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王妃瞧她哭得力竭的,也是心疼不已,低声哄了她几句,索性吩咐齐嬷嬷带她回后院去。

  小离临走攥住王妃衣袖,抽抽嗒嗒的坚定哀求:“母亲,我不要再去国师府了!我不跟着骗子学算命!”

  镇南王妃听不下去,哄她快些走:“知道了知道了……今天不去,今天晚上母亲陪着你!”

  王妃说的是“今天”不去,一旁纪西听得清楚,脑中念头飞转,他上前一步,向国师抱拳歉声说道:“小妹年幼无知,这段时间承蒙国师大人包涵,在下这里先替父亲谢过国师大人!”

  “应该的。”陈遇白淡淡截断了他的话,连眼角余光都没瞧他半分。小离这时低着头抹着眼泪从他身边走过,他眉头一皱,迎上前一步。

  那黑色冰绸下摆上金线绣的花草枝蔓仿佛活过来一般微微摇曳,小离眼角瞥到,心头恨意难消——他还敢穿她一针一线虔诚缝制的衣裳!

  她飞快的伸腿,一脚踢了上去。

  被结结实实踢了一脚的人闷哼了一声,站在那里没有动。

  镇南王妃与纪西纪北同时出声斥责,纪小离踢完他拔腿就跑了出去。

  养女突然当众如此放肆无礼,镇南王妃又气又羞,都快昏厥了。纪西命纪北赶紧去追小丫头。而苏公公望着国师大人黑袍上的小巧脚印,眼睛都直了!

  纪西心中叫着好,嘴上却得向国师大人赔不是:“……幼妹实在顽劣!回头等父亲回来训了她,定让她向国师大人当面赔礼道歉!”他话里句句是“我妹再也不会跟你走”的调调。

  可纪小离一走,陈遇白就没了表情,纪西再如何语气诚恳、话中有话,他也只是扯了扯唇角,给了一个字:“好。”

  就像他听不懂纪西话里的意思似地——既然纪西说的是当面赔礼道歉,他便等她来与他面对面。

  这样一拳又一拳打在棉花上,纪西再腹内沉稳,也是脸色一变、说不出话来了。

  而陈遇白向镇南王妃告辞,直到走也没有再看纪西一眼——言语争锋是小孩子的游戏,国师大人可从不和别人玩游戏。

  **

  纪小离爱玩游戏,什么游戏她都玩的开开心心的。其实她从小就不怎么哭闹,给她点吃的就笑眯眯的,只要你不打她、不砸她的炼丹炉,她是从来不哭的。

  可这回她却哭的极伤心,谁去哄都不行。

  纪北在里头哄了她半天,什么招数都用了,耷拉着脑袋无功而返。

  出来后他见纪西独自坐在院子里,忙走过去费解的问纪西:“二哥!小离她到底干嘛那么伤心?至于么?”

  纪西手指抚着茶盏,英俊的脸上神情阴郁,眼都没抬:“至于。”

  “不至于吧?!国师大人估计也就随口一说……这种话她也信,我要是说日头打西边出来她信不信?”

  纪西打量了大大咧咧的弟弟一眼,抿了口清茶,声音低低的说道:“小离她对这个师父信赖非常、言听计从的,如今她知道自己被骗了,自然也是加倍伤心。”

  纪北恍然大悟,点头道:“那倒是,没少听她夸国师大人,每次去国师府都反而跟回家似地开心!”他摸着下巴,“不过,国师大人也确实是值得信赖啊!上回尚书府楚浩然那事儿……哈哈哈哈!”

