子底下看去,只见一道脏兮兮的黄纸贴在上面,果然是符。

“你是妖啊?”穿山甲努力地贴着笼子看,似乎很是吃惊。

“那当然。”灰狐狸扬着头:“爷爷我可两百岁了。”

周围一阵羡慕的叽咕声。

“据说是因为子螭句龙也失踪了,下界妖物就多了起来。”一只锦鸡感叹道。

“胡诌!子螭句龙都是神君,只能像盘古神那样化作天地四海而死,何来失踪一说。”另一只锦鸡道。

“怎没有?你看如今这大地,连人也不那么敬神了。”

我听得有些不大明白,问:“天上神仙不是很多么?女娲伏羲颛顼少昊,数也数不完。”

“那是老掉牙的事了。”锦鸡白了我一眼,道:“自从重和黎打断天梯,神界渐渐不管事了,如今天界仙人,多是下界登仙而成。”说着,他忽然把声音放小:“据说天上乱得不成样子,正要商量推选新天帝哩。”

我听得颇有兴趣:“可有人选?”

“当然有。”锦鸡道:“就不外乎子螭和句龙。”

“子螭句龙何许人也?”我紧接着问。

锦鸡鄙夷地看看我:“子螭和句龙乃是神界留下来治理天地的神君,这都不知。”

“哎呀,他们要是打起来可怎么好?”白头翁愁眉苦脸。

“你们都知道些什么。”灰狐狸懒洋洋地说:“他们都算是年轻神君,脾性闲散得很,平日将神力交与了天庭便四处幻游太虚。尔等凡物不解,便说什么神君失踪,什么神君争位。嘁,天晓得这些神君有没有争的心思。”

“你既然是妖,当有法力,自己怎不揭?”我看向灰狐狸。

“这符是专门画来压我的,我要是能揭开也不会在此处。”灰狐狸恼怒地说:“都是那臭方士!收了我拿去换酒喝!”

“如此。”我点头,心里转起了念头。“答应你可以。”我想了想,说:“不过你也须替我做一事。”

灰狐狸愣了愣:“何事?”

我凑过去,在它耳边说了几句。

“这……”狐狸听完,眼珠溜溜地转:“可以是可以,你须先替我揭符。”

我笑笑:“那是自然。”说着,我从衣裳角上扯出一段麻线来,一头结在符上,另一头结在车子的木栏上。

“这是做甚?”灰狐狸不解。

我嘻嘻的笑:“到了京城,他们卸车的时候会拆下木栏,你的符就会扯掉。”

灰狐狸瞪起眼睛。

这时,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用饭!用饭!”有人吆喝道。我从车篷的缝隙朝外望去,只见车子正驶过一个窄窄的城门,像是入了县邑。

“你怎这般奸诈!”灰狐狸气得毛扎扎地。

我不以为然:“勿恼,到时你若真的得救,可别忘了约定之事。”

车夫吆喝着把车停稳,我对灰狐狸笑笑,拿起包袱。撩开篷布的一瞬间,我忽然看到白狗睁着眼睛看我,光照下,双眼清亮。

真是金色的呢。

我心里赞叹着,一溜地钻了出去。

双足奔走在白沙铺就的小道上,似乎从未有过的轻快。风掠过耳后,鸟兽们的叽喳和人声都被带得远远的。

我一口气跑了很久,眼前的街道景色全然陌生,我却毫无惧意。

待终于停下来,我弓着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哟哟!这不那宅子里的小女君么?”

“是呢!这般打扮,难道是逃跑?”

我一惊抬头,却见是那日宅子里的两只喜鹊停在了屋脊上,正看着我唧唧地说话。

走得还不够远么?

我提起包袱,继续朝前方奔去。

第四章

对于院墙外的生活,我并非一无所知。

过去,家中的柴草全都由庄户里的一位老叟用牛车送来。

这老叟最爱喝酒。

母亲也爱酒,室中总浸着几罐梅子青或桃花酿。

我于是将母亲的酒偷偷倒出一些,等到老叟来送了柴草,就翻墙出去在路上拦他,央他带我去乡邑中。老叟不认得我,只当我是哪家小童,见了酒便答应下来。

母亲虽不爱出门,却笃信神灵。我出去的时候,都是趁着母亲到附近庙中祝祷。到了乡邑中也并不贪玩,算准了时辰回来。母亲每次到家,我都能乖乖地坐在案前看书。

从母亲的反应上看,我觉得自己从未被发现。

在市集上,我看到了世间人们的生活,知道了钱物的用处,也开始慢慢幻想自己的将来。如今,一切隧我所愿,我的生活就要从脚下重新开始了,心里不是不激动的。

我坐在树荫下,面前的白布上只摆着一支金簪。

今日巧的很,恰逢县邑中的圩日。市集路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停下来看簪子,满面赞叹,可看到我,又神色迟疑地离开。

“这位小郎君不是本地人士吧?”旁边一个卖米糕的人搭讪道。

我看向他,笑笑:“不是。”

“我看也不像。”那人道:“小郎君如何只摆这一件货物?”

我将准备好的话拿出来,愁眉苦脸地说:“此簪乃我母亲遗物,家中急用钱,不得已拿来换些钱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