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地拨开脚下挡道高草,却发现由于自己刚才那一绊,似乎把方向丢了。森林里黑洞洞的,静得出奇,一点声音也没有。自己在这漆黑中,竟不知身处何处。

一阵微弱的风吹来,颈间发凉。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片刻,朝四周叫了声:“初雪!”

声音似乎撞在了树干上被弹回来,闷闷的。

“初雪!”我喊得更大声些。

周遭仍是一片死寂。

忽然,我听到有什么声音传来,“嗖”的一下,像是什么穿过了树叶。我回头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心中的恐惧像墨滴在了水中,不断地扩展开。我急忙蹲下,两手在地上摸索,片刻,摸到一根粗短的树枝。才起身,这时,我忽然感到一道微弱的凉风从脖子后沁来,似乎有什么在靠近,不禁汗毛直立。

不要怕……心里鼓着劲,我抓稳树枝,猛地转身朝那个地方劈去。

手被一双手架住,黑暗中,一个声音不满道:“你做甚?”

我愣住。

一团火光亮起,妖男的脸正在眼前。

“你……”我睁大眼睛,有些不能言语。

妖男放开我的手,将我看了看,又看看旁边,疑惑地说:“灰狐狸说若磐拉着你往这边走了,你在此做甚?若磐呢?”

我缓过一口气来,却匆匆对他说:“快带我回去找子螭。”

妖男奇怪地看我:“子螭?他方才回了天庭,你不知晓?”

我目瞪口呆。

“他为何回天庭?”我问。

“我怎知晓。”妖男看着我神色:“怎么了?”

我心中着急,一咬唇,扯过他的衣袖:“随我来。”

沿着方才被我踏出的乱草往回走,未几,若磐那间木屋出现在面前。它仍立在月光下,却没了灯光,清冷得孤独。

我带着妖男紧走几步入内,光照中,只见那草床还在,若磐却没了踪影。

“这是何处?”妖男疑惑地问我。

我没有答他,愣怔片刻,叫了声:“若磐!”

无人答应。

心中似有些不祥的预感升起,我忙跑出屋外,朝四周大喊:‘若磐!“

四周的树林黑乎乎的,死寂一片,似铜墙铁壁一样把我的声音吞没。

我又叫了许多声,仍然什么回音也没有。

若磐不见了,这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阿芍!你回来了!呀呀!爷爷可急死了!”回到妖男的屋宅,灰狐狸高兴地跑出来,拉着我一个劲地说:“今夜鳖神可要显灵!爷爷得知了立刻回来寻你们,可你们又不见了,幸好有附近的狐狸看到若磐和你走进了树林,爷爷就……”说着,她往我身后望了望,讶异地问:“咦?若磐呢?”

我嘴唇动了动,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沮丧地说:“不知道……”

灰狐狸还想问什么,妖男却将她拉到一旁:“好了,时辰将至,此处不可久留。”说罢,一阵云雾卷起,忽而将我们托到了了半空。

明月像金盘一样挂在天空,平静的海面上映着它的倒影,与浮山孑孑的身影相称,恰是美好。

我却没有欣赏的心思,抱着灰狐狸,我还在想着若磐的事,只觉头愈加发胀。

这时,一阵隆隆地声音忽而传来,低沉又响亮,似远似近。

“看!”灰狐狸兴奋地指向下方。

只见无数海鸟从密林中飞起,无数白色的翅膀映着月光,铺开来,似银河一般。

没有风,海水却起了波浪,一层一层,由浮山向周围扩散开去。我这才看明白,那巨响正是从浮山传来的,它正在震荡。

我睁大了眼睛。

海鸟的叫声一阵阵地传来,伴着浮山地底的声音,黑夜中,宏大而神秘。不远处,还有好些人腾云而起,和我们一样在半空观看。

“这就是鳖神显灵?”我问他们。

“正是。”妖男答道:“浮山乃托地鳖神所化,每年今日,鳖神显灵,浮山就会震荡一次。”

我点点头。若磐现下不知在何处,心里又开始焦虑起来。虽余悸仍在,可想起他那副痛苦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担忧。望向下面茫茫的山林和海面,好巧不巧偏偏碰到浮山地动,他现在究竟在何处……

“如今与从前不一样了。”忽然,叹着气的一个声音传来。

我们望去,却见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衣服穿得很是邋遢,发髻歪斜,手里拿着一只酒葫芦。他面目醺红,半卧在云雾上,云雾也跟醉了酒飘得一样晃晃悠悠。

那人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飘过来道:“从前鳖神显灵,浮山四周雾气蒸腾,能将浮山全遮掩起来,在海上漂移几千里不见行踪。那时的浮山才叫浮山,如今,啧啧……”他抠抠耳朵,将指尖弹了弹,一边摇头一边飘走,哼哼的嘟哝声仍传来:“震那两下子,和寻常海岛有甚区别!”

