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先尊。”朱鸢朝着他的背影恭敬一礼。

脚步声远去,好一会,朱鸢抬起头来。

我看着他,捏着拳头不敢松懈。

“不必这么看我。”朱鸢温文道:“天庭抓了潋滟等人,要与苍渚交换俘虏。可苍渚抓来的神仙都扔到火里烧死了,如今只剩神女,故而大王名朱鸢来领神女过去。”说罢,他笑笑:“得罪了。”将手一挥,砂石卷起,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朱鸢的方法很特别,他用一口石匣把我关了起来。

我在里面挣扎了几下,只觉那石质冰冷,同石牢无异。

“这石匣乃玄冰封冻了万年的山岩制成,神女在石牢待过,当知晓挣扎乃是自讨苦吃。”朱鸢的声音从外面缓缓传来。

我不再动作,寂静的黑暗中,心中却仍为方才朱鸢的话掀起巨浪。

他说共工要拿我与天庭交换俘虏,子螭知道我在这里么?想到他,心头忽然有些莫名的颤动,只觉有什么似乎等待了许久……

我深吸一口气。

无论如何,这算得上是个转机。在苍渚,我的神力总受到无形约束,无论如何不能完全发挥出来。不管这所谓换俘到底如何,只要能够离开这里,我逃走就多了几分希望。

朱鸢似乎把石匣放到了一辆车上,我能感觉到在空中的升腾之感。

待心情平复些,一个的问题又在心中转动。

与共工相比,相柳似乎更急于陷我于死地。方才他赶在朱鸢之前来杀我,似乎不想让我回天庭,这又是为何?

我在石匣里待了许久,肩膀被撞得生疼。

渐渐地,一阵喧嚣声传入耳际,似乎无数人在吵闹。

突然,石匣被打开,天光明亮地落入眼前。

天空不再是苍渚发灰的颜色,湛蓝深远,似乎已经将近傍晚,光照带着霞光的颜色。

“到了呢。”朱鸢的脸出现在面前,语声和气,忽然,我身下的石匣消失,他一把将我拉起。

罡风夹着凉意,迎面吹来。

我发现这里是,这里接近西极,于天庭和苍渚而言都算是偏僻之地。

前方,两片巨大的云阵对峙,都立着成千上万的人群。一边是苍渚的怪物,而另一边,霞光满目璀璨,我一眼就望到了当先那个挺立的身影。

子螭一身霓锦衣裳,气势浑然,罡风亦吹动不了半分衣袂。

我望着那边,心中忽而无比坦然安定。

远远的,他似乎也看到了我。感到那目光投来的一瞬,纷杂的情绪忽然涌上我的喉头。

“欣喜么?”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我转头,共工身披金甲,站在云端高高地睨着我。

“拜见大王。”朱鸢上前一礼。

共工没有说话,片刻,忽然抬手一勾,我被一股力量拽到他面前。

下巴被他的手挑起,共工看着我,低低道:“石牢里舒服么?”

我用力撇开头。

这时,我看到相柳立在不远处,看着这里,面无表情。

共工不以为意,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朱鸢,”他缓缓道:“天庭拿这么多苍渚俘虏来换她,我倒有些舍不得了。”

朱鸢在一旁看看我,躬身道:“此番也是潋滟卤莽。”

