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愣的,头又一下一下地发胀,越想越痛。

“还是记不起来么?”子螭的声音再传入耳中。

我没有说话。双手紧紧按着发疼的穴位,心中焦急不已,记忆变得越来越迷蒙,我想寻找,却方向难辨。

“快走!”句龙那最后的声音在脑海间回荡,一下一下,揪得我心痛……

“阿芍。”灰狐狸捧着一碗粥站在榻前,看着我,神色忧虑:“你吃些吧,三日水米未进,如何受得了?”

我望着她,再看看那粥,仍没有食欲。

“不饿呢。”我苦笑,微微摇头。

灰狐狸一脸失望,端着粥垂头丧气地走开。

日子过得不知不觉,已经三天了。我的头依旧胀得难受,从前的事一件一件记起来,把脑子塞得满满的。可我不管怎么努力,句龙修补天裂时的景象却永远停留在入水的那刻,待我再往后想,却是空白一片,换来的是更强烈的头痛。

当时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又为何会转生人世?许许多多的事情透着怪异,我却什么也记不起来,简直沮丧得很。

“阿芍,爷爷同你说件事。”灰狐狸忽然又走回来,一脸神秘地跟我说:“爷爷白日里到街上去转了转,竟什么也没听到。”

我不解地看她。

“左相府啊!”灰狐狸道:“阿芍你落水失踪,那边不但什么动静也没有,昨日还遣人送来礼单呢。”

我了然,点点头:“哦。”

灰狐狸似愣了愣,盯着我看:“阿芍你不觉奇怪么?”

我淡淡地笑了笑。自从记忆被唤醒,这些事就变得很遥远,左相府什么的变成怎样,他们要做什么事,现在真真正正的与我无关了。

灰狐狸还想在说什么,脑袋忽而被一只手敲了敲。

“什么左相府,净爱瞎扯。”妖男斜睨着,将她拉开。

灰狐狸不服地挣脱他的手,撅着嘴:“爷爷是看阿芍寂寞,寻些话来聊聊。”

妖男淡笑,目光扫我一眼:“她如今心事多得很,哪来的寂寞。”

灰狐狸愣了愣,面上讪讪:“也是。”说着,她坐到榻边,盯着我,满眼好奇:“说来,阿芍可是撷英哩,怪不得总能逢凶化吉!爷爷从小就爱听神仙故事,长辈都说撷英是最美的花君。”

我看着她,不禁苦笑,没有说话。

灰狐狸歪歪脑袋:“阿芍如今也记起以前的事了,不知法力如何?”

“这有何难。”妖男微微一笑,说罢,转身走出门去,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支干枯的花。

他递给我:“拿着,想想它鲜活的样子。”

我怔了怔,接过花来。脑海中浮起些以前的情景,我也曾经这般怜惜败谢的花枝,不顾花时有序,让枯花回复生机。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干瘪低垂的花瓣,片刻,闭起眼睛。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外面传来的阵阵虫鸣。

好一会,我睁开眼。

花握在手中,依旧枯萎。

妖男神色无波,灰狐狸一脸失望。

“嗯……那些粥我还是吃了吧。”我撇撇嘴角,支撑着坐起身来,对灰狐狸道。

灰狐狸睁大眼睛,露出惊喜的笑容:“真的?好,好!”说着,蹦蹦跳跳地去端粥来。

夜色中,小楼静静矗立,没有一点灯光。

我轻轻地把门推开,里面黑漆漆的,寂静无声。

“真不要我等陪你?”灰狐狸朝屋内望了望,对我说。

我微笑着摇摇头,片刻,把门阖上。

灯笼光芒淡淡,朝内间望去,那身躯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把灯笼放在一旁,看着床上的人。

若磐的睡容依旧安详,光照在脸庞落下浓淡不一的阴影,棱角有致。

“你也说跟着我是为了寻人,你要寻的那人,也是句龙么?”我看着榻上的若磐,轻声道:“你究竟是谁?”

他一动不动,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轻叹道:“如今我也要寻人了呢……”说着,酸酸的涩意从鼻间涌起,眼睛蒙上潮意:“可我怎么也寻不到……”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哽咽声。

“撷英怎么了?”那人看着不服气的我,神色平和。

我瞪着他,虽害怕,却死撑着硬气:“我不是有意扯掉囹吾君的发冠,我不过是好奇他那红发!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嘴上强词,却到底心虚得很,我看着一语不发的句龙,终于说不下去,眼泪掉了下来。

一阵低笑传入耳中:“怎哭了?我听着呢,再哭我可不管你……”

