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紧牙关忍受剧痛,将那瓷片再攥起。

“大王,万事俱备,请大王吩咐。”只听管事向梁王道。

梁王颔首:“开始。”

鼠妖们的声音沸腾起来。只见几只鼠妖上前,从地上拉起一个弟子,剥去衣服抬起来,走到那巨鼎之前。早有鼠妖持着一把尖刀等候在那里,我看到他们将那弟子抬到鼎上,持刀的鼠妖举起刀子……

心头一阵痉挛,我转开眼睛,片刻,只听鼠群一阵骚动,再望去,弟子赤条条的肉体已经躺在鼎下,鲜红的血染满身体,胸口赫然一个大洞。

“大王,这……”管事向梁王问道。

梁王微微挥手。

鼠群一阵欢呼,鼠妖们拥挤着向前。鼎下的鼠妖将那弟子的尸体抬起,抛向鼠群,立刻爆发出一阵争抢之声……

腹中纠结起一阵呕吐感,我强忍着恐惧和不适,手上的动作愈加用力。

鼠妖们走过来,继续搬起地上的弟子。同样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不再往那边看,手指阵阵发抖,心里只祈求手上的麻绳快些断开。

周围的弟子越来越少,我看到他们抬起了香棠,另外几个平日面熟的人也被抬了过去。泪水涌出眼眶,恐惧从未像现在这样严重,渗在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王,这边只剩下她呢,你看……”管事的声音再度响起。

梁王的眼睛看向我。

“既然是花君,寡人自然要留倒最后,先吃其余的。”他笑了笑,道。

管事应诺,鼠妖们走向墙下,将一人抬起来,却是阿絮。

“孽畜。”我低低地说。

梁王几人转过头来。

“什么?”梁王问。

“孽畜。”我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抬头盯着他:“你知晓我不是常人,怕了,可对?”

梁王看着我,白如垩土的脸上慢慢浮起笑容。

“且住。”他向抬着阿絮鼠妖们道,忽然伸出手来变作毛茸茸的爪子,一把捏住我的脖子提起来。

“啪”,我听到兽牙打在地上的声音。

脖子被那铁一样的爪子箍着吊在半空,我几欲窒息。

若磐快来。心里默默祈祷。

“挣脱了绳索呢,果然不是常人。”梁王冷笑,双目渐渐变得通红,声音陡然磔磔:“可花君既然活得不自在,这般费事做甚。”

若磐快来,若磐若磐若磐……

这时,梁王的嘴突然咧得巨大,露出尖利的牙齿。

“啊!”死到临头的恐惧如闪电袭过全身,我爆发出尖叫,将手使尽浑身力气挥向面前。

一阵白光突然淹没视野,手上烧灼如火。

顷刻间,我身上一阵钝痛,再次跌在地上。

“你……”梁王瞪大眼睛,惨白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大王当心!”只听柳青娘惊叫一声,阵风从他们中间呼啸而过,我倏而被托到了一个雪白的背上,飞到半空。

鼠妖们发出一阵惊惶的声音。

我双手紧紧抱着若磐的脖子,只觉胸口急剧地撞击,虚脱得讲不出话来。它的毛皮温暖,背上传来的呼吸和心跳声,强壮而安稳。

地面上的一切落在脚下,满心的后怕仍在心中交杂,我盯着那里,身体紧紧绷起。

梁王抬头望着这里,“哼”一声,身形突然暴涨,身上衣冠裂作碎片,变作一只鼠头人身的白毛巨怪。

我瞠目结舌。

若磐怒吼,声音震响厅堂。

巨怪亦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霎时间,眼前漫起一阵红色的雾气。我的鼻间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登时几欲作呕。那血雾越来越浓重,我听到些哀怨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四面八方地挤压过来,肺腑似要炸开一样。我紧紧蒙住耳朵,可那些感觉仍然逼来,似乎无孔不入。

