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沁点点头:“如此。”说罢,她笑笑,对阿絮道:“香棠自然恼了,今日舞师娘子还说阿芍根骨上佳,软纱那等健舞指点一二便有了模样,若做了舞伎,日后必定成名。”

“香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阿絮颇是不屑,停了停,她像想起什么,道:“说起软纱,我听说檀芳馆在物色软纱的舞伎?”

阿沁颔首,道:“她们有个舞伎病故了,偏偏过几日就要演软纱,急得不得了。”

阿絮了然:“原来如此,软纱的舞伎确是难寻了些。”

阿沁轻哼一声:“难寻的也就檀芳馆一处罢了,听说那馆主常常要舞伎向宾客献媚,这般下作,谁人肯去。”

阿絮笑笑,二人碎碎地又说些闲话,到了人定时分,各自散去。

也许是今日睡得偏早,我闭着眼睛,许久许久,仍然睡不着。

我坐起身来。天气转暖,窗外的虫鸣渐渐多起来。我披上外衣,看看对面正熟睡的阿絮,轻轻下榻。打开房门,夜里湿凉的露水味道沁在鼻间,我不禁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出门去,小心地把门阖上。

廊下静悄悄的,各处厢房皆门户紧闭,没有一点灯光,幸得月亮照得四周还算可见。

柱子对着月光,在地上投下倒影。我穿过回廊,穿行在月光和影子之间,觉得很有些诗意,不由地将脚步放缓下来。

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平日里得到馆中之人的爱护,长得很好。我看到其中一丛芍药,绽放着洁白的花朵,映得跟月亮一般颜色。

以前,我和母亲的院子里也种有芍药。

“母亲,我为何叫阿芍?”

母亲搂着我,莞尔地指着庭中,说:“那是因为阿芍同那花一般美呢。”

我想了想,道:“那我若跟母亲一样姓白,不就叫白芍了?”

母亲笑了起来,眼尾弯弯。

她把白芍花瓣晒干,装到一只小囊里,塞到我怀中。

“阿芍也要像这花朵一样香香的才好。”她柔声道。

那小囊里的花干也该换了。

我走下庭院,行至那从芍药面前,片刻,像以前在宅院里那样伸出手来。花瓣软软的,在手心下经过,感觉很是奇妙。我不禁俯下身来,在花间缓缓深吸一口清香。

正闭眼,鼻间忽然触到什么,毛茸茸的,似带着温热。

我睁开眼睛,面前仍是一片雪白,一双金色的瞳仁,在月下显得尤为光亮。

第六章

我吓了一跳,忙向后退开。

“真胆小。”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我转头,却见一只狐狸蹲在旁边的假山石上。

心狂跳不已,我抚着胸口,两眼圆瞪。

月光下,狐狸的毛色灰灰白白,我终于记起,这正是那鲜物车里遇到的灰狐狸。再看向芍药花丛,一只大狗伏在花荫下看着我,毛皮如雪。

“啧啧,不记得了?”灰狐狸居高临下地立在山石上,歪着脑袋看我。

“你们怎会在此?”我的心仍然惊疑未定。

“巧遇巧遇。”灰狐狸不紧不慢,从山石上跳到我跟前。“爷爷那洞府被臭方士毁了,来洛阳寻表兄,不巧遇到了它,又跟着它遇到了你。”

说着,它将毛茸茸的大尾巴朝芍药花下指了指。

白狗仍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我狐疑地看了看那白狗。

“这就是你的居所?。”灰狐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四周望了望,道:“卧榻在何处,赶了许久的路真累呢。”说着,它嗅了嗅地面,朝厢房走去。

“止步!”我忙追去拦它。

灰狐狸却没听到一样,径自往前,只听“嘎吱”一声门响,它已经钻进了我的卧房里。

室中黑洞洞的,借着窗口的月光,少顷,我看到自己的榻上躺着一团灰糊糊的东西。我走上前去,一把将灰狐狸按住。

“你不可睡在此处!”我低声道。

灰狐狸没有躲开,却道:“你就是左相府上那出走了的女君吧?”