第二十七章

夜色浓浓的,带着露水湿凉的味道。我在幽静的庭园和回廊间穿行,像失了方向一般漫无目的。

时而有夜巡的家人提着灯笼迎面走来,见到游荡的我都似乎吃了一惊,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只微微颔首,仍然走我的路。从前,我虽不算胆小,却不喜欢黑暗,觉得四周总像蛰伏着什么东西,教人不安。可是现在,我觉得这漆黑的颜色是那样亲切,走在里面,可以慢慢地想许多事情,且不会像白日里那样头晕。

回廊在脚下慢慢延伸,前面,一座水榭灯火通明,将夜里的湖水也映出金红的光亮。有人在吟唱,伴着琴声,婉转延绵。那曲调有些耳熟,我仔细地停了停,竟是宝霓天里的“白露”。

我的脚步倏而踟蹰。

“……神君恣意风流,花君虽为神女,却何以吸引神君注目?”柳青娘那时教训我的话隐隐回响在耳畔。

神君,花君。如今心里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却万分纠杂。我忍不住想再认真听听,移步朝那水榭靠近一些。

明亮的灯笼已照耀在前,水榭中的一张凉榻上,一人斜倚着小几饮酒。少顷,似发觉了什么,他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子螭俊美的面孔上,眼睛幽深得不见光泽。

我迟疑片刻,朝水榭中走去。

伶人仍在吟唱,悠然的声音高低回转,似含着淡淡的忧郁。

怎会有忧郁呢?我微微怔神,自己以前听这曲子,从来只觉得欢欣呢……

“撷英,你猜猜神君这几日做了什么?”那时,北斗星君神秘地问我。他是天庭仙人中的元老,永远笑呵呵的,爱吃爱酒爱八卦。

我看着他那光滑得如童子的老脸,摇摇头:“不知。”

北斗星君“嘿嘿”地笑,摸摸那常年发红的鼻子,悄声告诉我:“神君在谱曲呢!”

我讶然。句龙总是一副忙碌的样子,怎会有闲心谱曲?我觉得有趣,当即跑去句龙宫里,想看个明白。

句龙看到我来,微微一笑,将写着谱的竹简拿给我看。

我看着上面的曲调,轻轻哼了起来,竟动听得很。

“谱得真好。”我赞叹地说。

句龙眸光生辉。

“如此,赠你可好?”他说。

“赠我?”我一愣。

句龙声音轻缓如风:“我那时见到你的宝霓花,就想着该谱首曲子呢。”

我高兴极了,问他:“此曲可起了名?”

句龙莞尔:“未名,不若撷英来起好了。”

我想了想,道:“既是观宝霓花而作,可名‘宝霓天’。”

句龙轻笑起来。

“甚好,此曲尚只谱完一段,此段须再取个名。”他思索着,道:“前些时候我到凡间,见人们咏蒹葭,甚是美好,此段便取名‘白露’,如何?”

我没有听过什么“蒹葭”,虽不觉叫“白露”有什么特别的意境,但是既然从句龙口中出来,我就笃定地觉得一定不会错。

我点头,对他微笑:“此名甚好。”

……

出神之间,伶人一曲歌完。

“下去吧。”子螭淡淡道。

我讶然,回过神来。

“为何不接着唱?”我问子螭。

子螭修长的手指托着酒盏,缓缓饮下一口酒:“有真正的花君在此,还听什么宝霓天?”

我默然。

他看我一眼,拿起酒壶,将案上的另一只空盏斟满。

“我不饮酒。”我说。

子螭言也不抬:“可有心忧之事?”

我没有答话。不但有,还多得很,脑子都要挤破了。

“有心事就饮酒。”子螭缓缓道:“这是天上的‘解忧’,喝了就不会想太多,忧虑自然散去。”

我看看他,又看看那酒,片刻,在一旁的茵席上坐下来。

夜风从湖上拂来,凉丝丝的。我端起酒盏,往唇中轻送一口。酒味甘醇浓郁,似带着些花果的香气,令人心脾舒畅。

心里有些奇异的感觉。过去在天庭,自从子螭那句“长相太差”被我听到,我就恼怒得再也不想看到他;而每回迫不得已照面,子螭看我也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眼角里透着轻蔑。

我为了报复他,还耍了些心眼。仙女们之中不乏爱慕子螭的人,每当她们谈论起他,我就不经意地提到:“哦,子螭君啊,我前两日还见他与XX神女同游太虚呢。”仙女们的脸立刻拉下来,看到她们心碎的样子,我假装惊觉失言,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心里却开心得很。

我不知道这些小谣言子螭知不知道,反正句龙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向句龙隐瞒任何事,他无奈地笑,却微微皱眉,斥我不该跟人胡说。我不以为然,反正子螭风流是出了名的,柳青娘形容宝霓天神君里的话,放在他身上正好合适。

