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们在外面应了一声,竟留了下来,院子里传来窸窣走动的声音。

子螭仍环着我,气息流动,耳根似被烫到一样。

我气怒交加,用念力抓起附近一只瓷盏砸向他。

子螭却从容得无所动作,那瓷盏飞上半空,又稳稳地落了下来。我干脆聚起法力击向他,气脉却像裹着绵絮一样,软乎乎的。

“可想好了。”子螭继续在我耳边低低笑道:“你若再有动静,家人们便会发觉,到时你我名声可就坐实了。”

言下之意不挑自明,他的手仍捂着我的嘴唇,掌心热力似火。我的目光触到他横在面前的臂膀,想到身后那躯体只穿着薄薄的单衣,热气几乎冲出脑门。

狂徒!我羞恼不已,一口咬向捂在嘴上的手。

“嘶!”子螭倒吸一口冷气,松开那手。

我乘机挣脱出来,一掌挥向他的脸。

“你疯了。”他捉住我的手,低喝道。

我不依不饶,继续用另一只手抽他。法术使不出来,我就使劲用脚踢,用手捶。发现就发现好了,今日我宁可毁了名声也要揍他!

子螭似乎没料到我这样激烈,愣了愣,随即剪住我的手脚。他力道很大,我动弹不得,牙关一咬,又把肩膀和后背撞向他的胸膛和腹部。

“别动。”子螭突然沉声道。

我再使劲,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一样,连转头都动不了。

室中忽而安静下来,只剩下身后那胸膛中气息起伏的声音。它长而急促,似乎压抑着什么。

心中似有什么掠过。

眼前的光照仍然被水雾染得氤氲,微微变幻。我睁大眼睛,只觉隔着衣衫,似乎有什么抵在臀后。

子螭的头埋在我的发间,手臂像铁圈一样箍着我,肌肤的温热融融传来,憋窒得烘人。

“……可看到了鼠?”屋外,家人的声音传来。

“不曾呢……”

我耳边的发丝被热气拂起,触在颊边发痒,却愈加烧灼。

好一会,只听一个深长的呼吸声传来,子螭倏而将我放开。

我怔了怔,发现身上能活动了。回头看去,子螭仍注视着我,目光灼灼生辉,雪白的生绢单衣敞开着领口,可以看到起伏的胸膛上仍泛着淡淡的霞红之色。

四目相对着,谁也没有说话。

我的心冲撞着胸口,“咚咚”地响。羞愤仍在,我举起手来,想给他一个厉害的雷刀。可挥到半空中,却怎么也使不下劲来。

“主人,”这时,家人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禀报道:“庭院中并不见有鼠。”

子螭没有答话,只将眼睛盯着我。

“竖子!”我咬牙骂了声,一跺脚,转身穿墙而去。

回到云来阁,我步履匆匆,直奔后院。

“公子……”回廊上,夜巡的罗言等人看到我,皆神色讶异。

我没有说话,径自走进小楼,门一关,灯也不点,一下扑倒在榻上。

完了。

不仅名声,差一点清白也毁在了那竖子手里。

我用手拍拍额边,使劲摇头。方才那氤氲炽热的情景仍徘徊在脑海中,恍若梦境,却怎么也赶不走……

“你摇头做什么?”一个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我一惊回头。

窗边,妖男倚在那里,怀中,灰狐狸睡得正香。

我像要遮掩什么一样,连忙坐起来。

“你……你怎么招呼也不打就私闯近来!”我瞪着眼睛。

“某一向爱私闯,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妖男一脸无谓。说着,他看看我,说:“方才去见了子螭?”

耳根突然又烧起。

“嗯。”我说着,片刻,咬牙道:“我还是想去蓬莱。”

“好。”妖男居然答应得很爽快。

我一愣,随即道:“现在就走。”

“好。”妖男道。

我有些懵然,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

“你不是说过几日才走么?”我疑惑地开口问道。

妖男将手指缓缓理着灰狐狸的皮毛,道:“总不好让你独自落荒而逃。”

这话出来,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跳起,反驳道:“谁说我落荒而逃!”

妖男却不慌不忙,睨我一眼:“半夜去蓬莱,不是落荒而逃是什么?”

