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我回想着,却只记得些浮光掠影,唯一清晰的是梦里那男子对我微笑,亲切的感觉现在还留在心间。至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就再也记不起来了。

想着这些,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像有什么在里面拉扯着,绷绷的难受。

又是这样!我低下头,双手用力按着额边。

“阿芍……”耳边传来灰狐狸担忧的声音,忽然,她声音一亮:“啊,臭方士回来了。”说着,她跑出屋外看了看,又折回来。

“臭方士买了鱼肉回来,”她笑眯眯地说:“阿芍你且歇息,煮好了就来叫你用膳!”说罢,朝门外跑了出去。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过了会,我缓缓地重新躺下。

腕上似乎被什么硌着,硬硬的。我看去,只见手掌上缠着布条,那夜被碎瓷片划破的伤口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腕上,若磐的兽牙系在那里,洁白如初。

我看着那兽牙,又看看若磐,将身体转向他那边,窗口投来一束阳光,照在那皮毛上,白得耀眼。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到细微的呼吸起伏。头脑还在胀痛,却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我轻轻闭上眼睛,只觉此刻,心底正生出些柔软的东西,踏实而温暖。

灰狐狸来叫我用膳的时候,若磐还在睡。

我不想吵醒他,换好衣裳,随灰狐狸到堂上去。

妖男对于我的到来,只淡淡地笑了笑,却一个劲招呼我吃菜。

“臭方士自己做的,虽不十分入眼,但味道不错。”灰狐狸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笑笑,埋头用膳。

这厅堂,虽比不上老宅的大,却也算得齐整,看得出是个殷实人家。

“听灰狐狸说,这是你的京城宅院。”用过膳之后,我问妖男。

妖男看看我,道:“此乃辟荔先师素泉真人旧产,先师羽化之后,这旧产便传到了辟荔手中。”

我颔首,看着他,在席上端正一礼:“白芍谢过公子再救之恩。”

妖男愣了愣,看着我,眉梢微微扬起。

“阿芍谢他做甚?”灰狐狸瞪着眼睛看我,很是不满:“他为的就是那鼠王的妖丹,当初可是爷爷去找他来的,阿芍要谢也该谢我……”

话没说完,她的脑袋忽然被什么砸中,“哎哟”地痛呼一声。

“灰狐狸,”妖男斜睨她,手里将一枚核桃“啪”地捏破,缓缓道:“也不知是谁哭着喊着来求某救人,如今却是不记得了?”

“爷爷叫初雪!”灰狐狸涨红着脸,一下变作兽样跳起来。

“公子早就察觉了那栖桃馆之事,可对?”我怕他们又要起冲撞,忙拖住灰狐狸的尾巴,岔开话题。

“嗯?”妖男脸上露出一丝赞赏的亮光,无视灰狐狸的叫声:“女君怎知晓?”

我把灰狐狸抱在怀里,一边安抚一边说:“不过些许直觉。”

妖男笑笑,将手中的核桃丢到旁边。

“梁王甚爱方术金丹,与在下先师有些交情。先师过后,某去年经过梁王那私苑入内拜访,见梁王形色,已觉有异。某暗地查访,发觉梁王与洛阳这栖桃馆来往甚密。栖桃每年到梁王宴上演一回宝霓天,都要留下许多弟子,却一夜间消失得无声无息,着实教人深思。”

原来如此。妖男为何到了在洛阳,为何总神神秘秘的消失又出现,又为何及时到了梁王苑,所有事情都连接了起来。

我语气低落:“以前的弟子,果真都被吃掉了么?”

妖男看看我:“女君可见那地宫中的大鼎?污秽不堪,当时常年人血浇淋所致。”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京畿之地,鼠妖这般猖狂,莫非无人所觉?”

妖男摇头,道:“梁王常年醉心此道,旁人早习以为常,且荒芜政事多年,无论他如何挥霍,今上亦从不过问。”说着,他唇角微弯:“再深些就是朝中之事,某也不说了。”

我颔首。

“说到朝中,”妖男看着我:“某这几日在京中逗留,得知了一些左相的往事,不知女君可有兴趣?”

