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确实。”阿沁恍然大悟,掩口笑了起来。

日中时分,管事将栖桃的一种弟子们领到了湖边的一座水榭。这水榭修造奇特,分出一头探入湖心,建造出一座宽敞别致的亭子,梁王的送客宴就在那亭子之中。

乐伎弟子们在廊下奏起乐歌,舞伎们轻舞衣袂,我则有些无所事事,随着阿絮站在一旁。

我看到柳青娘也在,与承文站在不远处,手中仍轻摇着纨扇,不知在看哪里。

似乎感觉到目光,她忽而看过来。

我忙避开眼睛,收起心思安分地站好。隔了会,再偷眼看向那亭中的梁王,只见他身着鹤氅手持拂尘,正坐在席上与宾客们高谈阔论,脸上似乎施了脂粉,有些不自然的红润。

昨夜二人那纠缠的场面掠过脑中,我耳根一热,只觉像是做了场梦。

这时,人们忽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我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水榭的另一头,一个俊逸的身影正走来,步履款款,广袖在日光中拂起优美的弧线。

“北海王来了呢!”一直不甚欢喜的阿絮振奋起来,抬头张望。

亭中宾客似乎因为他的到来活跃不少,纷纷起身见礼,一阵热闹。落座之后,梁王甚至让舞伎们去舞几段助兴,乐伎弟子们奏出的曲子也一时欢快许多。

我望见香棠也在那些舞伎之中,面上笑容灿烂。

“媚样。”阿絮不屑地哼了声。

未过多时,忽然,我听到管事在唤我和阿絮。他站在柳青娘身旁,招手示意我们过去。

我和阿絮对视一眼,走上前去。柳青娘领着我们,莲步轻移走到亭中,向梁王婀娜下拜:“柳青娘并栖桃弟子,拜见殿下。”

梁王看看我们,浮起笑容:“这两位可就是昨夜的神君与花君?”

柳青娘红唇勾起:“正是。”

梁王盯着我们,拂尘一扬:“且上前来。”

我随着阿絮上前去,像柳青娘一般见礼。

“你就是花君?”梁王看着我问。

“弟子正是。”我答道。

梁王颔首,一手持起酒盏,眼睛却仍在我身上打转:“甚是年轻呢,今年也就十五六?”

“弟子刚满十六。”我答道,心里却一阵不舒服,觉得这般打量和询问着实无礼。

梁王一阵大笑,转头对北海王道:“贤侄昨夜不是问起过花君,如今寡人将之召来与贤侄相见。看着眉目身姿,贤侄可见过更好的花君?”

手心里捏出了一层汗腻,我感觉到北海王投来的目光,几乎不敢抬眼。

“多谢皇叔,这位花君果然不凡。”他的声音清澈,似乎带着微笑。

我微微低着头,心里不住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事先把花君的妆画在了脸上,还扑了厚厚的粉,活像戴了个面具。虽然知道胜算无几,还是但愿北海王认不出这张脸。

梁王又是一阵笑,朝我招招手:“花君过来,为北海王斟酒。”

我闻言,如遭雷击。

安阳公府上那场景似掠过眼前,只觉身体发僵。心里不住骂梁王臭老儿净出馊主意。敬什么酒有什么好敬的!

身旁,阿絮不着痕迹的捅捅我。

“快去。”她的声音从牙缝里低低地出来。

我只得上前。

面上挂着微笑,我把酒壶从案上拿起,手像注了铁一样沉。

一只手指修长的手伸过来,优雅地握着一枚白玉酒盏。

我微微抬眼,正遇上那双美眸,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

酒壶突然不稳,几滴酒水溅在那织锦的袖缘上,瞬间洇开一片。

我忙退开施礼,喉咙里却一点声音也出不来。冤孽。心里道,只盼一切赶快过去。

“这弟子怎一语不发?”梁王奇怪地看我。

“无妨。”北海王莞尔道,说罢,微微颔首:“有劳花君。”

我脸上发烫,低着头再礼,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回到住所,这事被阿絮和阿沁说着,连着昨晚湖边的偶遇,又是一阵取笑。

“阿芍啊……”阿絮摇头,拭着眼角笑出的泪水:“第一回也就罢了,再来又是这样,你这一辈子能遇着几回北海王呢?不知北海王当时可认出了你这‘牡丹’。”

话说出口,二人笑得捧腹。

我讪讪,也觉得当时自己表现的确窝囊,脸红不已。我借口出去取水来烹茶,提起漆桶起身离席。

“也并非全然败了,”打开房门时,只听阿沁在身后说:“你没看见阿芍未北海王斟酒时,香棠那脸多难看呢!”

