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叹口气,我走出宅前,在石台旁坐下。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向灰狐狸和妖男,若磐的事就已经够让我头疼了。头又隐隐发胀,昨夜梦到了句龙,那些记忆却还是老样子,一点进展也没有。

晨风凉凉的吹来,拂在耳边,我却想起了昨夜的木屋。

耳根一阵烧灼,若磐粗鲁的气息和重压似乎还停留在身上,想起来就觉得羞赧。他做出那般举动,我曾一心怪到蓝背上,却全然说服不了自己。若磐看我的眼神,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时时触动着心头,教我难以释怀。

我想起了句龙。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句龙对我好,并不单纯是因为他关心我。我也何其自私,一边享受着他的关怀,一边又对他的示好装聋作哑。

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我无父无母,降世以来一直都是孤独的,只有在句龙那里,我才觉得自己会被人真心的在乎。我也全心信任句龙,他像兄长一样指引我和教导我,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处处踏实。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喜欢,我害怕有朝一日它突然改变,自己将无所适从,于是干脆瑟缩起来。

或许句龙也感到了我的犹豫,他没有点破那窗户纸,一如既往地待我。直到天裂后的别离,我和他,谁也没有再进一步……

额头上又开始阵阵地发疼,我觉得困倦得很,把头靠在石台上。

再想想若磐。

如今,类似的事又出现在我和若磐之间。我对他好,除了当初被他搭救的感激,或许就是那温暖的感觉让我觉得依赖,就像当年在句龙身边一样。不同之处在于,我终究迟钝太过,直至昨夜才明白若磐对我的心思;可等我回过神来,若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思绪在脑海中纠杂,睡意阵阵上涌,我闭起了眼睛。

迷蒙中,我觉得风实在有些凉,想去披些衣衫,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过了会,身上忽而一暖,我觉得似乎有人给我盖了东西,似乎带着些熟悉的气息,寒意骤退。

谁?

我的心微微一震,强迫自己睁开眼来。

手臂枕得太久,又酸又麻。我抬起头,一边放下手臂一边坐直身体,不期然的,目光触到身旁的人,我一愣。

天光下,若磐站在身前,注视着我,金眸光泽明净。

“若……若磐。”一切突如其来,我睁大了眼睛,喉咙却涩涩的。

若磐没有说话,仍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一下站起来,身上一件长衣倏而滑落在石板上。

那面容更加真实地映入眼中,只见若磐的头发衣衫皆齐整,除了脸色不大好,眼窝有些塌陷,其它与往常无异。四目相对,我紧绷的心一阵松开,又浮起好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觉得启齿艰难。

“昨夜怎么回事?”少顷,我开口道。

话才出来,我心中却觉得不妥,结巴地补充:“嗯……我是说你的眼睛……”说着,脸上不由地腾起一阵潮热,眼睛不由地躲闪向一旁。

“无事。”若磐道,声音低沉。他的神色也不大自然,却仍注视着我:“是我惊着了你。”

他目光坦然,我的心却不安稳地撞起来,赶紧摇头:“不全是你的错。”

这些话从头到脚都透着别扭。昨夜的事告诉我,我和若磐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我再也不能拿他当作那只随时能靠在身上睡觉的宠物。

“我要去天庭。”若磐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怔了怔,抬起眼来。

“天庭?”

“嗯。”若磐神色平静。

“你昨夜去见了子螭?”脑海中似有什么连接起来,我脱口问道。

“嗯。”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心中虽觉得意外,却又实在讲不得什么。若磐或许有什么隐瞒着我,但他不想说,我也不想刺探。于他而言,去天庭确是再好不过,我又有什么理由反对?

