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男却没有说话,双眼看着北海王,神色似复杂不已。

“女君考虑如何?”北海王没理会他们,只看着我。

我一动不动,直视着他的眼睛,各种思绪飞快地掠过心间。

“若磐在你手上?”少顷,我问。

“正是。”北海王道。

“你知晓我身世?”

北海王唇角微勾。

“为何告诉我这些?”我盯着他的眼睛。

“寻人。”北海王淡淡道。

我怔了怔。

“寻人。”脑海中回想起那时,若磐也这般对我说。

牙齿在唇间轻咬,片刻,我低声道:“我跟你走。”

“阿芍!”灰狐狸吃惊地看着我。

我摸摸她的头,看看她,又看看一脸沉思的妖男,唇边露出苦笑。片刻,我抬头直视北海王,重复道:“我跟你走。”

北海王看着我,美若玉雕的脸上缓缓浮起笑意。

“女君聪慧。”他说,声音清朗。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路上,车厢中沉静一片,只有嘈杂的声音。

湿答答的衣服和头发已经被灰狐狸使个法术弄干了,发髻却有些散乱,我伸手整理着,把簪子插稳。

我看看与我同车坐着的灰狐狸和妖男,问:“你们跟来做什么?”

“自然是看着阿芍你。”已经变作人样的灰狐狸撅着嘴道:“阿芍这么笨,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爷爷可不放心。”

这话虽损,我却听得心中一阵欣慰,不禁把她搂过来往脸上猛亲了一口。

灰狐狸脸红,却“咯咯”地笑。

一直闭目养神的妖男微微睁眼瞟来,弯了弯唇角。

“阿芍,乘那北海王不在此处,我等溜走吧。”灰狐狸眼睛转了转,对我说。

我摇摇头,道:“不可,若磐在他手上,有些事也须问他才知晓,走不得。”

灰狐狸不以为然,“哼”一声:“你怎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法力深不可测,若是想困住阿芍,用不着说谎。”妖男缓缓开口道,他斜一眼灰狐狸:“你忘了那罡风?我等便是要逃也难走远。”

灰狐狸张张嘴,似不服气,又说不出反驳的言语,少顷,朝妖男瞪起眼睛:“臭方士,你不是说把阿芍从左相府里救出来你就要去那个什么浮山么?如今还跟来做甚?”

“浮山?”我惊奇地问。这个地方我听过,据说是东海上的仙山,不如蓬莱名声响,确也是一等一的修仙之地,且只有那些修为深厚到快要登仙的人才能去到。

“正是。”妖男颔首:“某出世间云游也有了些时日,天裂之时将至,须回去准备。

“天裂之时?”我不解。

妖男看看我,道:“可知女娲?。”

“当然知晓。”我说。

妖男道:“当年共工撞断不周山,天空开裂,女娲采五色石弥补,方救得大地生灵免遭灭顶。然天虽修补,却到底不如未裂之时,每隔千年就要裂出一次缝隙。”

“还有这等事?那如何是好?”灰狐狸听着他说,也眼睛发直。

妖男笑笑:“也无甚大事,天庭神仙自会全力应付,每回大地上也不过落半月暴雨。某回浮山,乃是为防万一。”

灰狐狸想了想:“话是这么说,可如今句龙不是不见了踪影?天庭只有子螭一位神君呢。”说着,她摇摇头,笑道:“不对,句龙是共工之后,这时他不在也并非坏事。”

“也不能这么说。”妖男莞尔:“句龙虽共工之后,其法力却纯正无邪。当年他降生时,曾在增城历经神火淬炼,故而其虽为罪神之后,却仍委以重任。”

我听得有些出神,没想到神君句龙还有如此渊源。

灰狐狸瞥妖男一眼:“说了这么多,你到底留下来做甚?”

妖男眉梢微扬,继续闭目养神:“自然也是担心阿芍太笨。”

灰狐狸不屑地“嘁”一声。

北海王府地处京城北边,附近似乎都是些高门大户的家宅,很是僻静。

暮色中,只见王府正门高大气派,白玉石砌成的台阶宽阔,门前神兽姿态威武。门楣上,“北海王府”四字端正大气,檐下的椽头都雕着花,漆光生辉。北海王也不愧是个声名远扬的人,下了车就有七八个美貌侍婢迎候在前,我和灰狐狸看得咋舌。

随着他走入府中,只见四处已经点起了灯笼。朝四周望去,各式屋舍楼阁或宽敞大气,或玲珑雅致,园林中花树芳草点缀如画,在傍晚的光照中若隐若现。北海王脚步没有停留,一路引着我们往前,穿过回廊和庭院,最后在一处水边的小楼前停住脚步。

