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龙君身份不低,座上众人,除了子螭和广清真君,其他人都须向他行礼。南海龙君神色自然,一番寒暄,在子螭右下首坐下下来。

我瞥瞥昙珠,她的酒杯还满满地放在案上,浮着笑容的脸上,眼睛盯着子螭,似很是不甘。少顷,她朝旁边一名仙人看了看。

那仙人收到眼色,即捧起酒杯,向上首笑道:“今日承神君赐宴,小神等空手而来,实在羞愧。幸而瑶池仙子备下乐舞,献与神君,聊表心意。”

在座众人皆是惊喜。

广清真人捋须,龙君神色无波,我冷笑。

“哦?”子螭莞尔,看向昙珠:“如此,我等自翘首以待。”

“敬诺。”昙珠笑意盈盈,起身向子螭及众人一礼,款款离席。她从发上摘下一朵菡萏,只见菡萏放出夺目的光彩,倏而离开昙珠的指间飞到池上。

花瓣纷纷落下,化作一群罗衫白裙的仙娥,手持乐器。花心变得石台般大小,昙珠轻舒广袖,飞到花心之上,随着仙娥们奏起的乐声,且歌且舞。

那曲子我听得清楚,是下界里巫女赞颂灵修时所用的乐律,万般缱绻,为的是引得灵修一顾。

在座的都是神仙,谁是那祝辞里的灵修,我却不用想也知道。

我望着昙珠,她的腰肢柔若无骨,衣袂裙摆飘逸如烟,可谓美不胜收。只是这般妙乐,不知灵修可听进去了?想着,我又瞥瞥子螭,只见他坐在榻上,身姿悠然依旧。

未几,一曲奏完,舞台重新收小变成花心,仙娥们飞上半空,又变成花瓣纷纷落下,排列在花心周围,菡萏还原如初。

昙珠将花朵重新簪回发间,向众人下拜一礼:“昙珠献丑。”

在座众仙人皆拊掌赞叹。

“得与仙子同宴,果有眼福。”有人笑道。

子螭莞尔颔首,却对广清真君和声道。“久闻真君门人不乏才艺精通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广清真君捋须,缓缓一礼:“神君过誉。”

昙珠望着子螭这边,颊边泛着红云,笑容娇艳。有意无意之间,她瞥我一眼,不掩得色。

嘁。我不以为然地别过脸。乐舞也不是她能跳得,我还会宝霓天呢!

“既然诸位仙人有备而来,某无所助兴,岂非不恭。”正暗自摩拳擦掌,我忽而听到一个声音缓缓道。看去,却是南海龙君在说话,他望着子螭,面带微笑。

呃?我有些错愕。

“南海龙君亦有乐舞么?”子螭似颇感兴趣,看向他。

龙君道:“并无乐舞,只有短歌一曲。”

说罢,他将玉箸朝酒盏中一拨,溅出琥珀般的酒液,水珠在空中变化,几条长龙忽而出现在半空。未几,长龙降下,化作几名龙神,皆玉冠长身,形貌白皙俊美。

龙君手执玉箸,缓声而歌。龙神们环坐在前,或击缶,或抚琴,随着龙君相和。歌中颂的是佳人,歌词满是倾慕追随之意。虽是男子,那歌声却清越而悠扬,毫无粗砺之感。在座众人一时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待那一曲唱毕,席间久久无人说话。

“龙君此曲,可谓醉人。”待回过神来,有人长长一叹。其余人等纷纷颔首,满面回味之色。

子螭微笑,对龙君说:“此曲甚妙。”

龙君望他一眼,笑而不语。

这时,我发现昙珠坐在席上,双目看着龙君,像要飞出刀刃一般。

龙君的眼角不经意地瞥了瞥昙珠,满是不屑。

什么?

我看着他二人,登时精神倍增。

夜里,我端着汤药,脚步轻快地来到寝宫。

服侍的仙娥见我到来,纷纷行礼。

“神君可在殿内?”我问殿前的仙官。

“神君正在阅卷。”仙官答道。

我颔首谢过,移步向殿内走去。

殿中垂着锦帘,明珠光泽璀璨,将四处照得通明。如仙官所言,子螭坐在案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简册。从下界回来,这模样已经成为了他的常态。我看着,常常会有些恍惚之感,仿佛面前坐着的是勤奋的句龙,而那个不屑埋头伏案的子螭另有其人。

“来了?”子螭抬起头来。

“嗯。”我走到他面前,将精元熬作的汤药放在他案前。

子螭放下手中的简册,眼睛却朝我的身上瞥了瞥,微微皱眉:“怎把白日里的打扮换下了?”