我哑口无言。

“收拾好了就下来。”妖男却不多废话,一拂衣袖,转身消失。

说走就走。

我马上开始收拾行囊,待提着包袱走下楼,忽然发现罗言站在门前。

“公子现在就走?”他吃惊地望着我。

“嗯。”我答道,看看他:“店里还要劳你多多操心。”

说罢,我略一颔首,朝前方走去。

“公子,”身后,罗言却追上来,声音急道:“公子才回来未多时,怎好就走?店里还有许多事须公子做主……”

“罗言。”我心里叹下一口气,收住脚步,转回头去:“隔壁的老宅,是你为子螭办的吧?”

罗言怔住,看着我,面色刷白。

我盯着他,继续道:“我曾打听过,滁州白杨里确有一户罗姓富商罹难于洪水。不过,那富商子息单薄,只有二女,洪水时,皆已出嫁。”

罗言没有言语,夜色中,伫立不动。

我不再管他,拿着包袱,自顾地朝前方离开了。

夜空中,云雾层叠掠过脚下,头顶,星光漫天。

妖男立在云端,神色悠然,灰狐狸在他怀里睡得安安稳稳。

风迎面拂来,凉得似水,似乎能把一直混乱的头脑变得清静。

我有些后悔。

罗言是子螭派来的,这事,我在收留他之后不久就知道了。罗言虽是凡人模样,却洞悉世事,有一股超脱世俗的气性,想不引起我好奇都难。

有时神仙的直觉就是那么敏锐。

我在幽冥重塑神体之后,虽然一直没有回天庭,但是他们不可能对我一无所知。所以,对于罗言,我并不挑明。监视也好,保护也好,只要相安无事,我并无所谓。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罗言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相反,他尽心尽力打理云来阁,从未有半句怨言。我心里对此明白得很,也尽力厚待于他。不管他稀不稀罕,云来阁所有财产,我实际上都不加保留地交予了他手上。

如果没有今天的事,我会继续装聋作哑。

都怪子螭,遇到他,我什么事都冷静不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等到去了蓬莱,一切都会离我远远的,今晚的事,就当它真的是梦好了……

妖男的屋宅坐落在蓬莱岛东面的一个山坡上,离海很近,周围长着稀疏的松树,往前十余丈就是险峻陡峭的悬崖。据妖男说,此处人迹罕至,故而灵气最足,对灰狐狸恢复有利。我对这地方一向挺喜欢,夜里入睡时,有海涛的起伏之声相伴,很是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在榻上醒来。

周遭景物陌生又熟悉,我愣怔片刻,听着海浪声传来,才想身在何处。

昨夜的事在心头浮起,我伸着懒腰的手突然顿在半空。

“嘘……”那低低的嗓音又隐隐回响在耳边。

似乎有什么噎在喉头,我咽咽嗓子,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

惑术,不去想就好。

我心里默念着,拿起衣衫往身上穿好,下了榻,打开房门。

灿烂的日光从外面斜斜照下,伴着徐徐的海风,一阵神清气爽。我微微眯起眼睛,只见天空万里无云,尽头与沧海相接,水天一色。不远处的嶙峋岩石上,几棵老松姿态遒劲,树下对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衣袂临风,飘扬欲飞。

什么?

我愣了愣,揉揉眼睛。

没错,确是两人。似乎察觉到动静,他们适时地转过头来。小的那个,身板笔挺,是南海龙君;大的那个,坐姿舒展而优雅,是子螭。

我如遭雷劈。

第四十六章

“醒了?”子螭看过来,悠悠将手中一颗棋子落下,笑意翩然浮在唇间。

那话语飘入耳间,与昨夜留在脑海的声音重合。我的脸上登时一阵臊热,竟一下说不出话来,早上的愉悦心情顷刻间烟消云散。

“呜。”

这时,灰狐狸的叫声从一旁传来。我转头,却见妖男正坐在屋前用石杵捣着药材,神色恬淡。灰狐狸蹲在他肩上,歪着脑袋看我。

“他二人怎会在此?”我瞪着妖男,眉头倒竖。

“我怎知。”妖男不紧不慢,道:“他们可是神仙。”