我听得有些愕然。

“真的么?”灰狐狸抬头问妖男。

妖男颔首:“确有其事。”

“怎会变成如今这般?”灰狐狸问。

妖男没有回答,双目盯着仍在震动的浮山,神色沉静而莫测。

“嘁。”灰狐狸等了一会,皱皱鼻子,鄙夷白他一眼。

隆隆的声音渐渐平复,海水也不再激荡,只余水波一圈一圈缓缓漾开。

我看到那些腾云在半空的人都纷纷收势,朝地面落去,

妖男也带着我们飞回浮山上,不过方向却不是宅院所在的山林里,而是朝浮山的最高处落去。月光下,只见树影茂密,将要落地了,我才看到浮山的最高点竟矗立着一座观台。旁边巨树参天,平日里根本看不到。

不少人已经在我们之前来到,都朝那观台上跪拜。

我望去,只见那观台上立着一个金光厚实的大鼎。观台下,上百的方士围坐着,穿着一样的祭服,煞是壮观。他们中间,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真人尤其醒目,手握拂尘,身上法衣流光溢彩,高冠巍峨。

“方才地动,悟贤真人与弟子坚持留在这观台下祈福,可敬可敬!”有人赞叹道。

“正是。”旁人接话道:“说来,这观台金鼎亦是真人为苍生祈福而作哩!”

我听到这话,不禁往前方望去,原来那白发老者就是妖男对子螭提过的悟贤真人。

只见他端坐在弟子之前,双目微闭,口中似念念有词。

“在浮山顶上筑观台,这真人可了不得。”灰狐狸咋舌,低声道。

这时,一声钟响传来,悟贤真人缓缓睁开眼睛。

“吉时至,稽首!”他起身转向观台,领着众弟子向金鼎跪拜。

下面不少围观的人也随着他们,朝着前方稽首。

礼毕之后,弟子们唱起经文,悟贤真人面带笑意,将拂尘一抖,从台下走来。众人纷纷上前,与他作揖见礼。悟贤真人一一答谢,笑容和气。

“辟荔拜见真人。”妖男亦上前一礼。

悟贤真人看到他,呵呵笑起来:“公子亦至,山人有礼。”

这时,他的目光忽然朝我投来,似微微一亮,看向妖男:“这是……”

妖男瞥我一眼,温文答道:“此乃辟荔俗世表妹,家人病故,辟荔暂为收留。”

“原来如此。”真人颔首,又看向正探头探脑的灰狐狸。

“这是表妹随身小婢。”妖男微笑。

我和灰狐狸配合地一礼。

真人捋须而笑:“公子仁厚,必有福报。”

我觉得他的目光似有所打量,笑笑,装作羞怯地转开头去。

“臭方士,爷爷为何是小婢!”回去的路上,灰狐狸不满地嚷嚷。

妖男看看她:“你莫非要做女君?”

“不行么?”灰狐狸说。

妖男笑了笑:“你看看你自己,女子都不像,哪里像女君?”

这话出来,我就觉得不妙。

看向灰狐狸,果然,她脸色登时拉得阴沉,眼睛瞪得杀气腾腾:“你凭什么说爷爷不像女子!”

妖男冷哼:“就凭你这声爷爷。”

我想劝阻,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噼啪声响起,一点雷火打向妖男。

妖男却岿然不动,躲也不躲,轻轻动了动袖子,雷火不见了踪影。

“灰狐狸,这是浮山,你那点妖力可使不出来。”妖男斜睨着她淡笑:“还有,你不知某将入仙籍么?”

灰狐狸气得暴跳,恨恨地“哼“了声,突然化作兽身朝妖男扑去。

妖男不慌不忙地接招,按着老套路一把抓住她的尾巴。

灰狐狸嘴里叽叽地尖叫,四肢划拉着抓向妖男。

我看着他们俩打斗,心里愁苦得很。现在还须去找若磐,他们这样闹下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正要出声劝架,突然,我听到“啪”一声,妖男手腕上的一样物事被灰狐狸的爪子抓下,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缠斗中的二人登时愣了愣。

我也怔住。

地上,只见妖男那魄血滚落在了石阶前,已经裂作两半。

第三十四章

我看着那摔碎的魄血,眼前忽而起了一层白雾,待散尽,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山谷之中。