共工轻蔑地瞥瞥我,看向前方。

“传令,换俘。”他淡淡吩咐道。

身后一名苍渚战将答应,将手中令旗一挥。未几,只听苍渚这边的擂鼓声隆隆响起,披着战甲的怪物们大声吼起,如野兽一般。

没多久,天庭那边也传来鼓声,我看到一面金色的旌旗缓缓升起。

一列人影从天庭的阵列中被带了出来,足有数十人,潋滟那个紫红色的身影也在其中。

没多久,两边鼓声同时收住。一片云托着天庭的俘虏,朝这边缓缓飘来。

共工瞥向我,唇角忽而勾起一抹怪异的笑容。

“神女也该去了。”朱鸢在我身后轻声道,说着,往我背上轻轻一推,脚下的腾云载着我朝对面移去。

太阳变得十分庞大,已经落在了西边,光照从侧面斜斜投来,罡风也变得不那么冷冽。

我望着前方天庭的那片云霞,几名仙官已经出列,准备迎接。他们身后,子螭的衣裳在阳光中映得流光溢彩,赫然夺目。

这花哨的霓锦果然也只有他穿在身上才好看。心里忽而道。

一丝笑意忽而浮上我的唇角,心却开始突突跳起。我迎风加快步伐,像要把苍渚的所有噩梦都抛到身后。

迎面,与我交换的苍渚怪物们也缓缓而来。

潋滟站在当前,脸上的伤疤用朱脂描成一道假靥,两眼直直地盯着我。

即将交叉而过时,突然,潋滟身形暴涨,伸出巨手朝我扑来。

我早有预备,使出神力朝他劈去。

哗然的声音从双方传来,潋滟却不放弃,骑在巨蛛背上,抵住我的攻势,忽然变出万道毒丝卷向我的周身。

金光从天而降,毒丝尽皆消散。

“撷英!”对面的云端上,子螭气势贲张开来,朝我大喝一声。

我忙朝那边飞去。

这时,一阵凌厉的寒气却从背后袭来,与子螭的神力相撞,天地间忽而一阵山摇地动的巨响。

“我还在此,急什么?”共工手持神杖,在空中对子螭冷笑。

子螭面若冰霜,双眼微微眯起,手中金光化作利刃;共工亦挥舞神杖抵挡,顷刻间,雷电生火,映得空中白炽刺眼。双方鼓声大作,一时间,乌云弥漫,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涌起,不绝于耳。

“竟然分神。”潋滟的冷哼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他和巨蛛,一道戾气直逼面门。

我还手挡去,风雷来势迅猛,直直打向他们。

只听得一声惨叫,巨蛛躲闪不及,被风雷劈作两半,腥臭的血污四溅开来。

“阿乌!”潋滟嘶声大喊。

巨蛛残肢在空中抽搐,未几既没了声息,化作沙粒坠下。

“我杀了你!”潋滟暴瞪向我,眼睛变得血红。话音未落,他口吐瘴气,周身化作狂风卷起朝我扑来。

我毫不惧怕,撑出壁障,正要再召唤风雷,突然,背后一道阴森的力量袭来,将我的壁障打散。

心中一惊,我再回手却已经来不及。

潋滟的瘴风卷来,二力合击,我周身一阵剧痛,被扯入了瘴风之中。

“撷英!”子螭的声音似在耳边传来,却倏而变得遥远。瘴风中,潋滟化作蛛身,躯壳冲破了衣裳,狰狞的獠牙和毒刺向我扎来。我抵挡着,想挣脱开来,身上却被他的毒丝缠得紧紧。

瘴风卷着我们疾驰,似没了方向,面前,罡风如刀割一般,强光刺来,我望见前方是一片无际的水域,上方,太阳的身影有半边天空那么大……正缓缓坠向那水中。

咸池!

心中一惊,这里连神仙也不敢靠近,再不收住,我们会被太阳的光辉吞噬,玉石俱焚。

“放手!”我使力反推向潋滟,他却似失了心智一般,不管不顾地要置我于死地。

蒸腾的水汽迎面而来,炙热中,白雾茫茫。我听到咸池沸腾的声音传来,身体却径自下坠。

滚烫的蒸汽伴着落水的声音传来,“啊!”我紧闭眼睛,惊声尖叫。

第五十六章

身体在炙热中下沉,却没有预想中那噬骨熔筋的刺痛。

我睁大眼睛,水中仍然冒着密密的气泡,白炽的光照中,我甚至能看到潋滟痛苦万状地扭曲挣扎,最后,身躯在太阳的强光中消失殆尽。

我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咸池的水声汩汩传来,忽然,一声长长的清啸传来,似乎谁伸了个懒腰。

“嗯?怎么来了个神女?”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我突然被一股力量托起,不再下沉,那包裹着我的炙热随即散去。

太阳灼目的光芒中,一团白光在水中尤其明亮。未几,那光不再刺目,却慢慢汇聚成一个庞大的人形。有鼻子有眼睛,双臂粗壮得像树干一般,竟是个巨人的模样。

那巨人微微低头,朝我看来。

只见他的双目汇着金光,唇边浓密的光髯在池水中浮动。

“有意思,竟有人能活着到咸池来。”巨人开口道。

我望着他,惊诧得不能言语。

“你是何人?”

我张张口,发现自己还能说话:“我……”

“让我猜猜。”他却将我的话打断,似思索着,片刻,道:“你有我当年血气的味道,是个血灵,对么?”

这话出来,心中猜测果然没错。

咸池是太阳每日的归所,在这里的,只有日神颛顼。

太阳乃万物之源,即便句龙子螭也接近不得。故而自从颛顼化日,他在天庭就成为了传说,连我也只能在史册中才能知道他的事迹。

我被他托在手上,仰头望着那大明亮的身躯,仍感到不可置信。

我的先祖呢……那目光注视着我,温暖融融,莫名的亲切。

日君却笑起来:“怎不说话?我看你从空中落下,可是与人缠斗?”