心头微动,我直直盯着妖男,没有说话。、

“女君可知先帝时的太尉白崧?”妖男问。

我摇摇头:“不知。”

妖男缓缓开口:“白崧出身河东大族白氏。先帝一朝,太尉之职数次更替,白崧乃是最后一任。当时,今上还是郑王,白崧曾任太子太傅,继而升任太尉。当时左相还是一名中书谒者,其祖上与白氏有些交情,又得太尉赏识,招为女婿。”

“……这位娘子姓白,说不定是那被先帝满门斩首的河东白氏……”那时舞伎弟子们议论我的话犹在耳旁,我望着妖男,心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他告诉我,当时先帝对太子颇有成见,偏爱郑王;而朝中也渐成两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郑王。白崧曾任太子太傅,自然站在了太子的一边。先帝日益衰老,猜忌之心也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他听到消息,说太子意欲谋反,白崧府中已造好了登基的冕服。先帝立刻派人搜查太尉府,果不其然,搜出了十二旒的冕冠和十二纹章冕服。

先帝大怒,拘禁太子,诛杀太尉九族。次年,先帝晏驾,郑王顺利登基为新帝。

“今上登基同年,那中书谒者的元配夫人因恶疾被休,而中书谒者数次升迁,最终当到了左相。”妖男道。

我听着他说,没有插话,手掌中汗腻生凉,指头不觉地紧紧攥起。

“……母亲知晓你不爱这里……母亲也不欲受人眼色,可母亲无处可去……”一个忧郁的声音萦绕,似近似远。

鼻子酸酸的,眼睛起了潮,却无论如何掉不下泪来。

堂上一阵安静,灰狐狸不知什么时候也不再挣扎,静静地卧在我的膝上。

“多谢公子相告。”过了许久,我低低地说,看向妖男:“白芍离家之时就已决意不再回头,那里的事情与我无关了。”

“如此。”妖男微微地笑了笑。

日头温煦地照在小小的庭院里,我坐在一棵老榆树下,将手中的衣服缝补。

我对妖男和灰狐狸说想静一静,他们就不见了,留我一人坐在这里。

霞山上遇到父亲一家之后,我就曾在心里无数次对自己说,他与自己无关,今后再遇到他的事情一定不会再往心里去。

可今日听到妖男这番话,我却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心里悸悸地发痛,不是为了别人,全都是为了母亲……

想那人的事做什么!伤感过后,我心里狠狠地骂自己。

额角仍然有些隐隐的胀,我却一点一不想睡。

我揉揉穴位。那些梦的事,方才曾问过妖男。

妖男问我梦到了什么,我却说不清楚。那些人那些事,我一件也记不起来,却觉得实实在在有过。

“只怕某无能为力。”妖男坦言道:“前世今生,虽灵肉更替,有的人却能梦到前世幻境。女君昏厥时,某曾试图施以入梦之术,无奈女君异于常人,无论如何不得相通。”

我看着手中针线,轻轻叹口气。

最近的事一桩接一桩,可谓跌沓起伏,就连做下来,能让我发呆的事也着实不少。

旁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我看去,只见灰狐狸手里捧着一篮樱桃,躲在树后面朝我探头。

“怎么了?”我问。

灰狐狸嘻嘻一笑,将樱桃捧上前来,道:“方才在外面有人卖这个,爷爷觉得不错,就买来给你吃。”

我笑笑,接过樱桃。

“阿芍在缝补呢。”她凑过头来:“这般宽大,谁的衣服?”

我弯弯嘴角,没有答话。

灰狐狸却同情地看着我:“阿芍,你心事挺多哩。”说着,她叹口气:“可惜呢,若你是在想男子的事,爷爷说不定还能给你开导开导。”

“男子?”我看着灰狐狸,觉得又惊讶又可笑:“你多大,知道什么男子?”

