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君精神又回来了,看着我,神秘地说:“撷英可去过凡间?”不等我回答,他嘿嘿地笑起来:“据说如今宝霓天在凡间可红着呢,宫廷教坊争相排演,那可都是老叟的功劳!”

我了然。睨着他,当年曾听说宝霓天是一位仙人传下的,原来就是北极星君。

星君说着,却叹口气:“句龙那文辞虽佳,可若是用术业的眼光去想,老叟觉得那神君换作子螭的模样更好,故而……”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打住,两只眼睛望着前方。

我也望去,只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他身上换了一套淡色的寻常锦袍,与背后盛开漫天的宝霓花相映,却深刻分明。

“撷英,”星君望着那边,忽然捅捅我的手臂,低声道:“不是老叟说你,子螭也不错呢。”

说罢,他又嘿嘿地笑了起来,朝子螭远远一揖,摇摇晃晃地哼着小调腾云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看看星君的身影,又看看子螭,啼笑皆非。

“谒见完毕了?”我走上前去,问道。

“嗯。”子螭道:“方才那是北极星君?”

“正是。”我说。

子螭望望四周的宝霓花,又看看我,脸上神色轻松,没有说话,迈步沿着另一条小径朝着宝霓花深处走去。

“子螭,”我望着他的背影,想了想,道:“为何不去神界解开昆仑璧?”

“嗯?”子螭回头看看我,片刻,淡淡道:“你以为我不想?神界早已缥缈无踪,我上回去已是最后一次。”

他说的“上回”,就是句龙补天那个时候。牵扯到过去,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花树渐密,花枝簇拥得也更美,抬头望去,宝光如云霞般灿烂。和风吹过枝头,繁花微动,点点花瓣打着旋落下。

子螭似乎对道路颇为熟悉,他在前面七拐八绕,一个小小的水潭出现在面前。

我愣了愣。这处水潭隐藏在仙苑深处,乃是泉水汇集而成,外围生长着荆棘,不熟路的人很难找到。也正是因此,这水潭景色极美,不光宝霓花,潭边的各色花树藤蔓亦生长得姿态万千,每个时节各有繁花盛开。当年我发现这个地方之后,只告诉过句龙,长久以来,这潭边只有我和他来过,从无他人。

心中正疑惑子螭是怎么知道的,这时,子螭忽而抬手。

潭水破开,一道水柱从潭底升上空中,带着浑浊的淤泥颜色,倏而向四面八方散去,浇到了花树的根上。

我懵然:“你怎知晓要用这水?”

当年我开始养宝霓花的时候,曾走遍天庭寻找最适合浇花的水,甚至还在昙珠的眼皮下去瑶池偷来玉露。可是一番劳累,效果平淡无奇。我灰心不已,最后从这潭中取了泥水来浇,结果,宝霓花竟茁壮地生长起来。

这个方法,我从未告诉别人,甚至句龙也不知道,子螭却从何处得知?

“这有何难?”子螭瞥我一眼:“你看这水潭附近花树长得比别处好,就该知道这潭水为花树所喜。”

我哑口无言,看看潭水,又看看附近的花树,似乎真是这样。

“……心智太弱……”子螭以前挖苦我的话在心中回荡,想起我当年那番辛劳,忽而觉得气苦不已。

“怎么了?”子螭奇怪地看我。

我瞟他一眼。

“我想歇息。”我说。

“嗯?”子螭一讶:“你才来到,不看看?”

“不看。”我生硬地说,扭头走开。没走两步,忽然,手臂被拉住。

子螭皱眉看着我:“怎变了脸色?先说清楚。”

我横他一眼,用力抽手回来。

子螭却不放,仍拽着。拉扯间,突然,他“嘶”一声,松开我的手,弯下腰去。

我一惊,赶紧停住动作,紧张地看他:“你没事吧,我……”才低头下去,突然发现子螭两眼中闪着笑意。

竟是耍我!心头窘然,我瞪起眼睛,将手捶向他。

子螭却大笑,再度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使劲地甩,不料,脚下踩到树枝,突然一滑。

“当心!”子螭拽住我,却被我带着一齐倒在了地上。

草坡倾斜,二人滚了两下才终于停住。

花草的清香溢满肺腑,我喘着气,身上,子螭沉沉压着。

他亦气息微喘,抬起头来,上方,深深的双眸近在咫尺。

鼻间尽是他的气息,我看着他,热气攀上脸颊。有那么一瞬,我想移开眼睛叫他让开,喉咙里却发不出声来。

宝霓花绚丽的颜色中,那双墨眸定定的,我的影子映在里面,似乎整个人都被吸在了里面。

“……子螭的眼睛藏有惑术呢……”以前仙女们议论的声音犹在耳畔。

“哗”