一名仙君乘云降下,看到不远处的一名女子,唇边漾起笑意,朝她走去。女子亦看到了仙君,姣好的面容上泛起羞赧地颜色。我看到他们走到一起,耳鬓厮磨,说着绵绵情话。

白雾渐浓,四周倏地暗下,我看到仙君带着那女子腾云而起,身后追来些些绰绰的影子,似乎是黄泉下的冥吏。女子面色苍白,瑟缩在仙君怀里。九霄罡风刮来,仙君大喝一声,四周卷起扶摇,将罡风挡开。天空渐渐明亮,九霄瑞光近在眼前,二人面上顿时露出希翼的神色。就在这时,一道强雷突然从云中降下,不偏不倚地正中二人。

女子一声惨叫,周身被白光吞没。仙君急忙念咒施术,却被从天而降的锁链捆住,他双眼暴瞪,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灰飞魄散。

“青瑜!”罡风中,只余仙君撕心裂肺的喊声……

眼前忽而一晃,那些声音消失,夜间的阵阵虫鸣重又回到耳畔。

自己仍置身浮山之中,魄血的碎块仍好好地躺在地上,却没了光润的色泽。

“那……那仙君是……”灰狐狸呆呆地睁大眼睛,望着妖男。

妖男面无表情,与魄血中仙君一模一样的脸在黑夜中黯淡无光。

灰狐狸愣怔着,少顷,小心翼翼地拾起碎裂的魄血。她转头看向妖男,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愧疚和踌躇。

“爷爷……嗯……爷爷不是故意的……”她手足无措地魄血递给妖男,嘴上支支吾吾。

妖男看着魄血,却没有接。

他的面色微微发白,唇边紧绷,双目幽远而深沉。

灰狐狸看他一言不发,神色更是不安,片刻,道:“嗯……要不爷爷拿去修好……”

“不必。”妖男声音淡淡,说罢,径自朝前面走开了。

一路上,妖男仍然什么也没说,只在前面走着,身影孑孑。

我和灰狐狸隔着一小段路跟在后面,气氛很是尴尬。

“阿芍……”灰狐狸求救地看我。

我叹口气,摸摸她的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头几乎要胀成两个那么大,原本还想着赶紧回去找若磐的,可枝节横生,不知妖男可还有心情帮忙。

回到宅中,妖男对我说他有事要离开片刻,说罢,看也不看灰狐狸,腾云而起。

看着他在空中离去的身影,我和灰狐狸面面相觑。

“阿芍,”灰狐狸眉毛几乎拧在了一块:“怎么办?”

我也觉得没主意,在屋前的石板上坐下,觉得今日着实过得艰难。心里还惦念着若磐,我看向手腕,想着现在也指望不上妖男了,不如……心里一横,我把若磐的兽牙解下来,朝地上掷去。

夜里安静不已,我看着落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兽牙,片刻,拾起来,再掷。

四周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灰心地把兽牙拾起,系回腕上。

虽然现在还对木屋里的事感到害怕,可还是忍不住为若磐担忧,现在到宁可他突然出现吓我一跳,也不愿他这样一声不响地消失。

“阿芍……”灰狐狸又可怜兮兮地凑过来。

我瞥瞥她:“现在知道不好了?当初闹得这么凶做什么?”

“爷爷怎知他那什么玉这般脆弱……”灰狐狸嘟哝着,她瞄瞄我:“阿芍,你可知那幻境是怎么回事?”

我看她实在不知晓,就把魄血的来历对她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魄血?”灰狐狸讶然,看看手中的碎块:“此物叫魄血?”

我点头。

灰狐狸似犹豫片刻,小声地问:“那叫青瑜的女子,是臭方士喜欢的人么?”

“应该是。”我说。

灰狐狸脸色渐渐变得灰败。

“她……嗯……她死了么?”好一会,她又问。

“嗯。”我答道。妖男带那女子强行登天时,她大概已经濒死。不想妖男也有如此意气的时候,他对那女子深情可见一斑。可惜九霄下的罡风和雷劫,乃是天地间的屏障,女子是凡人,即便有仙君保护,最终还是惨烈死去;而妖男,大概就是因此触犯了天庭律令,从此贬下凡间。

“阿芍,”灰狐狸也坐到石板上,苦恼地说:“你可知魄血怎么补?”

我看看她手里的魄血,摇摇头:“我也不知。”

“你说……没了此物,臭方士会不会登不成仙了?”她吞吞口水,声音低低地问。

我想点头,看到她快要哭了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道:“勿想得太多,辟荔有魄血,可见天庭对他器重,或许……嗯……你看辟荔也未多责怪你,想来他也有办法。”

灰狐狸低着头,许久,“哦”一声,没精打采地走开了。

混混沌沌地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

灰狐狸不见了踪影,妖男也没有回来。

灰狐狸昨夜睡得很不安稳,说了整晚梦话,我看看她那翻得乱七八糟的被褥,心里估摸着她大概是去找妖男了。

我看看四周,一夜之间,这宅子里竟变得如此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