  “是啊,国师大人……的确是足智多谋。”纪西冷笑着说。

  大夜的国师并不只是祭祀祝祷那么简单,国师执掌玄武令,命中注定守护大夜,是皇帝最信赖的大臣。这占卜之术说起来玄妙,其实卦象就是那么回事儿,高明立下之处在于占卜之人对这天下局势的见解。如今皇上一有大事不决就召见国师大人,言听计从、倚重非常,在国师大人的辅助之下每每决策英明、无往不利。这样的一个国师大人,不仅是足智多谋,更是心机深沉的。

  而陈遇白对人从来不假辞色,为什么那次他和纪北请他出手,他居然那样轻而易举且和颜悦色的答应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纪西心里痛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可说起来其实也不怪纪西——大夜虽并未有明文条例言明国师不得成亲,但是开国以来历任国师从未有成家生子的,所以全天下都忽略了、纪西也忽略了:现任的国师大人,他是一个年轻男子。

  今日王妃娘娘可能并未察觉,纪西却看得清清楚楚:大夜年轻的国师大人冷峻无情,看谁的神色都是一样的冷淡,唯独看向他家小妹的眼神里数不尽缠绵、疼惜、炙热……

  纪西恨恨咬牙,一拳捶在石桌之上!

  纪北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也是烦心小离,心中更加急躁:“二哥!那你说现在可怎么办啊?!”

  纪西默默了片刻,笑了一声,缓声说:“既然她不想去国师府,我们想办法,遂了她的心愿。”

  **

  当夜镇南王府里众人绞尽脑汁的哄那修仙梦碎的小少女,国师府却是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天自知闯了大祸,回来路上哭的差点昏过去,陈遇白命老管家将他带下去安置。

  童子年幼,又不知情,他当然不可能怪罪。

  这事谁也怪不着。

  只是他这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她落泪的眉眼一直在他眼前,挥手都不散。陈遇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极其的不舒服,像是被一只手攥着,挣脱不开,闷的厉害。

  他抬手,掌风一推,整面墙的八扇窗齐齐打开。

  窗外有无尽的夜色,但却不会有人再从楼下抱着柱子一点一点蹭上来、扒着窗边、笑得那么灿烂无忧的冲他喊“师父”。

  心中更加浮躁,他心烦意乱,恨恨的想:他从来也没有亲口说过他是仙人,是她自己曲意附会,还敢怪他?!

  明明不是他的错!

  但,既然不是他的过错,又为何此刻会如此的难过?

  窗外风声这时一乱,国师大人此刻心绪暴躁的一点就着,一挥袖差点将那紫衣的千密使打下楼去。

  秦桑单手攀住窗棂,险险避开那阵强烈掌风才跃身而入,长呼了一口气,她笑道:“国师大人就是这样感激为你送方子来的人的?”

  她说着,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

  那是小离每月服用丹药的配方,上次他向她要过。

  陈遇白冷冷扫了一眼,却并未伸手去接。

  “她不在这儿。”他冷冷的说。

  “今日不是应该回来了么?怎么,她不肯来了?”秦桑奇道。

  接下来,她听了一个语气冰凉、言简意赅的新鲜八卦。

  真是太新鲜了!秦桑心想,大夜清贵无双的国师大人,携皇帝亲笔谕旨与第一心腹太监亲自登门,居然没能娶到镇南王府的小养女!不仅如此,还被踢了一脚、灰溜溜的回来了!

  秦桑忍着心中大笑,故意叹了一口气:“国师大人出门前就没为自己卜上一卦么?”

  陈遇白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月色淡淡道:“我从来不为自己卜卦。”

  他这一生都在卜卦推测别人的命运,他早已厌倦了。

  这语气实在太过寂寥,没心没肺如秦桑,心中那热乎乎的八卦都被冻凉了。

  “其实……”她笑着,顿了顿,“也不是什么大事啊!”

  陈遇白扭头怒意难耐的瞪了她一眼。

  那丫头今日那样伤心!还不是大事?!

  秦桑笑吟吟的:“我的意思是:大人既然错了,向她道歉便是了!小离不是油盐不进的孩子。”

  “我哪里错了?!”国师大人冷面拂袖,怒声道。

  秦桑笑着轻轻的问道:“让她伤心,你没错吗?”

  她声音轻轻的,且只问了这一句,陈遇白眉头一皱,脸上的神情顿时凝滞住。

  听君一席话,拨云见月明!