我愣了愣。

灰狐狸声音得意洋洋:“那左相找你找得正急,爷爷我若是出去捅一捅,还能得三千钱酬劳呢。”

明摆了是敲诈,我登时火冒三丈。

这时,门“嘎吱”一响,一团白色的影子进了来。白狗慢悠悠地走到我的榻旁,伏下身来,看热闹一般瞅着我们。

“出去!”我瞪着它们咬牙道,说着,伸手去扯灰狐狸。它眼见不妙,往旁边打了个滚,我的膝头磕在榻上,“咚”的一声闷响。

“嗯……什么声音……”阿絮在对面迷迷糊糊地嘟哝了一声。

我登时停住动作。

黑暗中,只见阿絮翻了个身,片刻,再也没了动静。

我看看榻上的灰狐狸和地上的白狗,它们也都看着我。

“这般小器做甚,”灰狐狸不快地说:“爷爷在这榻上睡一晚就不与你抢了。”

胸中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我问:“就一晚?”

灰狐狸连连点头。

我没好气地转过脸去,拉开被褥。

第二日,我被一阵嘻笑的声音吵醒。

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正想伸伸懒腰,昨夜的事情忽然浮出脑海,不由一个激灵。

我看向榻上,只见空空如也,灰狐狸已不见了踪影。

“……白得似雪一般,真好看……”有人在外面说。

我连忙起身穿好衣服,打开房门。

廊下,院子里的十几名弟子正围着什么,说说笑笑。我凑上前去,只见白狗卧在中间,闭着眼睛,对女子们的抚摸说笑毫不理睬。

居然还没走,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白狗睁开了双目,看到我,站起身来。众目睽睽之下,它走到我身旁,复又伏下身去。

“阿芍,这狗是你的?”有人问。

我尴尬地笑笑,低头看去,正对上那双金瞳。

不守信用,心里暗骂。

“以前怎未见过?”阿絮在一旁问。

“该是这狗寻主人寻来的吧。”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答道。我看去,却是一个总角女童,生得唇红齿白,穿着一身灰色衣裳,却面生得很。

“你怎知?”阿絮问。

“我以前养过一只狗,也是这样。”女童歪歪脑袋答道。说着,她笑吟吟地看向我。

“勿忘了爷爷昨夜说过的话。”一个声音突然传入脑海。

我吃一惊,瞪着那女童。

她眨眨眼睛,神气似曾相识。

“阿芍这狗养得真好,瞧那眼睛,乌溜溜的灵光。”有人道。

乌溜溜?我愣了一下,看向白狗,那眼睛仍然是金色的。正要开口,忽而闻得一声响亮的大喝传来:“尔等做甚!天亮了还不练功,想吃罚不成?!”

众弟子一惊望去,见管事正怒气冲冲走来,连忙噤声,纷纷散去。

“还有那卖果的童子!此处是内院,你怎擅闯!”管事指着女童斥道。

女童笑笑:“我来看看众位娘子爱吃什么果子,就走就走!”说着小跑地朝院门溜了出去。

混乱中,我发现那白狗不知何时不见了。我也不停留,转身走回室内。

才掩上门,裙裾被什么扯了扯。

我回头,又惊了一下。

灰狐狸同白狗都在身后。

我暗骂一声,平静片刻,问道:“方才那女童是你变的吧?”

灰狐狸扬扬脑袋,不可置否。

“你原来是母的。”我瞟瞟它□。

灰狐狸“哼”一声:“爷爷何时说了是公的。”

一只爱自称“爷爷”的母狐狸。

白狗看着我们,闲闲地俯下身去,闭起了眼睛。

“怎不接着装人?”我讽刺地问。

“装人没意思,”灰狐狸扬扬脑袋:“爷爷好不容易采来的野果,那管事才给十钱,比你还小器。”

我不理它,思索片刻,在席上坐下来,看着白狗。

“昨夜,灰狐狸说它跟着你遇见了我。何意?你在寻我?”我问。

“爷爷可不叫什么灰狐狸,爷爷叫初雪!”灰狐狸不满道。

我无视它,只看着白狗。

白狗伏在地上,眼睛闭着。

“睁眼。”我说。

白狗仍不动。

我有些没好气,伸手去揪它的毛。

“喂,阿墨,醒来。”灰狐狸也用爪子捅捅它。

白狗似无所觉。

灰狐狸凑近去,翻开它眼皮看了看,回头来讪讪道:“它嗜睡,睡着了天塌下来也不会醒。”

我哑口无言,看看它,又看看白狗,只觉这两只不是一般的神奇。

“你叫它阿墨?”片刻,我问。

灰狐狸颔首,得意地说:“我给它起的名,不错吧。它浑身雪白,更衬得双瞳黑似墨,所以叫阿墨。”

我怔了怔:“你看它眼睛是黑色?”