“既然想好了,就去吧。”好一会,我勉强地牵起唇角笑笑,轻声道。

若磐目光微微一动,片刻,点点头。

“多保重。”他低声道,说罢正要转身走开,忽又顿住脚步。

“昨夜的事,你即便怀恨,我也不后悔。”他看着我说,声音低沉而柔和。

他双目从所未有的明亮,堪比星光月华。随后,若磐的身形化作巨兽,踏着云彩一下腾上天际。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空中,我的眼前还重现着他变身成天狗前的一瞬间,那颊边闪过的霞红……

我忽然觉得睡意全无,浑身都精神起来。

我有些坐立不安。

我时而进屋打扫,时而烧水做饭,时而又裁剪衣料,却全然专心不得。

这是第一次有人向我告白心意。没错,不是妖男那样的调戏也不是子螭那样的迷惑,而是真正的告白。

虽然曲折,但这心情,着实很不一样。

天庭和大地上一样,仙君和仙女之间的旖旎情事是永不腐朽的调剂。只不过神仙的生命无穷无尽,像牛郎织女那样深情的有,做游戏一样喜欢分分合合的也有,却从不会乱了套。

仙君仙女每年互诉心意的场景,我在天庭上不知撞过多少回。我一向觉得这些事很美妙,就像大地上人们唱的诗歌那样教人心旌荡漾。不为有什么结果,单为那种被人追逐的虚荣,每当仙女们说起各自的告白经历,我看着她们的神情就觉得羡慕不已。

可惜有句龙在身旁,这等美事从来不曾出现在我身上。

直到如今我做了凡人,才终于有了一桩。

我真是既高兴又郁闷。

若磐也真是,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

他是神我是人。

他这一去,九霄之上,天庭太虚逍遥不尽;而我却要在这地面上,时时记得有个长得不错的天狗曾向我告白。

这般行径,简直比我当年对待句龙还要自私自利……

“你是阿芍么?”

正胡乱地想着,忽然,一个尖细的陌生声音传来。

我抬头,却见案台旁立着一大一小两只狐狸,长着火红的皮毛,将乌溜溜的眼睛瞅着我看。

“你们是谁?”我讶然。

“我们是初雪的朋友。”大狐狸说。

原来它们就是初雪说过的森林里的同类。

我笑笑:“原来如此,初雪呢?”

“初雪被悟贤真人的弟子带走了。”小狐狸道。

“悟贤真人?”我一惊:“为何?”

大狐狸愁眉苦脸地说:“我们也不知,初雪就在岛上找一个叫臭方士的人,被那弟子遇见。那弟子硬说初雪是化作人形的妖孽,用法术将她锁了去。”

“我们在旁边都看见了。悟贤那些弟子都蛮横得很,以前也有好些山精水怪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锁走,再不见踪影。”小狐狸说着,两只眼睛哀求地望着我:“初雪总说你是好人,你可要救救她!”

第三十五章

我大惊,一下站了起来。

“他们果真没说为何?”我皱眉问。

“什么也不曾说?”两只狐狸皆摇头。

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我沉吟。

天庭允许方士收妖,本为锄奸扶正,以防邪物祸害人间。广清真君当年就是以除恶妖而名扬,其门下弟子继承此志本无厚非,可这般不辨黑白地收妖,实非名门正派所为。

心里焦躁不安。妖男现在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他认得那真人,去了好说话。可是如今事急,等不得寻他了……我左思右想,心一横,站起身来。

“可知那些弟子将她带到了何处?”我问。

大狐狸点头:“随我来。”说罢,转身朝屋外奔去。

浮山地势不平,两只狐狸四条腿却跑得飞快。我追着它们一路奔跑,待到达悟贤真人的雉鸣观之时,已经气喘吁吁。

我擦着头上的汗,抬头望去,只见古木筑成的山门巍峨,上雕神兽仙人,涂着五彩。没心思欣赏这些装饰,我对两只红狐狸说了妖男的形貌和名字,让它们赶紧把他找来。随后,我心里盘算着措辞,蹬着石阶朝观内走去。

雉鸣观建在浮山北麓的山腰上,树木苍翠而高达,一声声磬响传来,伴着方士们喃喃的念经之声。石阶又陡又长,像峭壁一样,浓郁的树木遮天蔽日,鸟鸣声声吗,猿啼阵阵。我抬头,只能看到观阁上冒出的香烟,袅袅地腾向空中。