  他总算明白自己心中的憋闷不适是什么了!

  她伤心……便已是他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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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在爱情里寻寻觅觅、跌跌撞撞,无非想找这样的一个人:只要我们伤心,他便觉得是他的错。lw*_*wl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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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陡然变了脸色,秦桑静静望着他。

  端密太后密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麒麟五大玄武令已久,期间五大令主都已经换过一批了,说起这两任玄武令主时,她曾扼腕不已:“早知这任国师如此……当初老国师在时本宫就该下手的!原想稚子年幼,谁知这陈遇白实在是……”

  实在是——毫无破绽。

  他执掌国师位与玄武令时才多大年纪?小小的少年,看起来不过是长得格外眉眼冷峻罢了,谁知竟那么厉害!老国师大人的一身本领他学得十成十,却半点老国师大人的温和慈爱都无,简直没有一丝人气——当年老国师在时,国师府不说门庭若市,端密太后插个耳目进去打听些事还是轻而易举的。可自从陈遇白执掌国师府,国师府就如那海上仙岛,端密太后再也没有得到过国师府的半点□。

  没有亲人、没有嗜好、没有弱点、没有表情,陈遇白这个人毫无破绽。

  这样冷清无情、毫无破绽的一个人,如今站在夜风温柔的窗前,双目沉沉、惆怅百转的轻轻叹气。

  秦桑静静望着这样的国师大人,心中的悲喜莫名以状。

  她心头长久以来的牵挂与担心都将能放下了——这个男人,会替她更好的保护小离。

  将来见了爹娘,她不至无颜以对。

  那么,她总算也可以为自己活一段时光了……

  只是小离的身子……秦桑心中一疼,面上却仍是微微笑着,对陈遇白说道:“这药方若有疑问之处,国师大人可随时唤人入宫传口信给我。这药大皇子也服用着,近年他身子越发糟糕,我已向太后禀明:我请动了国师大人为我调配药方,研制对他更有效的丹药。”

  “大皇子的母妃是千密族人,为何他服用了这药之后发色眸色并无变化?”陈遇白听出她话中有话,皱起眉追问道。

  “大皇子身中一种寒毒,这药以毒攻毒,克住了那寒毒,对他的发色眸色无影响,只是两股至阴之气在他体内抗衡,他的身子这些年被消耗的很厉害。”秦桑轻声说。

  陈遇白心中已有了推测,走到桌旁将那药方拿起来仔细看了几遍,他抬头看着她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这药如此阴性寒凉,小离服了这么多年,除了心智缓慢,可有其他妨碍?”

  果然,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罕见的没有了一丝笑意,美目之中的光亮如同寒夜旷野微弱的星光。

  “我不知道。但是,”秦桑垂了目光,“小离她今年已经十四了,还未有月事。”

  没有月事的女子……就不会有孩子。

  “这才是你千方百计把她送进国师府的原因吧?”陈遇白怒然冷笑,“把她送到我身边拜我为师、以麒麟令要挟,并不是纯粹为了求我的庇护,而是为了求药,对么?”

  “起初我的确是这样想的。”秦桑毫不否认,“小离和大皇子这样服用丹药不是长久之计,可我访遍天下,懂药理之术的不知千密,知千密甚深的不知药理,暗夜谷谷主曾为我试过,可连他也失败了,”秦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看向陈遇白,“谷主告诉我:若这世上还能有人做得到,只有国师大人。”

  当年破夜之试陈遇白与谷主比的是星宿推演,但那只不过是因玄武令之故。事实上他们私下比过十场:剑术、刀法、内力、轻功、暗器、毒物、阵法、棋术、易容、药石。

  每人各自赢了五局,加上星宿推演那一局,要论天文地理无一不会、武功修为内外皆精,陈遇白赢过了暗夜谷谷主!