灰狐狸奇怪地看我:“不是黑色是什么。”

“……瞧那眼睛,乌溜溜的……”刚才院中众弟子的议论再度回响。

只有我看到它的眼睛是金色的么?我有些懵然。

“不同你多说了。”这时,灰狐狸起身压压四肢,道:“我表兄就住在城外,我要去寻他。”

“这白狗呢?”我问。

“自然是归你。”灰狐狸懒懒地说罢,身子一闪,钻出窗台就不见了踪影。

院子里年初时进过贼人,管事一直想要一只看宅护院的恶犬。

阿墨的出现为此事带来转机,在同院众弟子的一致推举下,阿墨成为了那只众望所归的恶犬。

不过,已经过去了三日,阿墨仍然伏在我房里睡觉,一点地方都没挪过。

“这算什么护院狗!”管事很是不满。

可弟子们似乎很欢喜它,常常拿些吃的过来,见它没醒,就走上前去抚摸它的毛。籍着此事,我与众人的关系也熟络了许多。

也不算坏事了,我想。

空闲无事之时,我也常常好奇地蹲在阿墨面前,将它细细打量。

说实话,它长得真不大像狗。

除了那身白得无暇的毛皮,它脑袋太大,腿粗壮而结实,一双爪子也生得硕大。我倒是很想知道它的眼睛究竟是黑色还是金色,可它总不醒来,我也只好等下去。

它到底是什么?它不吃东西么?来到此处又是为何?

更费解的是,我从未听到它说过话语,与灰狐狸它们比起来,总透着不寻常。

我揉揉脑门,觉得自从出了宅院,让人猜不透的事着实有许多。

第七章

白狗并没有耗去我许多精神,因为阿絮告诉我,再过两日,栖桃的所有弟子要到城郊的霞山踏青。

这事于众弟子而言似乎是件大事。两日来,众人的话题始终围绕在衣裳妆面上,就连练习课业也比平日里活跃许多。

于我而言,这事也很新鲜。

以前我住的宅院所处之地景色秀美,攀上院墙往外看,时而能见到些城里来的人结伴游览。那时我就很是羡慕,想着如果自己也能出去游玩该多好。于是,当弟子们讨论行乐之事,我也会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

到了踏青那日,我才知道乡野里的游乐与如今在洛阳见到的排场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栖桃馆前的街面上,几十辆牛车排成长龙,引得行人驻足围观。馆中弟子们盛装打扮,携手谈笑步出门庭,像过节一样。

我没有跟着阿絮,管事将我与新来的弟子们编在了一处。

“听说你是那个花君呢。”同车的人盯着我说。

我莞尔笑笑,颔首一礼:“白芍见过几位娘子。”

她们目光立刻落在我身上,好奇、羡慕或揣测,不一而足。比起香棠那日的阵势,这些的眼神实在不算什么,我并不回避。少顷,她们收回目光,各自恢复神态。

“听说你有只白狗。”有人问:“难得去踏青,怎不带上?”

果然是个藏不住事的地方。

我笑笑,道:“畜生尚欠管教,怕惊扰众娘子,只留它看家护院。”阿墨仍然没有醒来,被我留在了室中,我怀疑它是打算睡死过去。

那人“哦”了一声,点点头。

车子慢慢走起来,辚辚之声在街道上汇得隆隆地响,不绝于耳。待出了城,四周风景变得葱郁,女子们兴致起来,隔着竹帘瞧向车窗外,叽叽喳喳地谈笑。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孩,三言两语之后,各人说话也渐渐轻松,不复之前的疏离。

“你这衣裳也太简朴,游春的贵人们谁会知道你是花君呢?”身旁的女子皱皱鼻子,摇头对我说。

“贵人?”我讶然:“什么贵人?”

“你不知?”她说:“栖桃弟子踏青乃盛事一桩,每年不知有多少名士贵人捧场。别的不说,你以为着几十辆牛车都是夫人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