一声树枝触动的声音忽然传来,将我们二人惊起。

朝旁边望去,不远处,一段花枝在空中犹自颤动。点点落花后面,一个身影正急急走开,只能看见衣裳颜色缤纷似云霓一般。

子螭回到天庭之后,短短几日内,连颁两道诏令。

首先,他令天庭彻查凡间的妖兽和方士冲突之事;其次,遣天兵下凡驻守八荒边缘,监视近来现世的苍渚之门。

第一件事乃是意料的举动,天庭仙众并无太多异议。为了公正,子螭只派天庭出身的仙官去调查,而监察之人,兽仙是犀明,人仙则如先前议论一般,是广清真君。

第二件事却着实诡异,天庭上一阵议论纷纷。

连北极星君也感到不可思议。

“苍渚之门现世呢!啧啧!”仙苑里,他拿着酒葫芦,一边灌着酒一边说:“苍渚之门向来为神界所掌握,匿于无形,怎能突然跑出来?”

“想是因为神界远去了。”我说。

北极星君却仍是摇头:“那可麻烦了,现在还只是苍渚之门,若整个苍渚现世,那些罪神跑出来,可就有得恶战呢。”

我笑笑,没再说话。

这些事,轮不到我这个闲散神女关心太多。

因为我身上的事也不太平得很。

这番回天庭,我是跟着子螭回来的,此事已是招人耳目。子螭前番发病,心力劳损,我须每日采仙草精元为他调养。因此,子螭没让我再回仙苑做花君,而是让我像很久以前那样留在他宫中,做随侍的女官。

外人会说什么,我当然清楚,舌头不是我的,让他们揣测好了。

可是就在几日前,有件事让我着实郁闷。

那是我从仙苑中采了精元回来,路过一片花丛时,听到几名仙娥在闲聊。不是我喜欢偷听,而是因为在花丛里,我实在耳聪目明。

“你们说说,谁是天庭中最不顺眼的人?”有人问。

这个问题不错。

以前在天庭,我也曾经和仙女们八卦过这个问题,当时的答案一致是昙珠。

“还用说么,”只听一个声音鄙夷地说:“当然是撷英。”

我愣了愣。

“哈哈,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么想!”

“当然是她,句龙不在了就去勾引子螭,真不要脸!我听昙珠说……”

当时,我是黑着脸回来的,看到子螭,狠狠甩了一个白眼。

我听着北极星君就着苍渚的事滔滔不绝,托腮望着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日在池畔跌倒的事,我不是不尴尬的,可是子螭丝毫没有不自在,他常常看到我就叹气,说那时低头下去就好了。我越来越觉得,对于子螭这样的人,暧昧既是调剂,又是浮云。我甚至同情起以前被我造谣的那些神女来,傍上子螭这么一棵大桃树,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但是有些话,猜到是一回事,听着别人从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并且说我的人还觉得昙珠比我好。

这打击,不是一点半点的大。

只会造谣的卑鄙女人。想起那天昙珠偷窥逃走的身影,我心里就来气。

“嗬,日头到半空了呢。”这时,北极星君停住话头,喝一口酒,看看我:“撷英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望望天上,的确,子螭议事要散了,还要把新采的精元带回去。

我懒懒地起身,别过北极星君,朝来路腾云而去。

没想到,还未进宫门,我就忽然望见子螭。

他正站在宫门处,前方,几人正从云车上下来。

那些身影看在眼里,我怔了怔。

只见当前一名老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广清真君。他身后跟着几人,似乎都是他门下出身的仙人。其中,一个衣着明丽的女子尤其惹我注目,正是昙珠。

他们似乎才到,满面笑容,正与子螭见礼。

“神女回来了。”一名仙官走过来,看着我,满脸释然:“神君正寻你,稍后要与广清真君等人共膳呢。”

第五十一章

“神女?”许是看我脸色不善,仙官讶然。

“我不去。”我一口回绝。

仙官笑道:“神君说,神女定要去到。”

“为何?”我说。

“神君说,这不过是个寻常聚宴,不必拘束。”仙官道:“神君还说,他命庖神做了水晶桂花团子。”