若磐似乎感觉到我的不适,一下飞上更高的地方。我的周围忽而被一层白光包裹起来,温暖而柔和,脑海中的那些恶音被驱开,一片清明。

“妖孽休得伤人!”正在这时,一声清喝传入耳中,只见刃光闪过,周围血雾突然散尽。

我睁眼望去,巨怪方才站立的地方,稳稳地插着一把宝剑。

而上方,一人悬空而立,衣袍扬起,翩翩如仙人,肩上蹲着一个灰色身影。

“阿芍!阿墨!”灰狐狸兴奋地朝这边大喊。

第十八章

灰狐狸无事,我心中一阵松开。

妖男手掌一张,地上宝剑飞起,回到他手中。他居高临下地指着地上众鼠妖:“尔等伤人无数,某今日当替天行道!”

“好个替天行道!”怪物发出一阵磔磔的笑声:“区区方士,不过习得一招半式,安得诳语!”

“大王且慢。”这时,一个柔软的声音响起,柳青娘走上前来握住怪物手臂,嫣然笑道:“妾与这位公子有些交情,乞大王容妾说上两句。”

罢了,她转向妖男腾空而起,款款一礼:“公子别来无恙。”

妖男笑笑:“夫人别来无恙。”

柳青娘轻摇纨扇,掩唇笑道:“劳公子挂心。妾见公子身手不凡,想来是一心向着仙家之人。当时在洛阳初遇,妾就已生出结交之心。我家大王虽与公子迥异,却亦是心向仙途久矣。仙途波折,公子与我等不若结成一家,升仙之后自当共享荣华,何如?”

灰狐狸“呸”一声:“什么何如,伤天害理之人,教你吃爷爷雷术!”说罢将手一抬,闪电落向柳青娘。

柳青娘并不理睬,只轻轻一摇纨扇,那闪电便如火花一般再无声息。

灰狐狸瞪着眼,一脸沮丧。

柳青娘看着妖男:“公子,妾方才所言,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妖男微笑,风采儒雅:“夫人抬爱,只是这般邪术,夫人即便成了仙也要遭天谴,某实不敢奉陪。”

柳青娘叹口气,望着他,双目盈盈:“这般如玉郎君,妾初见公子即已倾心,如今变成这般,却是可惜了。”说着,她忽然面目一变,带着阴风四起,下巴伸长,眼睛染上血红的颜色,双手化作白绒绒的爪子。

她伸出舌头舔舔爪尖,朝妖男妩媚一笑:“青娘这手,可许久未尝到这般美貌郎君的血了呢。”说罢,那爪子突然伸长,朝妖男袭来。

妖男提着剑,不慌不忙地躲向一旁,却并不还击。

柳青娘再出手。

妖男再躲。

过得三招之后,妖男临风而立看着她,扬起微笑:“夫人既一意如此,某就不客气了。”说罢,忽然将剑持在身前,挥向柳青娘的爪子。

柳青娘手脚很是灵活,只听“锵锵”数声,二人已过招几回,难分难解。

地面上的怪物看着他们,忽然一挥手,厅堂剧烈震荡起来,四周有石头崩裂下来,忽而化作无数碎刃,向妖男飞去。

若磐大吼一声,飞向怪物。只见白光一档,那些碎石都变作沙粉落下。

“呀,阿絮!”我看到有石头落到了还在昏迷的阿絮等人周围,惊呼一声。

若磐足下生风,又转向地面。

鼠妖们看到我们,龇牙咧嘴,群起地围攻而来。

那些鼠首人身的样貌黑鸦鸦的一片,我身上寒毛倒竖。若磐却毫无怯意,迎上前去。只见他前爪一挥而下,忽见叵风如刃,鼠妖们凄厉惨叫,地上一片血光。

一声尖利的大喝响起,化作原形的管事突然出现在前方。

我见他又使出地面上对付灰狐狸的招式,急忙大叫:“当心!”

