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我欣喜不已,上前望着她。

灰狐狸却目光涣散,眼睛愈发圆睁。“啊!”突然,她口中发出刺耳的嘶叫,似竭尽全力一般,身体开始抽搐起来。

我大吃一惊,妖男急忙上前,念动口诀。

可是没有用,灰狐狸依然尖叫,四肢蜷起,神色扭曲而狰狞。

我赶紧用握住她的爪子,使出法术。力量从指间缓缓流淌而出,冥冥间,我能感觉道鼠王的妖丹在灰狐狸体内散出妖邪的气息。心中暗惊,怎会如此,难道这妖丹还未炼化?

“那是鼠王作孽太深,怨气隐藏其间不肯散去。”身后,一个声音缓缓传来。

我回头,子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伫立月光下。

“闪开。”他淡淡道,一把将我拉开,伸手覆在灰狐狸胸口。

金色的光芒和正而温和,从他掌间透出。灰狐狸的身体似感应一般,方才那团微光又渐渐裹在四周,她仍圆瞪双目,却不再抽搐,少顷,她口中突然吐出一股黑气,眼睛倏而阖起。

子螭将手收回,站起身来。

我正要再上前,一个身影已经抢先过去。

妖男俯身看着灰狐狸,伸手小心地按在她的脖颈上,片刻,神色变得苍白。

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我也伸手过去。

手指下,灰狐狸的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似乎随时会消失不见。我大惊,忙聚起神力,刚要施术,手却被捉住。

“她气脉脆弱,强行续命将适得其反。”子螭声音低低:“只能由她自己挺过来。”

我定住,看向子螭。他注视着我,神情严肃。

再看向妖男,他仍看着灰狐狸,一动不动,月光下,侧脸如石雕一般。

周围好像瞬间安静,只有海涛声仍不断传来,一下一下,将我的心推向谷底。

灰狐狸躺在那里,双目紧闭,一点声息也没有。

“……阿芍……”那尖细的声音隐隐徘徊在脑海,笑靥与面前的样子重叠,眼前倏而迷糊。

“怎会如此……”我喃喃道,声音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十几年来,我总以为可以凭着一番心意让灰狐狸恢复如初,不想到头来,竟还是一场空。

无力的感觉从心底漫开,凉飕飕的,眼泪不可自抑地淌了下来。

身后,一双手默默按在我的肩上,隔着衣料,温暖如许。我没有回头,只望着灰狐狸,将手握着她已经发凉的爪子,低头抽泣不止。

“……臭方士……”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含混不清。

我怔了怔,以为自己幻听,抬起起头来。

可那声音却仍然传来:“……爷爷不叫灰狐狸……”

我不可置信地擦擦眼睛。

面前,灰狐狸的眼睛竟已经睁了开来,她看着面前犹自发怔的妖男,语声沙哑而不满:“难听死了……爷爷叫初雪……”

第四十七章

灰狐狸醒来,皆大欢喜。

她看到我,先愣了愣,随即扑到我怀里大哭起来:“阿芍!那些臭方士……那些臭方士好可怕呢!捉了爷爷,还要……还要取爷爷妖丹!”

我悲喜交集,刚收回去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脸上却笑着:“无事无事,那些臭方士都收拾干净了!”

“收拾干净了?”灰狐狸愣了愣,抬起头来:“谁收拾的?”

我张张嘴,却有什么卡在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还须作法固元,这些将来再说。”妖男不耐烦地声音在头顶响起,说罢,他一把将灰狐狸从我怀里捞起,朝室中走去。

“呀!臭方士!放开你的臭手,爷爷要阿芍!”灰狐狸挣扎的声音传来。

妖男却不加理会,只听“砰”一声,门被关起,那些声音消失在了门后。

我坐在原地看着那边,仍止不住笑意。

颊边凉凉的,我低头拭拭脸上残留的泪水,站起身来。

忽然,我发现子螭不见了,四处看看,一眼望见那松树下站立的身影。

我朝他走过去。

夜色仍然静谧,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如同映着白玉,

“多谢。”我踌躇片刻,对他诚心道。

子螭看着我,沉凝的脸上弯起一丝不以为然的笑:“要谢也是那灰狐狸亲自来谢,你谢什么。”

我说:“她是我看重的人,自然要谢。”

子螭仍是那副似笑非笑地神色。

“要谢也可以。”少顷,他转头望望别处,又回过头来看我,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以身相许吧。”

我一怔。

“嗯?”子螭似有些意外:“不行么?”