“宴席散了,自然换下。”我说。

子螭注视着我,唇角弯起:“今日很开心是么?”

我眨眨眼:“神君说的是水晶桂花团子么?撷英甚喜。”

子螭眉梢微扬。

今日,龙君和昙珠在宴上针锋相对,我看得好不欢喜。昙珠献舞,龙君就献歌;昙珠向子螭献上一只金樽,说里面盛的酒是用瑶池菡萏酿造,龙君城上一只玉瓶,说里面是他亲自用海目、珊瑚和龙骨泡的美酒;昙珠又说过两日瑶池涌泉,邀子螭前往观看,龙君却说那日正逢南海水祭,子螭已经答应前往……二人你来我往,生生将我这花枝招展的风头夺了去,我却心情大好;而被人这般争夺,我看子螭亦是乐在其中,从头到尾,他除了偶尔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几乎都在微笑着看戏。

“哦?”子螭挂着那没心没肺地浅笑,指指案上一角:“还有些,吃么?”

我看去,眼睛一亮。那里放着一只小盘子,里面还有几只水晶桂花团子。

果然是神君,每回筵席,我吃完了再跟庖神去讨要,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子螭却还能再弄些回来

“多谢。”我不客气地说,伸手过去拈起一只就放入口中。

桂花清香的味道伴着蜜意,透人肺腑。

我一连吃了两个,津津有味。

这时,我忽然发现子螭没有说话,一直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愣了愣。

“嘴角。”他说,双目注视着我的唇上,神色不辨。

我讶然,抬手去拭,却摸不到。

“这里。”手指突然被攥住,触向另一边。

那掌心暖烘烘的,奇异的感觉突如其来,我抬眼,猛然发现子螭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他身体前倾,深眸黝黝地看着我,片刻,颊边漾起一丝无奈的笑。

“可我,这几日很不开心呢。”他微启着唇,声音低哑,忽而将脸俯来。柔软的温热封住唇间,陌生的气息中,仍夹着桂花糖甜丝丝的味道。

我睁大眼睛。

一切来得毫无预兆,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那阴影贴着我,只觉唇上触感又软又麻。浓重的热气涌上,包裹住呼吸,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

片刻,那热气忽而抽去。

子螭的脸微微离开,双唇微启,泛着红润的光泽。那双眸看着我,似乎有些讶异。

片刻,他低低地笑,深吸口气,伸手扶住我的后脑,再吻下来。

“啊!”我醒神过来,慌忙偏开头,用手把他的脸撑走。

手指上一阵温热,却是不小心抠到了子螭的嘴巴里。

子螭一愣,当即放开我,掏出巾帕来啐了啐。

“你这女人……”他脸上泛红,双眉倒竖地瞪我:“怎这般粗鲁!”说着,他用力擦嘴:“手上还粘着团子面……”

“我……”我脸上烧着了一样,结巴了会,也瞪起眼睛:“是你不说一声就亲过来!”

“你头一回不是也未拒绝?”

“那是我一下懵了!”

子螭神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般不解风情。”他冷哼,将手中巾帕往案上一掷:“再来。”说罢,伸手来抓我。

我尖叫一声,急忙从席上起来,逃也般地跑了出去。

身后,子螭大笑的声音一路传来。

殿外,侍立众人神色怪异。

我正发窘,这时,忽而一名仙官匆匆走来。

“神君可在殿上?”他问。

“在殿上。”旁人回答道。

仙官一脸着急:“快快替我通报。”

“怎么了?”我讶异地问。

仙官叹一声气:“还不是苍渚!雾界又变宽呢!”

第五十二章

八荒的边界上,白色的雾障依旧浓郁。

我跟着天庭的仙官们到海上去看,只见那雾色茫茫,比上次看到的样子又宽广了许多,横亘在水天之间,透着诡异。

“昨夜忽而红光冲天,臣等来此观看,见那光从雾气中来,未几则消散,彼时,雾界已扩成这般模样。”前方,一名巡视的仙官向子螭禀报。

子螭双眉微锁,望着那雾界,似在沉思。

我静静站在众人后面,听着他们议论纷纷。

子螭的病发作无常,我到底放心不下,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跟来。只是昨夜的事还是尴尬,我看到子螭就不自在,于是躲得远远的。

“莫非苍渚要现世?”有人低声道。

“荒谬,苍渚不在天地之内,如何现世?”