若磐却不慌不忙,管事妖爪袭来,顷刻间,只听一声惨叫,若磐和我安然无恙,管事的那使妖法的爪子却已断在了地上。

“你……”它惊恐得望着若磐。

若磐身体向前一冲,叵风将管事和一众鼠妖掀到了墙上,化作一堆肉泥。厅堂内响起一阵恐惧地尖叫,鼠妖们纷纷向外逃遁。

厅堂中清静许多,忽然闻得一声惨叫,我望去,只见柳青娘被妖男的剑透胸而过。睁着眼睛,从空中飘然坠下。

怪物大吼一声,腾空攻向妖男。

若磐欲腾空去救,才转身,我却忽而看到承文静静地站在身后。

若磐立刻摆出迎战的架势。

“你终于醒了呢。”承文却无所动作,看着若磐,脸上忽而露出一个笑容。

我愣了愣。

若磐盯着他,低低地吼叫。

承文仍是笑,突然,他的身形拉长开来,瞬间变作一条十余丈高的巨蟒,浑身鳞片闪着绿幽幽的光泽,嘴里吐着鲜红的信子。

“阿芍当心!”我听到灰狐狸朝这边大叫。

巨蟒高高地抬着头,突然,朝我们俯冲过来。

地上撞裂的碎石如水花四溅开来,我紧紧地抱着若磐的脖子,只觉它带着我飞起,躲开巨蟒攻势,才到半空,忽而见巨蟒身体围拢过来,霎时间盘起来,四周陷入一片窒闷的黑暗之中。

若磐发出一声怒吼,向上腾空而起。只听长嘶声哀号,瞬间腥风血雾迎面扑来,巨蟒的身体破开,碎块落下,滚落向四周。蟒首落下之时,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笑意,不禁打了个寒战。

它的尸体散落满地,我看着那里,只觉得这妖怪从头到尾都阴恻恻的,又教人匪夷所思得很。

这时,一声嘶吼在厅堂中响起,我望去,妖男挥剑斩下了怪物的首级,只听“轰隆”一声,怪物的身体瘫倒在地,缩成普通老鼠的模样,地上躺着一片黑稠的污液。那尸体旁边,一具干枯发青的肉身横陈,看样貌,应该是真正的梁王。

而不远处躺着另一只白色的鼠尸,旁边同样有一具女尸,身上衣物仍旧装扮华美,脸却已瘪得扭曲。

纵是今夜见惯了血肉模糊的场面,我还是忍不住向旁边干呕起来。

“快些离开才好。”灰狐狸举袖掩着鼻子道。

“不忙。”妖男道,说着,提剑上前,划开怪物腹部,一枚鲜红的物事飞向妖男掌中。

“这是……这是妖丹哩!”灰狐狸瞪着那物事道。

我也看去,只见它足有半个手掌大小,又圆又红,色泽却诡异得很。

“这样大,足有几千年吧!”灰狐狸喃喃道。

“顶多一千来年。”妖男笑笑,道:“这妖怪化作梁王模样,常年得许多人血肉进补,自然比别的妖怪大些。”说罢,他看看厅堂之中不堪入目的狼藉,道:“整个厅堂的妖丹加起来也不及这个沉。”

“哦!”灰狐狸点头,又看向那脏污的大鼎,问:“那他取心做甚?”

妖男道:“许是古传的邪法,聚人心炼鼎,可召唤力量。”

“召唤力量?”灰狐狸不解:“是何力量。”

“照那鼎上纹饰来看,当是召唤神君句龙。”妖男道。“当年大地洪水再发,水过之后,神君句龙不见踪影。天地间传说他为阻止洪水散神而死。如今这妖怪炼鼎,大概就是想聚起句龙神力占位己有。”说着,妖男鄙夷地“嘁”一声:“这般费事,还不是被我杀了。”

“有这等说法?”灰狐狸睁大眼睛:“爷爷怎不知?”