后面一句话出来,我着实哑然。

水晶桂花团子,人间的寻常小吃,到了庖神手中却不一样,我以前在天庭最爱吃的就是这个。有千年没尝过了呢……心道。

子螭那个奸诈的人……

既然子螭说了是寻常聚宴,倒也不急。

我回到自己的宫室里,不慌不忙地换身衣服,理理头发,整整衣摆,直到仙官来催了三四遍才款款出门。

“神女,噫!”等候在门外的仙官见我出来,眼睛忽而一亮,满面惊艳之色。

我对他笑笑,端庄的行将出去。

在房中,我用一套藕色罗裳换下女官的衣服,发髻半垂,饰以簪花步摇。手戴玉镯,脖子上点缀一串晶莹的玛瑙,与唇间的点朱呼应生辉。反正子螭说不必拘束,我便索性随和到底。

望着镜中的影子,我满意地笑了笑。

说来,我一向不太打扮,以前句龙常常摇头说我是童子心性。我觉得正好,在他面前,我宁可自己总是童子。故而那些花钗首饰,我不是没有,却从来不戴,像今日这样花心思妆扮起来的时候,屈指可数。

不为别的,就为今日昙珠也在宴上。

踱着步子,惊艳的目光纷纷投来,我皆还以微笑。我可不是当年那个不高兴就把人推水里的小神女,我已经学会了不粗鲁也能把人气死的方法。

子螭向来讲究,宴客之所,挑在了宫中一处菡萏池边的玉台上。前有碧叶烟波,四周有绿柳如茵,又兼清风送爽,景致正好。

我去到的时候,正值乐师奏乐佐宴,池上,鹤女衣裙洁白,立于菡萏叶上展袖起舞,与碧叶花朵相映,煞是引人着迷。

首先看到我的是子螭。

他目光投来的一瞬,忽而凝住。

我唇角微微勾起。

没多久,他就回过神来,漾起笑意,和声招呼道。“撷英,来入座。”

座上众人皆转头看来。

诧异或赞赏,我能感到那些目光都聚在了身上。下首处,昙珠的眼神格外犀利,她看着我,脸色明显僵住。

我脸上笑意愈盛,朝子螭一礼:“撷英来迟,神君恕罪。”

只听子螭随和道:“无妨,来见过真君及各位仙人。”

我答应着,款款上前,与座上众人一一见礼。

广清真君以前见过,他坐在席上颔首答礼,态度温和;一干仙人也算面熟,对我也算礼数周全。可到了昙珠面前,她脸上淡笑着,目光冰冷。

我不在意,行过礼就走到子螭后侧的一席上。

落座时,我朝面前的案上看了看,果然,一盘水晶桂花团子摆在上面,光泽通透诱人。

“可觉满意?”正食欲大振,子螭声音低低传来。抬头,只见他回首瞟来,神色玩味打量。

我笑而不语,含羞一般微微低头。

不经意地,我将眼睛瞟向一边,昙珠坐在不远处,目光剜人。

“今日嘉宾咸集,且共饮一杯。”未几,子螭举起手中酒杯,对席上众人道。

“神君安康。”众人皆双手举杯,一番致意,仰头饮下。

子螭再斟满一杯,莞尔道:“这杯,再贺真君出关。”

广清真君端坐子螭左下首,闻言,亦将酒杯举起。他透着红光的脸上笑意平和,在座上一礼:“多谢神君。”说罢,他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旁边的仙人皆拊掌而笑。

我看向广清真君,只见他神色从容,坐姿相貌毫无佝偻之态,浑然一股超然之气。虽对他没有好感,但我不得不承认,在下界仙人里,他确实气度出挑。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广清真君突然看了过来。

那眼神矍铄,虽含着笑,却让我陡然觉得气势压来,似乎能洞穿心思。

我觉得一阵不舒服,略略颔首,转开眼睛。

“今日蒙神君赐宴,昙珠幸甚,借此琼浆,祝神君安泰。”未几,昙珠柔柔的话音响起。

我望去,只见昙珠正端着酒杯,笑意嫣然地望向子螭,双目脉脉含情。

果然是个坐不住的,像是急着要抢回什么一样。我心里暗嗤。

子螭正要举杯,这时,仙官前来禀报,说南海龙君到了。

南海龙君?我讶然。

“请来。”子螭放下酒杯,含笑道 :

仙官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没多久,一个秀气的身影跟在仙官后面走了过来,锦袍玉冠,正是南海龙君。

“神君。”龙君在子螭面前一礼。

“弁羽。”子螭道:“可来迟了。”

龙君微笑:“路上耽误了些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