“就该让她难看,”阿絮得意地说:“北海王连我都知道了,就是不曾知道她……”

关上房门,我松了口气。

二人的笑谈声隐隐传出来,似乎还要说上许久。我苦笑,提着漆桶朝井边走去。

院子里没有灯烛,光照很是黯淡。弟子们或在厢房中歇息,或到高台上去观景,只闻得寥寥的语声,并不见人影。

我望望夜色,不禁觉得有些害怕,偏巧灰狐狸今日又不见了踪影。

许是又偷吃油饼去了。

我心里道,到了井边,解下轱辘,准备将井桶掷下。

“这般忙碌做甚,今日老见尔等来来往往。”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我怔了怔,往旁边看去,并无他人。

“你不知晓,大王说那几个不够,今夜要吃掉全部。”又一个声音道,带着些尖利的“吱吱”声:“那底下什么物件都不齐全,可累煞了我等……”

正听着,手上不觉一松,井桶“咚”地落到井水中。

那些声音戛然而止,再没有动静。

我又是惊讶又是疑惑,望向黑洞洞的周围,觉得灰狐狸说得果然没错,连老鼠说话都透着诡异。背脊上生出一阵寒意,我赶紧把井水盛好,快步走回去。

到了屋里,一阵芳香扑鼻而来。阿絮和阿沁还在说话,见我进来,招手道:“阿芍快来看,方才梁王遣人送来一只香炉呢。”

我走过去,只见那香炉很小,金光闪闪,镂花的顶端正冒着袅袅的烟。香气入鼻,只觉温温软软,甚是舒泰。

“这是什么香?”我好奇地问。

阿絮仔细嗅了嗅,道:“我也不知。”

“这可是梁王送的呢,兴许是稀罕物。”阿沁道。说着,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揉眼角望向窗外,奇怪地说:“才刚入夜呢,怎这般渴睡?”

阿絮也打了个哈欠,道:“我也觉得,许是这香有安神之效。”

阿沁点点头,道:“今日我等也累了许久,早些歇息却是无妨。”

二人说着,各自起身。

我望着她们,道:“不是还要烹茶?”

“不烹了,明日早起再饮也是一样。”阿絮懒洋洋地说,走向卧榻。

不知是否真为那焚香的缘故,夜里,我睡的很沉。

当我被摇醒之时,只觉得头脑昏胀,无论如何也不愿睁眼。

“阿芍……阿芍!”灰狐狸尖细和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醒来,出大事了!快醒来!”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灰狐狸的脸出现在面前。

“什么事?”我揉着眼睛问。

她表情惊惶:“你抬头看!”

我讶然,抬起头。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洞洞地敞着。光照中,只见阿絮和阿沁不知何时榻上起了身来。正慢慢地朝门外走去,脚步无声无息。

“阿絮,阿沁。”我朝她们唤了一声。

二人却似浑然未闻,仍旧移步向前。

我觉得不对劲,赶紧披衣起身。门外,有“铛铛”的声音传来,一声一声,不高不低,似钹似锣。

“你们要去何处……”我跑到门口,淡光落在她二人面上,我吃了一惊。

二人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这时,窸窣的脚步声传来,我转头看向庭中,霎时瞪大了眼睛。

月色朦胧,所有的弟子都起了来,踱着一样的步子走出厢房,像失了魂魄,惨白的月光下,神情呆滞如一。

第十七章

“铛……铛……”那锣一般的声音还在响着,节奏缓慢。

庭院的地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洞口,筑着阶梯,弟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下去,里面透出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神色僵硬。

“阿絮!醒醒……阿沁!”我拦着阿絮和阿沁,想把她们晃醒。可她们仍然像被牵了魂一样,手脚力气变得大得很,几乎把我推着一块走。

“阿芍!她们中了术,摇不醒呢!”灰狐狸在一旁冲我叫道。

我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忙问她:“可有解术之法?”

灰狐狸摇头:“这术太深,爷爷……”突然,她睁大眼睛看着我身后,面露恐惧之色:“阿芍……”

“哟呵,这可稀奇。”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心一惊,转过头,登时毛骨悚然。

一个人站在身后,穿着管事的衣服,脸上却长满密密的毛,袖口露出两只干瘦的利爪。他看着我,发出磨刀般的笑声,黄褐的眼睛阴气森森,露出尖利的黄牙:“竟有人未中术哩。”

“休得张狂!”只听灰狐狸喝道,说时迟那时快,“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光劈向管事。