我噎住。再望向那老松下,目光触到子螭似笑非笑地脸,呼吸一窒。

“砰”一声,我逃也般地转头,把门用力关上。

我在屋里一直待到午后。

谁也没有来打扰我。

外面,灰狐狸的声音不时响起,似乎跟什么人玩得欢快得很。我被吵得睡不下觉,又无聊得发憋,终于,心里一鼓作气,伸手再度打开房门。

海风夹着暖意,阵阵吹来。

老松下,不知何时摆上了玉榻锦褥,子螭仍以那招牌的慵懒姿势倚在上面。几名美貌的龙女环伺在旁,或持花打扇,或摆弄茶具。子螭面前一张案台上,南海龙君端坐着,专心烹茶。

子螭唇含浅笑,一手拿着茶盏,一手将一只小球抛向不远处的灰狐狸。那小球是海沫聚成,在阳光底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泽。灰狐狸兴奋不已,上蹿下跳,将毛绒绒尾巴朝着飞来的小球一扫。

小球弹开,复又飞回子螭手里。子螭不厌其烦,再抛,灰狐狸再扫……

很难想象一个活得数不清岁数的神仙会喜欢玩这种游戏。

装嫩么。我腹诽。

忽然,那小球直直飞来,我愣了愣,伸手接住。

“呜……吱吱,呜……”灰狐狸撒腿奔过来,乌溜溜的眼珠企盼地望着我,不住叫唤。

我看看她,把小球抛过去。

灰狐狸随即又开心地玩起来,心满意足。

再看子螭,不意外地,他看着这里,神色似笑非笑。

我努力让表情显得若无其事,走过去。

“辟荔何在?”我问。

“不知。”子螭手指抚弄着茶盏边缘,徐徐道:“许是采药去了。”说罢,他指指旁边一张舒适的小榻,和声道:“坐。”

我看看他,又看看案前的龙君。

龙君正瞥着我,片刻,冷冷地转过头去。

有人比我更不高兴呢。心里道。我顿时觉得安慰许多,从容地在那小榻坐下。

子螭对我这般举动似乎很是满意,拿起一盏茶水放在榻前,语调温和:“来尝尝弁羽烹的茶。”

我没有碰。

再瞟龙君,果然,收到一个恶狠狠地白眼。

我看向子螭,问:“你来做什么?”

子螭美眸抬起,深瞳中,目光流转。

“我来做什么你还不知道?”他嗓音低缓。

我看着他,虽努力保持镇定,颊边却再度腾起热气。

“神君,”这时,龙君突然出声。他转过头来,先阴晴不定地剜我一眼,随后看向子螭,问:“接下来要喝什么?玉露还是清岚?”

子螭看看他,想了想,道:“玉露生于仙山之巅,我曾在三更时在月下取琼池之水来烹,味道正好;清岚生于崖上,其性坚强,若取林间露水来烹,才最是出色。如今在这蓬莱海边,清岚为宜。”

龙君应声,颇有默契地微微颔首。

我对这些刁钻的饮茶之道并无兴趣,与这二人坐着亦浑身不自在,说声“告辞”,起身离开。

子螭对我的不理不睬似乎并不在意。

我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他,可是他总会隔三差五出现一次,不过身边南海龙君,只有他自己。

妖男很快就开始闭关炼妖丹,少了他,我更加不自在。我深知自己对这位行为不端的神君实在招架乏术,于是子螭每次来,我就叫上附近山林里相熟的妖兽们过来玩耍。狐狸啦松鼠啦棕熊啦野獾啦兔子啦等等等等,把屋前的空地塞得满满的,反正不让自己落单。

可是子螭不愠不火,他就坐在那老松下,不是带些文书来批阅就是静静坐在那里,神态从容,却把我盯得发毛。

除了这件事之外,蓬莱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平静的。

妖男的丹药练得很顺利,没多久就成功了。

炼好了就须尽快给灰狐狸服下。夜里,妖男选了时辰,施术让灰狐狸熟睡,在屋前摆起法阵。

月光下,松枝掩映,涛声如诉。

我立在旁边,看着妖男念念有词。那妖丹已经不复过去那诡异的暗红,炼得色泽清淡纯正,在妖男掌间泛着晶莹的微光。

妖男神色沉凝,低喃着法咒,灰狐狸仍闭着眼睛,周身渐渐被一团月华般的光泽裹起,片刻,她缓缓张开了嘴。

妖丹轻盈地从妖男掌间飞起,缓缓落入灰狐狸口中。

我紧张地看着妖丹的光芒隐没在灰狐狸口中,片刻,消失不见。看看妖男,他盯着灰狐狸,神色严肃。

渐渐地,灰狐狸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