“可这雾界都出来了呢……”

我望向那浓浓的雾气,没有出声。

天庭史册中有载,苍渚乃天地诞生时的戾气聚成,炎热如火,风水流毒。那个地方,草木人兽无法活命,即便神仙去到也会煎熬萎靡。据说过去那些被流放的罪神之中,有不少都发疯了。

正思索着,我发现昙珠站在一群下界仙人之中,眼睛冷冷地望过来。

看到她,昨天那宴上的事就浮起心头,我不禁又想笑起来。

似乎感觉到我的心思,昙珠目光愈发犀利。

瞪我做什么,有本事去找南海龙君。我憋着笑,转开头去。

“莫小看,苍渚可邪乎得很。”这时,一名仙官对那议论的二人摇头道,他压低声音:“我可听说过一桩秘闻,当年共工曾窃往苍渚,还煽动了罪神暴乱。那时神界派兵去镇压,可死了好些神仙。”

二人听了,皆惊诧不已。我也吃惊不小。这个说法,以前可从未听过。

正想再听明白些,这时,子螭云车降下,似乎要去巡视,一名仙官来找我,说子螭让我过去。

我犹豫片刻,随着他上前。

“我还须四处看看,你先回去。”云车前,子螭对我说。

我想了想,自己在这里的确帮不上什么,颔首:“好。”

子螭微笑,片刻,却稍稍近前:“要遣人送你回去么?”

他的声音低低,双目注视着我,微微俯着头。这姿势落在我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暧昧。脸上涌起一阵热气,我往四周扫去,众人目光有意无意地瞥来。昙珠那边,眼神更是杀人一般。

“不必。”我小声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开。

子螭嘴唇弯着,不再说话,未几,转身登上云车。

驭者催动,长龙驾雾,云车载着他腾空而去。

仙官们纷纷跟上,我站在原地,望着那呼啦啦一片身影,仍然觉得发窘。

这丁点事,让仙官告诉一声不就好了……心里气恼地嘀咕。

云雾迎着海风,托着我朝高空飞去。

望着下面水色茫茫的大海,我心里盘算着,反正现在无事可做,许久没去看妖男和初雪了呢,去蓬莱一趟么?

心血来潮,我看天色尚早,按住云头,转而朝东海飞去。

深蓝的海水浩瀚无边,海浪拍打着蓬莱岸边嶙峋的岩礁,迸出雪白的浪花。

松树点缀的悬崖边上,青草遍生,妖男的小屋仍然静静地屹立。我降下,才碰到地面,就听到一声雷鸣在屋子上空炸响。顷刻间,房顶被轰出一个窟窿,黑烟冒起。

我大惊,急忙奔过去。

还未到门口,却见紧闭的房门忽然洞开,一个俏丽的身影从里面跳了出来,一边后退一边指着里面大叫:“臭方士!你再敢过来!爷爷……爷爷就拿更大的雷来打你!”

“哦?”妖男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出:“打来试试。”

女子恼怒不已,正要开口,我欣喜地唤了声:“初雪。”

初雪愣了愣,猛然回头,看到我,眼睛霎时一亮。

“阿芍!”她兴奋地张开手臂,一下扑到我怀里,又是笑又是用脸蹭我:“怎那么久也不见回来?想死爷爷了!”

我摸摸她的脑袋,也笑起来。

一段日子不见,她的身量已经与我差不多高,性子却仍像从前。

“说来话长。”我说,片刻,指指屋顶问她:“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火急烧屋。”妖男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我看去只见他也出了屋子,身上衣衫一尘不染。

初雪朝他怒目而视:“那是因为你的一定要我吃那难吃的药。”

妖男皱眉:“胡闹,不吃药病怎么会好?”

“病?”我吃了一惊,看向初雪:“什么病?”

初雪满脸委屈说:“爷爷也不知,就是觉得前胸疼得很,老也止不住。臭方士就要我吃他的药,又苦又臭,难吃死了!”

前胸疼?我愣了愣。

“这灰狐狸十日前就开始说前胸疼,某给她把了脉,有些气虚。”妖男走过来,横了初雪一眼,对我说:“想来还是那妖丹之故。你来了也好,给她看看。”

我看看他,又看向初雪,忙拉过她的手来给她把脉。确如妖男所说,初雪的脉象有些发虚,却不像是病症之兆……忽然,一个念头在心中浮起。

“初雪,你随我来。”我说着,牵着初雪的手走到屋子里。

“怎么了?”初雪看我关起了门,奇怪地问。

我想了想,问她:“初雪,可来过癸水?”

初雪一怔,脸忽而发红:“阿芍怎突然问这个?爷爷成狐的时候就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