我问:“你今夜来帮我,是为了此事?”

子螭挑眉:“我若说是,你可答应?”

我看着他,只见那双眸此刻映着月光,似海水般深邃,又如山泉般清亮。

心中觉得荒谬,又觉得着实饶有趣味。不知是因为方才经历了情绪大起大落还是因为这月色涛声引人遐思,我注视着他,竟丝毫不觉羞赧与畏缩。

“神君看上我什么?”我开口问:“撷英自认才不及毛女,貌不及嫦娥,天庭才貌俱佳神女多如星辰,撷英何以得神君青眼?”

子螭想了想,目光在我脸上微微转动。

“我也不知。”少顷,他缓缓吸口气,无奈地笑:“只觉得老忘不了你。”

这话很实诚。

我啼笑皆非,心里那点狐疑也烟消云散。

忘不了一个人的原因实在有很多种,不知道该说他风流过头还是纯粹无聊。

可是那人还在为那言语自得不已。

“你担忧比不上别人?是说弁羽么?”他神色认真,一脸淡定:“弁羽待我是亲密了些,可我对他向来只有师徒之谊。”

我很无语。

我觉得今日已经没什么精力再跟他纠缠,深吸口气,向子螭一礼:“神君今日相助,来日定当报答,撷英告辞。”

“嗯?”子螭道:“你要去歇息?”

“正是。”我说。

“明日就回天庭么?”

“不回。”我沉吟片刻,摇头微笑:“撷英还想在人间游历一番。”

子螭目光凝住。

“你还是忘不了若磐,可对?”过了会,他缓缓道。

心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我怔了怔。

子螭注视着我,深眸中,墨色如入水般洇开。

是么?心底某处,似有双眼睛隐约注视着我。

我弯弯唇角,低声道:“或许。”

“天庭也不知其下落。”只听子螭道。

我苦笑:“句龙在他身上倾注了心血,我不得不管。”

“可他不是句龙。”子螭声音冷冷。

我猛然抬眼。

子螭看着我,目光锐利,深刻透彻。

心中似有什么破开,压抑已久的情绪登时四散开来,似愧疚又似恼怒,一并涌起。

“你知道什么。”我咬着牙根,语气不可自抑地微微颤抖:“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自然知晓。”子螭冷笑:“你待若磐好,是因为他身上有句龙的影子。撷英,你总在内疚,何时才肯面对自己的心?你已经困顿了许久,莫非还要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住口!”我大吼一声,对他怒目而视:“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凭什么口出狂言?!你是神君,可句龙补天的时候你在哪里?句龙与若磐搏斗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说着,眼眶发热,喉咙生疼,那高亢的声音似乎不属于自己,却仍然嘶声竭力:“你以为句龙死了是谁的错?就是你!”

声音似拼尽了力量,我一口气说完,急促地喘气。

子螭平时的从容神色已经全然不见。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我,面无表情,僵硬得得似乎没有一点生气。

忽然,他身形一晃,弯下腰来,手紧紧地捂在胸腹之间。

我疑惑地瞪着他,似乎看到他额角着细汗,却看不清表情。

没多久,子螭缓缓直起腰来,不知是否月光的关系,那脸苍白的像纸一般,连唇上也失了血色。

他看看我,没有说话,片刻,却将一样物事抛过来。

我接住,看了看,却觉得眼熟得很,好一会,才发现竟是许久以前不见了的那只装花干的小囊。

“还你。”子螭淡淡道。

我诧异地看向他,他已经转身,夜风吹过,只余松影轻摇。

夜里的梦浑浑噩噩,我时而梦到句龙和子螭,时而梦到自己高声尖叫,时而又梦到与复生的鼠王搏斗,奇累无比。

清晨的时候,我被一个尖细的吵醒。

“……阿芍!阿芍!”它在我耳旁叫着,搅得我不得安宁。

我睁开眼,发现一个少女的脸出现在面前。

我疑惑不已,眨眨眼睛。

少女也眨眨眼睛,那面容和神气,似熟悉又似陌生。

昨夜的事突然涌上脑海。

“初雪?!”我一下坐起,惊奇地望着她。

灰狐狸嘻嘻地笑,看看身上,又看看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看么?爷爷试着变人形,就成了这样。”