暮色中,里面的灯火倏而亮起,映着北海王优美的侧脸。

他看我一眼,推开门。

我跟着走进去,只觉心跳隐隐,似乎蛰伏着什么。

灯烛静静燃烧,纱帘挽着,光泽氤氲。

内室的一张镶钿漆床上,一人躺在正中,那身形,甚是眼熟。

“阿墨!”灰狐狸低呼道,她话音才出,我已经快步走到了那床边。

只见他双目紧闭,神色却安详,身上穿的还是我那时给他的衣服。

真的是若磐。

我注视着他的脸庞,鼻子突然涌起些莫名地酸涩,目光留在那脸上,久久不能离开。

不过,我心中立刻察觉到不寻常之处。若磐往日沉睡,都是化作兽身,如今却完全变作了人形。

想到这些,我转向北海王,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北海王看着我,没有回答。

“你该知晓。”他说。

我怔了怔,片刻,我冷笑:“殿下此言有趣,我若知晓,何必再问。”

北海王注视着我,唇边在灯光中微弯:“你自然知晓。”

他的声音清醇而缓慢,很是悦耳。我想再反驳,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双目幽远而深沉,又似蕴着无限的辉光,教我忍不住盯着看,转瞬间,意念在慢慢沉沦……

“你做甚……”灰狐狸惊惶的声音传来,似乎想阻止,被妖男拉住……

脑海中的声音渐渐被隔绝,只有那双瞳仍在眼前,心神正慢慢飘离身体,似乎在无尽的迷雾中飞奔……

我是撷英,悬圃灵气汇聚而生的花神。

我初生之时,重和黎已经打断了天梯,我太稚弱,被留在了天庭。

我年少时心性懒散,每日在天庭游逛,常常捉弄那些比我年长的仙人,看着他们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我乐得哈哈大笑。终于有一回,我惹到了嗜酒且脾气暴躁的火神囹吾,他一怒之下,把我抓起来送到了神君句龙面前。

句龙没有罚我。

他让我留在他的宫中,每日随他处理天庭事务。

渐渐地,我学会了许多处事之道,心性也安静下来,我觉得句龙是最值得我敬重的神君。可是这时,句龙却不再留我了,他让我回到天庭的仙苑中去做花君,还将悬圃上采来的神土赠给了我。

我把仙苑打理得很好,珍贵的宝霓花只有我这里开得最美,来游览的仙人们赞不绝口,我仍然记得句龙来观赏时脸上露出的笑意,比宝霓花的盛开还让我高兴……

“这是何处?”我向句龙问道。那是我跟着句龙在他的宫中游玩时,发现一处幽静的去处,空旷极了,却只有一座殿台,残旧不已。

“这是我出生之地。”句龙望着那殿台,目光深远。

“出生之地?”我讶然:“怎这般残旧?”

句龙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这才想起句龙是共工之后,他的父母曾被软禁,生下他之后双双散神而去。心中一阵内疚,我偷眼看看句龙,很是不好意思。

“此处你不该来,回去吧。”句龙却似没放在心上,淡笑着轻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正要走开,又停住脚步。

“等等。”我对句龙神秘一笑,默念祝词,伸手朝那空地上一拂。

顷刻间,鲜花绿草从地上长出来,遍野皆是。青翠的藤蔓攀上殿台,绽放出朵朵美丽的花。风从远处吹来,花草如波浪漾动,生机勃勃,似乎天空也变得明亮起来。

我得意地转头,句龙看着我,脸上噙起的笑意和煦如春……

“这就是你那曲子里的花君?”这时,一个缓缓的声音传来,清朗而悠然。

我讶异地望去,只见一个人立在不远处,光采潋滟的双眸看着我们,似笑非笑。

第二十六章

“子螭。”句龙看到那人,微笑道。

我听到这名字愣了愣,原来他就是神君子螭。

自从重和黎打断天梯,上古众神们随着悬圃和阆风的飘离而渐渐远去,天庭中真正的神君只剩下了句龙和子螭。

子螭不像句龙那样是神的后代,他是像盘古那样诞生于天地之间的神,也是天上的最后一位新神君。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子螭也不像句龙那样总规矩地留在天庭之中处理事务,他生性不羁,喜欢到处闲游,上至九霄下至黄泉,行踪不定。

故而我在天庭中许久,直到今日才见到传闻中的神君子螭。

我打量着他,目光落在那面容上。以前我见到姮娥的时候,觉得那姿容即便放在神仙中也是极致了。不想如今见到子螭,才知道极致的美貌不只女仙才有。他衣袂飘飘,衣裳光泽如虹。那是仙女们采瑞气织就的霓锦,只有神君才能穿。句龙不爱奢华之物,霓锦织就的衣裳,我在子螭身上才第一次见到,果然精美夺目。