妖男瞥他:“你一个灰狐狸,知道多少。”

灰狐狸登时跳起:“不许叫我爷爷狐狸……”

我却没有心思听他们吵闹,“句龙”这名字落入耳中,只觉心头扎扎地疼。似乎有许多东西正不断从记忆深处冒出来,塞得脑袋乱哄哄的,胀得几欲裂开一般。

“阿芍,你怎么了?”面前,灰狐狸神色担忧地看着我。

我张张嘴,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突然,两眼一黑,我向旁边栽倒了下去。

我走在一条长长的小径上,沙子晶莹剔透,满满地铺满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参天蔽日,枝叶剔透。似乎是迎接我来到,枝条上的各色花朵忽然盛开,日头的光照中,满眼的绚烂缤纷。

“天庭中的宝霓花树,能长得这样好的怕是也只有此处了。”一个带笑的声音传入耳畔,嗓音清朗柔和。

我转头,那人的脸背着灿烂的天光,唇上的笑意却清晰可辨。被日头晒到似的,脸上一阵赧然,我还以微笑……

“撷英在做什么?”有人在问我。

我瞧向她,将手里的东西捧给她看。

“呵,是悬圃上的神土呢,神君对撷英真好……”

水汹涌澎湃,四周像汪洋一般,茫茫望不到尽头。我心中焦虑不已,朝天边大喊着什么。“快走!”一声怒吼传来,眼前巨浪滔天,隐隐可见一人的身影吞没在其间,白炽的光照突如其来,将眼前一切吞没。我听到自己在喊叫,撕心裂肺……

“撷英,神君心愿如此,只望你珍惜他一片深意。”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似亲近又似久远……

第十九章

清明渐渐回到脑海中,我的头昏沉得难受。

额上阵阵发疼,混沌中,我想睁眼,却觉得眼皮像挂着千斤重物一样,很是艰难。

“阿芍……”有人在唤我,片刻,额头上传来一片清凉,很是舒服。

好一会,我缓缓地睁开眼睛。

视野逐渐清晰,灰狐狸的脸出现在面前。

“阿芍醒了!”她似乎很是开心,连忙从旁边拿起一碗水递到我唇边。

我嘴里干渴得发苦,凑前用力饮了几口,喉咙却被呛住,猛然咳了起来。

“慢些慢些!”灰狐狸忙又放下水碗,给我拍背。

一阵用力,我气喘吁吁,脑子里的混沌却倏而散开许多。我躺回榻上,少顷,转头看向四周。

只见自己正身处在一间屋子里,陈设摆置陌生的很,似乎比栖桃的馆舍要大些……想到栖桃,我的脑子又是一阵发沉,梁王苑里的事一下冲到了记忆中来。

“这是何处?”我开口问灰狐狸,嗓音干哑。

“这是臭方士的京城宅院。”灰狐狸用凉水绞了一把手帕,放到我额头上,道:“阿芍你真要吓死爷爷呢。一晕就是几日,又发烧又说胡话,还哭啼不停。”

哭啼?我愣了愣。

“可不是。”灰狐狸说着,指指榻旁的一套衣物:“你方才还在哭,爷爷正要给你换衣服,你就醒了。

我这才感到脸颊和衣领的地方湿湿的,不禁有些赧然。这时,我的目光落到榻下一侧,忽然看到一团雪白的毛皮。

若磐趴在那里,似乎睡得正沉。

“阿墨为了守你,一连几日未歇息,今晨才睡过去。”灰狐狸道,说着,她忽而两眼放光,低声说:“阿芍你不知道,阿墨守你的时候可是变作了人样,穿着你给的衣衫,可真好看。”

我讶然,看看若磐。他一动不动,一贯的死睡模样。

他也会几日不眠么?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心情却倏而明亮不少。那时,还是若磐及时赶来救了我呢……

我思索片刻,问灰狐狸:“那些弟子如何了?”

灰狐狸歪歪脑袋,道:“那些被鼠妖害了的自然是救不回来了,活下来的只有阿沁和阿絮十几人。臭方士将她们救醒,又从梁王库中取出钱财给她们每人分了些。再详细的事,爷爷却不知晓。”

“如此。”我颔首。那时的情景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恐怖,不过阿絮她们还活着却无疑是万幸,我的心一下安定许多。

“话说回来,”灰狐狸一脸好奇:“爷爷听你那啼哭揪心得很,究竟是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