鼠妖却伸手一挡,那闪电被收入袖中。

“原来这狐妖也在。”它冷哼道,突然伸出手。“哗啦”一声,灰狐狸刚才站立的地面赫然裂开三道深深的堑沟。

灰狐狸躲在柱子后面,睁大了眼睛。惊魂未定之际,又是一声碎响,柱子旁的石阶碎作齑粉。

“快走!”我朝灰狐狸大吼。话才出口,我的衣服后面被一把扯住。

“你要乖乖跟来才好。”鼠妖在我耳边笑道,满鼻子的腥臭。

我挣扎着踹它,手脚却突然被什么缠起,动弹不得。

碎裂声中,“阿芍!”灰狐狸惊惧的声音传来。

“走!”我被鼠妖抛到背上的一刻,我大声喊道,这时,头上一阵闷痛,再无知觉。

黑暗中,身上又潮又冷,背上不知被什么硌着,阵阵发疼。

耳边满是吱吱的声音,一片一片的,吵得人头疼。

我突然睁开眼睛。

面前,灯火刺目,我不禁将眼睛半眯起来。

微微抬头,只见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不远处,阿絮和阿沁躺在那里。方才的事情倏而浮起在脑海,我一阵惊恐,身上却被麻绳捆着,动弹不得。

“阿絮!阿沁!”我压低声音朝她们呼唤。她们却紧闭着眼,不知是死是活。

我深深吸气,极力让脑子冷静下来。方才那场面,不知道灰狐狸逃出去不曾,若磐的兽牙还在怀里,眼下恐怕只能靠他了。

令人气恼的是,我的手脚被麻绳牢牢捆着,动弹不得。

我朝四处看看,发现身后就是墙壁,于是挣扎着往背后靠去。

才将身体坐起一些,眼前的景象教我一阵寒颤。

我和弟子们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厅堂。顶上黑洞洞的,不知几许;四壁都是石墙,壁上点着无数火把。不远处,放着一只巨大的鼎,似乎肮脏得很,通体乌黑。

而我们的面前,无数长得有人身那么高的鼠妖聚在那里,黑鸦鸦的地挤满了整个厅堂,叽叽喳喳,声音像锯木一般尖利刺耳。

“哟,醒了呢。”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一只鼠妖跨过弟子们的身体走过来,将硕大的脑袋凑近前,两只眼睛不怀好意地将我打量:“这女子面貌生得真好,我早就看中了她。待会大王放尽了血,我就要她这皮肉好了。”

“乱看什么!那些都是大王的!”一个磨刀般的声音斥道,管事已经变回了人的模样,冲他骂道:“还不快滚回来!”

鼠妖看看他又看看我,悻悻地转身走开。

管事看过来,视线相遇,我浑身倏而紧绷。他似阴阴地冷笑一声,走了开去。

方才那鼠妖的话仍徘徊在耳边,恐惧蔓延在全身,阵阵发寒。

镇定,镇定。心里不住地对自己说,我的手在身后摸索,突然,手指碰到一片薄薄尖尖的东西。

似是一只碎瓷片。

心中一阵惊喜,我忙将它拾起来。

正在这时,突然,厅堂中“哐”一声锣响,鼠群的嘈杂声渐渐平静下来。

“大王驾到!”穿着管事衣服的鼠妖尖着嗓子喊道。

鼠妖们一阵兴奋,纷纷朝那边下拜。

火光中,几个身影缓缓走来。

我屏住呼吸,那当先的,身着上玄下黄的祭服,瘦削的脸上涂脂抹粉,竟是梁王。跟而跟在他身后的一男一女,一个是承文;另一个面带微笑,姿容婀娜,是柳青娘。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只觉脑子“轰”的一声,有许多事情似乎接到了一起,许多事又似乎更加混沌不清。

梁王缓缓地走到鼠群面前,待站定,挥挥手中拂尘:“都起来吧,今夜乃人肉之宴,众卿不必拘礼。”

群鼠一阵兴奋的欢呼,尖利的声音再度响满厅堂。

承文皱眉问管事:“方才我见地上那屋舍毁坏多处,怎么回事?”

管事微微躬身,答道:“那是白芍那小贱人引来一只狐妖坏事,小人过了几招。”

“白芍?”柳青娘神色诧异,几个人皆转头望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只觉身上所有热气瞬间被抽走。

“原来是花君。”梁王看着我,面上浮起微笑,白粉与唇脂相衬,如鬼魅一般。他伸出手来,点点指头。未及出声,我的身体已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起,飞到他面前。

“啧啧,果然不施粉黛更加诱人。”梁王打量着我,笑得阴气森森,语声缓慢:“练习宝霓天之人,身心浸染仙音,血肉也会鲜美些。往年的花君都曾习练三年以上,最是可口;青娘说你根骨天生,习练不到三月已神形兼备,不知肉味如何?”

柳青娘看着我,鲜红的唇角扬起,描绘精致的双目中,光采冰冷。

承文面无表情,只将两眼盯着我。

我望着他们,心跳似乎都消失了。

梁王说罢,却将拂尘一抖,我一下摔在地上。骨头一阵钝痛,手上刺刺的疼,似乎被瓷片划破了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