灰狐狸瞪起眼睛,神色认真:“你们怎么都这样?爷爷法力是差了些只能变作小童,可爷爷已经两百岁了呢。”说着,她面上露出落寞的神色:“想当年,爷爷也是美狐一只,夜夜都有公狐狸在洞外对爷爷叫唤。若不是爷爷一心修仙,如今也不知道是多少孩儿的曾曾曾祖母了。”

我感到有趣,正想再问多一些,忽然看到地上多出一个人影来。抬头望去,一人站在我们面前,挺立的身形遮着一角天空,阳光碎碎地扎眼。

第二十章

“阿墨!”灰狐狸朝他打招呼。

若磐站在树荫下,碎金般的光照打在他脸上,只觉那眼睛无比清澈。

我好笑地扯扯灰狐狸的耳朵:“怎还叫阿墨?”

“阿墨好听么。”灰狐狸揉揉耳朵,委屈地说。

我不理她,看向若磐。如灰狐狸所说,他穿着我送的衣服,细白的絺布映着阳光,显得他俊朗的面容愈加明净,而身形愈加挺阔。

脸颊忽然有些热气。

果然小了点。心道。

不知是不是我盯得太久,若磐眼睛闪了闪,疑惑地朝身上看去。

我笑笑,道:“穿上衣裳可觉舒适?”

若磐抬头,道:“不觉。”

倒是直接……

我微讪,笑意不改:“无妨,再久一些便习惯了。”说着,我将手中缝好的衣服看了看,折好了,双手递前:“给你。”

若磐看着那衣服,似迟疑片刻,看看我,伸手收下。

“又有新衣。”灰狐狸羡慕地嘀咕。

“你身上这套是我在街上买回来的,尺寸到底不足;现在这套是我自己做的,应当合适些。”停了停,我补充道:“你可以换洗。”

“阿芍会做衣服呢。”灰狐狸讶然看我。

我莞尔,心中有些得意。

做衣服并非难事,我自己的衣服都是母亲做的,她做的时候我在一边看,几次以后就学会了。上回匆忙去街上给若磐买衣服不过是应急,想了想,又顺便扯了些布回来。若磐的身形我大致留心了一下,布买到就即刻动手裁好。原打算在去洛阳的时候得了空就缝好,没想到缝了一半,却遇上那等事……幸而妖男他们细心,取回了我的包裹,这衣服终于得以完成。

若磐看着我,忽而别过头去,把衣服卷起,塞在腰间。

灰狐狸看着他的动作,睁大了眼睛。

还要给他做个包袱才是。我心道。

“我去看臭方士在做什么。”灰狐狸忽然道,说着起身,朝堂外跑去。

树下的长石条多处一半位置,我往旁边又让了让,示意若磐坐下。

若磐看看那石条,走过来。

他坐下的一瞬,某种气息淡淡传来,干净而温暖,就像我伏在他背上感觉到的一半。我看向他,只见他一如既往的缄默,只看着前方,侧脸上表情淡淡。

“吃些么?”我把樱桃捧到他面前。

若磐看看那些樱桃,神色似不为所动,片刻,却出手来。他拿起一枚樱桃,看了看,放进嘴里。

我也伸手到篮子里,将一枚樱桃放入口中。果皮裂开的清脆声在齿间响起,甜丝丝的滋味带着些酸,散在舌间,浓郁而可口。

旁边的高大身影是那样的不容忽视,我微微抬眼,只见阳光中,鲜红的汁液洇开在那唇上,闪着宝石般的色泽。

风悠悠吹来,带着些微醺的气息。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异样,不大自然地转过头来。

“若磐,”踌躇片刻,我对他说:“我今夜想回蒲州看我母亲,你带我去可好?”