事实也证明我没有看错他,被我讹传的那几位神女,后来也果真被子螭邀去同游太虚。

说我心虚也好小器也好,没有句龙在场,我见到子螭定然绕得远远的。像现在这样坐到一起喝酒,还是头一回。

“你早就认出我了吧。”我把酒盏放下,道:“在那安阳公别所的时候。”

子螭将目光扫我一眼,饮一口酒:“嗯。”

我目光落在他的腰上,那半边昆仑璧光泽温润。

说来,我那些前生的梦和头疼,都是始于那夜从他身上偷得昆仑璧。句龙告诉过我,它有纯正无匹的灵气,妖邪皆不可近。灰狐狸被妖男封住的法力突然回来,恐怕也都是这璧的功劳。

我也再抿一口酒,苦恼地说:“句龙补天之后的事,我什么记不起来。”

“是句龙不愿你记起。”子螭道。

我讶然抬眼。

他的手指缓缓拂过酒盏边沿,道:“你那记忆封闭之处,我也解不开。除了句龙,无人可做到。”

我望着他,久久不能说话。

的确,子螭神力之强大,能与之匹敌的只有句龙。我每回想要重拾那些记忆都徒劳无获,可是眼泪却会不可自抑地流下来。心的一角锐锐作痛,句龙不愿意让我记起的,究竟是怎样一段过往?

“你方才去看了若磐?”沉默了一会,子螭突然开口。

我点头。

“还在睡么?”子螭道。

“嗯。”我说。

“他不要醒来比较好。”子螭将手中的酒盏斟满。

我诧异地看他。

“可知天狗?”子螭缓缓道。

我想了想:“知道。”

天狗是握有阴晦之力的上古神,每当大地间阳气过剩,它就食日月以制衡,在传说中,它虽不为人喜爱,却代表了阴阳生死交替,是不可或缺的神。然而共工当年被杀前,曾与天狗搏斗,将天狗杀死。这事忙坏了天上的众神仙,没了天狗,他们只好煞费苦心地定出一整套律法,从此上至日月明晦,下至草木枯荣,全都要遵循这律法。

想到这些,我忽然领悟到子螭的意思,睁大眼睛:“你是说,若磐是天狗?”

子螭点点头:“其法力虽弱,却有上古纯然之气,非妖邪所有。沉睡乃是新生神之常态,可积聚神力。”

我仍觉得不解:“他为何寻句龙?”

子螭看我一眼:“天狗当年为共工所杀,他如今复生,不寻句龙寻谁?”

我吃惊:“他要报仇?”

子螭唇角微微勾起:“不见得。天狗与别的神仙不同之处,在于每代天狗都由天地灵气汇聚而生,无前尘恩怨束缚,更不会为往生寻仇。若磐寻句龙,只是想要回当年被共工困住的神力。”

“原来如此。”我说。怪不得他总爱睡觉,原来竟是位新神。我看看子螭:“他为何不要醒来比较好?”

子螭瞥我一眼,神色又变成以前那样的轻蔑。

“天地万物已有交替之律,天狗再世,岂不又要更改?天庭的仙官可不是整日闲得发慌。”他淡淡道,说罢,斜睨我一眼:“不但长相差,心智也弱。”

我瞪起眼睛,正要说话,这时,忽然闻得一阵软糯的声音:“殿下,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望去,只见一名长相白净得清秀的内侍站在水榭外,身后站立着一众内官侍婢,皆姿容俊俏。

子螭答应一声。

内官小步趋前,从他手中借过酒盏,又恭敬地扶他起身。

一个神君哪有这么娇矜。纵是一向知道他爱排场的习气,我心里仍然腹诽。

似乎觉察到我的眼神,子螭目光扫来。

我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不知是否那仙酒果然解忧,我回去之后,长长地睡了一觉。待醒来,头虽然还有些发胀,却不像从前那般难受了。

妖男不知踪影,灰狐狸似乎怕我又像前几日那样不声不响地闷在榻上,一定要拉着我出门,说北海王的花园修得美丽,要我陪她去玩。

我奈何不得,只好随她一道出去。

天色却不怎么好,阴沉沉的,时而能看到闪电划过天空。

“要下雨了么?”我说。

灰狐狸摇头:“不是,臭方士说,那是天裂的先兆。今晨他匆匆离开,就是为了这事。”

我颔首。

心中又想起上回天裂时的情境,我再没有见到句龙,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思及这些,心情又低落下来。

“殿下还未醒来么?”

路过一处山石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望去,只见两个内官正在山石另一侧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