“撷英,可见过子螭?”句龙温和的言语传来。

我回过神来,微赧地对他笑笑,向子螭一礼:“拜见神君。”

子螭没有答话,片刻,我忽然觉得面前一暗,抬头,子螭已经站在面前。他的目光扫来,似乎也在将我打量,似笑非笑地眼睛里,眸色深若浓墨。虽美,却似含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势,教人不由地心生敬畏。

我面上不禁一热,往句龙那边微微退开步子。

“子螭,这是撷英。你可见到了仙苑中的宝霓花?那是撷英种下的。”

子螭看着他,扬起一抹淡笑,不置可否。

“听北斗星君那老叟说,你仍日日坐在宫中批阅简书?”他悠然道。

句龙莞尔:“正是。”

子螭眉头微皱:“不是我说你,天庭中仙官不少,你这般落力,他们该做什么?”

句龙脸上噙起一抹苦笑:“我岂不知晓,只是重托在身,不敢怠慢。”

子螭瞥他一眼,不以为然。

这时,几名句龙宫中的仙人飞来,向他们拱手禀报,说筵席已经设好,请二位神君前往。

我知道今日句龙只能陪我至此,知趣地告辞。

句龙没有挽留,和声对我说得闲的话可再来这宫中。

我满口答应,离去时,却使了个小小的法术,让花草们留了耳朵偷听。

不出所料,句龙和子螭路过宫中的一些花树景致时,又说起了我。

“她么,”我听到子螭语气不羁:“花是种的好,只是长相差了些。”

……

天裂之时将至。

天庭中的仙人们谈到此事,无不忧心忡忡。据说此次天裂比历来任何一次都严重,偏偏子螭离开天庭去神界述职,只剩句龙一位神君来应付。

“无事。”句龙对我微笑,神色一如既往的洒脱:“天裂千年一回,天庭中早有应对之法,无甚可怕。”

我望着他,也笑笑,心中却仍惴惴不安。

终于到了天裂之时,洪水带着戾气,似瀑布一般从天空巨大的裂缝中落下。仙人们合力围挡,却仍止不住那滔滔的势头。大地上已是泛滥一片,似乎将被汪洋吞没。危难间,我看到句龙手持五色石冲入那凶恶的水势之中。

“快走!”他的吼声传来,震荡寰宇。

我望着他的神光被洪水吞没,失声尖叫……

我从黑暗中惊醒,喘着粗气,冷汗涔涔。

“阿芍!”灰狐狸的脸出现在面前,满是惊喜。

我却顾不得许多,迫不及待地转头看向旁边,一张面容落入眼中。

北海王,不,子螭静静地看着我。

“句龙……句龙在何处?”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干涩的喉咙沙哑不已。

子螭淡淡道 :“这该问你。”

我怔了怔。

“天裂过后,我从神界匆匆赶回,句龙却已经不在。我问遍天庭,无人知晓。天裂时,最后见到句龙的是你,你倒是告诉我,句龙去了何处?”

天裂之后?我回忆着,那时我朝着水中的句龙喊叫,之后的事却像裹着重重迷雾,无论如何再记不起一星半点。

头又开始阵阵地胀痛,越来越厉害,像要被什么挤爆一样。句龙的声音和我的声音交杂在一处,胸口疼得刀剜一般,

我痛苦地蜷起身体,只觉浑身阵阵颤抖,泪水迷蒙了眼眶。

这时,头上忽然被什么轻轻触摸,一阵清凉的感觉如水淌过,舒缓了那些逼人疯狂的抽疼。

我睁眼,子螭的脸出现在面前,看着我。

“想不起来么?”他低声问。

我张张嘴,喉头却像被堵着。心如坠冰窟,我支撑地起来,手仍然紧紧攥着他一角衣袂:“句龙……句龙难道……”话说了一半,却怎么也说不下去,心中分不清恐惧还是悲痛,更多的泪水却涌出眼眶,顺着颊边流下。

子螭没有立刻回答,却将腰间的玉拿到我面前。

“你该认得它。”他说。

我看着那玉,过往如水边的滩石,在潮水退后渐渐显露。

那玉我是认得的,不是因为前番偷窃,而是我曾在巨龙那里看过与它一模一样的的玉。

昆仑璧,乃神界交托天庭的信物,句龙与子螭各执一半。

“此物交到我与句龙手中时,便与我二人命脉相连。若句龙死去,其手上所持半边玉璧必毁,我这半边亦毁。”子螭开口道,声音缓缓。

没错,句龙也曾经这样同我说过。

心中一下透过气来,欣喜难抑。

子螭的玉既然完整,句龙就必定还活着,没有什么比这事更让我激动。

他在去了哪里?我拼命地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海中的迷雾像黑夜的颜色一样厚重,根本无从寻找他的身影。

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