“好看!”我笑着点头。那妖丹果然功力深厚,如今的灰狐狸才像个修行两百余年的样子。唇红齿白,肌肤胜雪,与“初雪”二字正是相配。

“可觉得好些了?”我问道,将她仔细打量:“昨夜可把我等吓坏了。”

灰狐狸“嘁”一声,不以为然地笑:“自然无事,爷爷厉害着呢。”

“辟荔公子昨夜为你固元,你该多多谢他。” 我颔首,说着,莞尔道:“你昨夜醒来就说辟荔唤你灰狐狸,我当时就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他可不曾这般叫你。”

灰狐狸却瞪起眼睛:“他叫了,爷爷听到他在心里叫的,一声一声,难听死了!”

咦?我愣了愣。不想那妖丹这般厉害,灰狐狸竟学会了观心之术。

“阿芍也叫了。”她接着说,不满地撅起嘴:“那时爷爷也听到你心里叫了好多声。”

我哑然无语,讪讪地笑。

“是了,”片刻,她想了想,忽然道:“臭方士说昨夜神君子螭救了爷爷,他在何处?”

我脸上的笑凝住。

“嗯,他走了。”我说。

“哦。”灰狐狸,不,初雪点头,过了会,她笑笑:“无事,爷爷可记得他常来呢。”

话虽那么说,可是这一天里,子螭没有出现。

过了一天,子螭也没有出现。

到了第三天,子螭还是没有出现。

“阿芍,”初雪疑惑地问:“神君还来么?”

“不知。”我抿抿唇,想从容一笑,却笑不出来。

说实话,那夜他最后那模样着实吓了我一跳。

那样的脸色,叫我想起了上回他补天之后去浮山见我的情景。当时,他的面容虽没有这样苍白,胸腹处疼痛的部位却是一致。

我的思绪有些飘忽。若说上回那个样子是补天劳累过度所致,后来这次他只是给灰狐狸驱了妖丹邪气,莫非也劳累过度?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可不管怎样,有一点毫无疑问,他大概就是被我气成那个样子的。

心里虽觉得自己占了理,却多少有些愧疚。

手里,他给回我的小囊静静躺着。锦缎色泽仍如当年,里面所容之物我也查看过,只见枯黄不已,竟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些花干。不过它们被保存得很好,一点也没坏,陈年的淡淡香气很是独特。

细想之下,这小囊不见之时,正是我第一次与投生为北海王的子螭相遇之时。当年,我为自己轻易拿到了他的玉而沾沾自喜,却没想到自己也有物事落入了他手中,而且过了十几年才终于发现。又偏偏是在那种时候,他一句话也不交代就走了。

他为何将这样一件东西悉心保存那么久?

心里当真有些苦恼。

那天夜里,我说的话算是彻底翻脸,他却留下这么一件不清不楚的事情让我想,是故意不给我痛快么?

罢了,我说了那样的话,他还来的话就是蠢物。

我望着岩石上的松树,心里道,反正他每次来,我的日子都不得安生,不来才好……

过没几天,我向妖男和初雪告辞,说要回云来阁看一看。

“阿芍要走?”初雪又是吃惊又是失望:“怎不多留几日?”

我莞尔道:“并非要离开多久,云来阁是我一手创下,总该回去看一看。”

初雪两眼发光:“爷爷也想去。”

“你还要在蓬莱固元,将来再去。”在旁边默默研着茶末的妖男突然悠悠开口道。

初雪撅起嘴,不情愿地白他一眼。

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神色意味深长:“公子有话要说?”

“无。”妖男轻描淡写。

我问他:“你打算何时登仙?”

“不急。”妖男看我一眼,淡笑着说:“某现在觉着,神仙除了能长生不老遨游九霄,烦恼也不比凡人少多少。”

我愣了愣,当作没听到,含笑摸摸初雪的脑袋:“我过几日就回来。”说罢,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