不知为何,虽是仙岛上的名观,我却觉得这地方有些说不出的诡异。别的不说,就连照到这里的日光,也变得阴凉寡淡,似乎没有一点温热。

“施主留步。”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我抬头,却是一名童子手持拂尘站在高出十余阶的地方。他看着我,施礼道:“今日本观谢客,施主若要拜祭神灵,还请择日再来。”

我还礼,道:“这位小真人,我并非祭拜,烦小真人通报悟贤真人,就说辟荔公子表妹请见。”

童子看看我,似微微打量。

“施主稍候。”他又一礼,说罢,转身朝观内小步走去。未几,他复又出来,对我说:“施主,真人有情。”

我没想到这样顺利,心里不禁一松,随童子走入观中。

青石铺作长长的步道,踏入观中,只见甚为宽敞,前庭白石铺就,间以各色香草花树点缀,泉水奔涌,颇有天庭的意趣。

童子没有带我进正殿,一拐方向,进了侧面一处庑廊。七绕八绕,童子领着我出了一道门,只觉一阵风迎面吹来,面前忽而空旷。

远处,一块巨石从深深的山谷中耸立上来,如磨砺过一般光滑,顶端竟修着一座小小的观阁,檐角如飞,金光闪闪。而观阁前,一道用整根巨木雕就的长桥跨过深谷,将这边连接。

“真人就在那观阁之中,请施主移步。”

童子对我说,罢了,领着我走上木桥。

我虽觉得这桥看着心悸,可想到灰狐狸,还是不加犹豫地踏了上去。

巨木很是厚实,比起下面的深谷却终究纤细,脚走在上面,传来教人不安的“咚咚”之声。一群飞鸟展翅从桥下展翅而过,幸好巨木两边都雕了阑干,我的手紧紧扶在上面,才不至于太害怕。

童子在前面走着,却安稳得很,待终于走到尽头,只听一声缓缓的声音传出:“可是施主到了?”

童子一拜:“禀师父,正是。”

“呀”一声,观阁前两扇雕花涂漆的大门缓缓开启,淡淡的香烟迎面而来。只见一人身著素色细麻衣,端坐在阁中的蒲团上。

他看到我,微笑一礼:“悟贤有失远迎,施主恕罪。”

我看着他,亦一礼:“白芍叨扰真人。”

悟贤含笑,从蒲团上站起来,挥挥手让童子离去。

“施主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悟贤道。

我也不多废话,道:“白芍前来,全因家中小婢。今日小婢出门玩耍,被真人门下弟子捉去,白芍特来恳请归还。”

“有这等事?”悟贤面露惊讶,片刻,他道:“待山人查看一二。”说罢,他伸出手指掐算,片刻,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悟贤微微一笑:“施主家中这位小婢,当是妖物?”

我知瞒他不得,颔首:“正是。”说着,语气毫不放软:“这小婢虽是妖物,却心地善良,从不加害于人。白芍闻真人门下一身正气,非邪恶不出手,小婢之事,想必是弄错了。”

悟贤一抖拂尘,抚须而笑:“施主不必惊慌,既亲自前来,山人岂有不还之理?想来弟子学术不精,错怪了良善。待山人领施主前去辨认,若果然错捉了施主家人,必严加惩罚。”

说罢,他将拂尘将轻轻一扬,一片云雾倏而平地腾起,将我和他托出观阁,缓缓朝空中飞去。

风呼呼地吹来,我的衣袖鼓鼓的向后飞起。或许是救人心切,我心中竟没了恐惧,只望着前方。未多时,云雾在浮山顶上收下,我稳稳落地。只见一座高大的庙堂,地势颇高,前方十数丈之处,就是昨夜悟贤祈福的观台。

悟贤一揖:“山人门下弟子所伏妖物皆在此处,请施主入内。”说罢,他手一指,大门缓缓洞开。

我迫不及待地朝那殿中跑去,才踏入殿中,一股奇异的味道迎面扑来,像什么人做菜时烧糊了肉。

虽是大殿,里面却黑洞洞的。四壁都被封得死死,只有大门处有天光透来。借着暗淡的光照,我一眼就看到了殿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巨大的立柱下,毛色灰黑。

“初雪!”我急忙跑过去,将灰狐狸抱起。

淡光下,只见灰狐狸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没了知觉。我急忙探向她胸口,心跳微弱地传来。

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怒气随即而起,我转向悟贤,横眉道:“她怎会如此?”