若磐侧过头来我,脸颊的轮廓在树荫下泛着蜜金的光泽。

“嗯。”他擦擦嘴唇,答应道。

我弯弯唇角,微笑起来。

半边月亮挂在天上,夜空清澄,巨大的云朵在月光中泛着银白的边,层层分明,后面,星汉一望无际,难以言喻的广阔。

我坐在若磐的背上,望着天空中的奇景,仍然觉得新鲜不已。

经历过梁王私苑的惊心动魄,再坐到若磐的背上,我已经不再觉得紧张了。凉凉的夜风迎面出来,我的两袖鼓起,裙裾舞动,几乎像庙宫壁画上的仙娥们那样高高地飞扬起来。

京城早已消失在身后,月光下,地上万物似乎在狂奔一样迅速往后退去,若磐飞过原野和江河,有时经过大些的城邑,还能看到耸起的高楼上点着灯笼,一闪一闪地在风中摇曳。

若磐在一片宁静的田野上空停下来,我朝下面望去,夜色浓重,只觉迷茫得很。

月光如银,忽然,我发现一所宅子的墙头上,有棵树头很是眼熟。让若磐飞低些再看,没错,那正是我和母亲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树。老宅四四方方,没有一点灯火。我望着它,心里起了些复杂的思绪。现在看来,老宅可谓又小又不起眼,但是在过去,它曾经包容了我的所有,让我觉得它就像天地那么大呢……

找到了老宅就好办许多,我朝四周望了望,一下就望见了母亲埋葬的山坡,让若磐飞过去。

月亮在云间穿梭,荒芜的山坡上,母亲的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若磐在山坡上着了地,我从他背上下来,走到母亲的墓前。

墓碑静静立着,上面只有“白氏之墓”几个字和生卒年月,如碑上的光泽一样清冷。

“母亲……”我抚着墓碑,觉得喉咙哽哽的,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鼻子里阵阵发涩,眼睛里渐渐蓄起泪水,却许久也落不下来。

“母亲,阿芍不但话说不好,连哭也不会了呢……”我苦笑着低声道。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轻轻吹过。

坟包上早已长满青草,因无人打理,有些已经长得老高。我举袖拭了拭眼睛,伸手去拔。那些草根很深,我飞了好大力气才拔下一棵。正要再去拔旁边的,忽然,一双大手伸过来,将几棵野草连根拔起。

我转头,若磐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人形。他弯腰低头,只三两下,坟包上的高草已经清理干净了。

“多谢。”我说。

若磐把手中的草扔到一旁,没有搭话。

我转向坟前,把带来的祭品一一摆上,弄得整整齐齐。

“母亲,你常同阿芍说起京城里的吃食,今日阿芍给你带了些来。”我望着坟包,停了停,道:“阿芍知你心思,将来定会好好照顾自己;母亲在那边,也……”话说了一半,泪水忽而决堤一般涌出眼眶,我再也说不下去,低头大哭起来……

许是哭了一阵,路上又吹了许多凉风。回到京城之后,我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暖。

想了想,我披衣起身,推开房门。

月亮仍挂在天上,若磐趴在廊下,似乎没了忌讳,恢复了巨兽的身形。

我拿着一块茵席走过去,垫着坐下,轻轻靠在若磐的身上。

毛皮上的温暖透过背上的衣裳传来,果然一阵舒坦。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缓缓而沉稳,过了会,身上的寒意渐渐消退。

方才在母亲墓前,若磐坐在我身旁,我哭了多久他就坐了多久。待我哭完,他又负着我一路飞回来,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

那番啼哭大概是我懂事以来哭得最要紧的,鼻涕眼泪擦得到处都是,回来洗过脸。眼睛还是红红肿肿,把灰狐狸吓了一大跳。

但是发泄之后,我发现自己竟是轻松了许多,便如现在这般平和的心境,似乎很久没有过了。

这样想着,我把头小心地向后,枕在若磐的背上。头顶,屋檐在夜空中映着黑黑的轮廓,似乎正同身后这身躯一起包围着我。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里,这温暖似乎已经占有了许多分量。假若有朝一日失去它,不知道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

这般想法着实教我茫然。

我微微侧身,看着那片浓密雪白的皮毛,不禁喃喃低语:“若磐,将来你即便找到了要找的人,也不要走开,再陪陪我可好?”

那背上似乎动了动,我把以为它醒了,心中小小地吃了一惊。

抬眼看去,那眼睛闭着,仍是一副熟睡的模样。

日子过得很是悠闲且无所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