我一讪,片刻,答道:“正是。”

话说出口,心中却阵阵牵挂起天上。子螭正与共工拼杀,不知怎么样了。

日君微笑,不紧不慢地带着我沉入水底,在一张巨大的白玉床上坐了下来。

他将我放到一旁,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光照伴着气息如漩涡般卷起,光采通透。

“我方才见一群小儿在天上打得欢快,你就是从那里来的?”他问。

我不禁觉得好笑,天庭苍渚皆气势汹汹,在日君眼里却全是小儿。

“正是。”我复又答道,停顿片刻,补充道:“是子螭和共工。”

“共工?”日君想了想,未几,颔首道:“是他啊。”

我诧异地望着日君。远古时,颛顼与共工大战,共工败绩,散神而死。如今再提起他,日君却这般平静。

“共工复生,神君可觉有异?”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日君没有回答,却缓缓道:“你心中思虑甚重,可是为了那两个小儿?”

我愣了愣。

他的目光透彻,似乎能将我心底每一处洞悉。

心绪慢慢涌起,好一会,我点点头。

我苦笑:“若磐沉睡了,子螭亦命不久矣,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日君看着我,未几,却低低地笑起来,声音洪亮如巨钟。

“想当年,我也常常被后羿姮娥那些小儿们闹得不得安宁,如今虽许久不理,我还是一看就知晓。”他说罢,像想起什么,四下里找了找,从白玉床下摸出一只金光灿灿的物件来。

“小神女,我千万年不曾与人见面说话,今日可算痛快。”日君将那物件递给我:“这是我闲暇时炼下的,反正无用,赠你好了。”

我看去,只见那物件小巧,只有巴掌半大,是一根细匕首。

讶然望向日君,却见他已经站起身来,伸伸四肢。

“万事皆在人为,去吧!”他微笑地长吟一声,周身忽而发出刺目的光辉,未几,化作一团白光,融入了太阳的光芒之中。

不等我开口,一股水流涌来将我托起,朝上方送去。

蓦地出了咸池,天地间已经夜色沉沉。

水流将我托到水面就消失无踪。我腾云上天,朝脚下望去,咸池浩瀚而平静,已经见不到太阳的身影。

方才的阳光温热还留在身上,一点倦意也没有。

“去吧……”日君的声音仍徘徊在耳旁,他方才的话语,似无所指,又似别有深意。

心中还念着那战场,我收回目光,转身朝打斗的那片天空飞去。

“这不是神女么?神女!”忽然,一个声音从侧方传来,我望去,只见一片光芒在夜空中朝我靠近,是几名夜巡的仙官。

看到我,他们面容惊讶:“神女原来在此。”

“神君如何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神君安好,如今正在营中。”一名仙官道。

心中一下安定,我又问:“今日战况如何?”

那仙官与身后几人相觑,道:“神女且随我等回营,自然知晓。”

我看着他们,觉得有些异样,片刻,颔首答应。

仙官们引着我往天空飞去,使了缩地之术,一时间风涌云动,待到了地方,我却发现不是白日里的战场,而是又回到了八荒边上的苍渚之门。

天空乌云滚滚,天庭的兵将列阵云端,在海岛上设下营地,气势威压。

才要降下云头,忽然,一片云彩从天空中急急降来,我被一双臂膀用力地抱起。

夜风和缓,子螭的怀抱宽阔而温暖,胸口传来他呼吸的起伏。视线越过他的肩头,仙官们神色尴尬,我脸上发热,却没有挣扎,眼眶涩涩的。

片刻,子螭突然将我放开,上下打量,急急问:“可曾受伤?”

我摇头:“不曾。”

子螭看着我,略显憔悴的脸上似缓下一些,却他紧接着问:“方才去了何处?”

我苦笑:“说来话长。”

子螭盯着我,没有说话,两只眼睛仍然睁得炯炯。

“真是胡闹。”忽然,他低低道,脸色突然板起,责备道:“叫你回天庭你不听,四处游逛做什么!如今苦头可吃够了?!”

我望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容,只觉万般滋味卡在喉头,却反驳不得。

“嗯。”我拭拭眼睛,小声答道:“是我错了。”

子螭似一愣,片刻,轻轻冷哼一声:“认错也这般理直气壮。”话语才落,却一把抓起我的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