悟贤却不慌不忙,微笑道:“想来是弟子们取了妖丹。”

我愈加气急:“既如此,还请真人将妖丹还来!”

“施主莫急。”悟贤呵呵一笑,他看着我,道:“山人门下弟子,皆为登仙而来,修炼实在繁琐,一颗两百年的妖丹必是增益不少。”

他声音和缓,一字一句,平板无波。

我心中愈发觉得不对劲,不由地抱紧了灰狐狸,慢慢站起身来。

“如此,”我努力地平复心思,朝大门移步走去:“可白芍这小婢已奄奄一息,还请真人替白芍讨回。”

眼看着大门近在眼前,正想走出去,突然,两扇门一下阖起,四周顿时黑暗。

我大吃一惊,心里暗叫不好。只听地面开启的声音响起,脚下突然落空,我惊叫着,连忙抱紧灰狐狸。

身体却没有落下,被无形的力托着,浮在了空中。

四周已经一片通明,我看到与我一同在空中的,还有许多弟子,都坐在蒲团上,似闭目养神,表情平和。

大殿的横梁已经望不到了,地面上,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圆坑,里面冒着熊熊火焰,滚滚热气冲出。忽然,一声惨叫传来,只见一名弟子坐在蒲团上飘来,手里抓着一只硕大的乌鸦,念念有词。乌鸦叫得凄厉,似痛苦至极,嘴巴张得大大的,未几,吐出一枚妖丹,被那弟子一口吞下。

乌鸦浑身瘫软,那弟子将手松开,乌鸦坠入火坑之中,“噗”地一声,卷起一团火焰。

“施主请看,这么多弟子,恐怕山人也分不清谁吞了妖丹呢。”悟贤带笑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转头,他就在身旁,清瘦的脸映在火光中,干得像骷髅。

想到灰狐狸方才也受到这般虐待,我心头刺痛,抱着她,愤恨地瞪着悟贤。

“你到底是谁?”身上微微颤抖,我咬紧牙关,低低地说。一只手暗自探入袖口,解开兽牙。

“山人是谁无关紧要,撷英可是忘了事?”悟贤盯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头疼撕裂般涌来,似要把我吞没。我难受至极,却无法排解,紧紧地蜷缩起身体。

电光火石间,滔天的洪水,句龙的喊叫又徘徊在脑海,抽疼一阵阵地袭来,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我的身体不知何时落了地,身下冷硬如冰,我抱着灰狐狸,只觉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轻笑声在耳旁响起,悟贤的脸出现在面前。

他面上含笑:“你该是记不得了。我等了许多年,也是等到如今才明白,那东西在你身上。”

东西?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明所以。

悟贤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容映着火光,说不出的诡异:“你想不起来也罢,待山人来取出。”说罢,他突然一甩拂尘,我被抛上空中,倒立在那火坑之上。

“三清玄火,山人苦练多年。”悟贤高声道,声音透着得意:“如今能以撷英来祭,岂非无上之功!”

他话音刚落,我身体失重,一下坠向那火坑。

“啊!”我恐惧地尖叫,抱紧了灰狐狸。

似有什么划过脑海,引来一片耀眼的白光。

烧灼的疼痛没有传来,片刻,我惊异地睁着眼。脑海中的那白光竟然就在眼前,灿烂得炫目,包裹着我,将我缓缓托起。我睁大眼睛,几乎不能思考,只看着上方裂开的地面离我越来越近。

“果然!果然!”忽地,一道黑影倏挡在上面。

悟贤阴魂不散地看着我,脸兴奋得扭曲:“昆仑璧!山人终于寻到了句龙的昆仑璧!”他的笑声干哑,近乎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