  这事从无外人知晓。陈遇白冷冷看着她。

  秦桑微微一笑:“不过,眼下我其实十分后悔……陈遇白,我将这样的妹妹交给你,抱歉了、多谢你。”

  一生说过那么多谎话、骗过那么多人、永远都在笑着的人,此刻眼下难得的诚心实意道歉道谢。

  “我能做到。”陈遇白忽然说,“即便不能,也没什么不好。”

  从始至终,他喜欢的就是眼下这般的纪小离。

  秦桑向他笑着低低说道:“还有一件事——若是有那日、而我已不在,还请国师大人看在大皇子与小离一母同胞的份上,救大皇子一命。”

  “你操心的人还真多。”这等旧年宫闱秘闻,陈遇白却一点儿也没惊讶,皱着眉头淡淡的说。

  秦桑也笑吟吟的,“母亲嘱咐过我……她亏欠大皇子良多。”

  陈遇白不辨喜怒的看了她一眼,说:“秦桑,你好自为之。”

  “多谢。国师大人也一样,切切小心。”秦桑笑的似乎是满不在乎,低声说:“顾明珠的儿子如今在太后娘娘手里。顾明珠一定会现身的,到时不管朱雀令在不在她手里,她都一定会找来交换她的儿子。眼下白虎令已是岌岌可危,到时朱雀令再归位,太后娘娘就只差青龙、玄武、麒麟三枚令牌未到手了。”

  陈遇白目光沉沉,点头道:“知道了。”

  **

  从国师府出来,街上已是宵禁,月色正好,秦桑挑了一高处坐了一会儿,明月夜下的上京城安宁如梦,她的紫衫被夜风卷起,却只有月色与之共舞。

  她的小丫头从此以后就有人陪了,再也不会孤单,她心头欢喜又落寞,似是松了一口气,又似是最后一丝真心牵挂都将斩断。

  小离以后会很幸福,会渐渐忘记她这个只偶尔在夜里出现的姐姐。那么,大概就再也不会有人记起她了。

  这种时候秦桑难免会想起那袭青衫,英俊挺拔的男人扶着腰中长剑,对她温润一笑。

  若是她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她呢?

  会的吧!秦桑忽笑起来,带着些顽皮笑意,她骗了他的麒麟令,恨……也是一种记得啊!

  这样想着,心中舒畅许多,她站起来,月下紫衣一闪,人向镇南王府的方向掠去。

  秦桑无声无息的翻进嫏环轩。内室里地上扔着风筝和流水木马车之类的玩具,大概是纪家兄弟拿来哄人的,小离哭了一晚上很累、正睡得沉沉,脸上一阵熟悉的轻柔的抚触,她梦中心头都是一喜,立刻睁开了眼睛。

  “……秦桑姐姐!”她揉着红红的眼睛坐起来。

  “小傻瓜,”秦桑叹了口气,捏捏她脸,“你这么喜欢国师大人啊?哭得这样伤心!”

  小离一听,眼睛顿时睁的圆圆的:“谁说我喜欢他?他骗了我,我才不喜欢他!”

  “哦,他骗了你所以你不喜欢他。那么除此以外,你还是很喜欢他的?”秦桑问。

  小离被问的一愣,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好像……是这样没错。

  “……嗯。”她老实的点头。

  小丫头太好骗了,秦桑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了以后,她正色对小丫头说道:“小离,你说国师大人骗你,那么你想想:你从小到大每天都说着修仙,除了国师大人,有没有其他人骗过你说他是神仙?”

  小离摇头。

  纪北曾有一次说过他是一只鬼,然后他被纪西和纪南放倒了,她在他身上画了满身的符,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那你再想想:为什么其他人不骗你、国师大人却要骗你呢?”秦桑柔声引导她:“其他人待这事如何、国师大人又如何?”

  纪小离努力的想啊想:爹爹他不喜这些,听了就皱眉头;母亲说这是怪力乱神,不许她在人前说;纪东南西北一听就打岔,没有一个相信她的话;公主娘娘就更别提了……

  国师大人……师父不一样!

  师父替她改炼丹的方子,她和涟漪她们吵架吵不过,拉师父去园子里一站,谁也不敢说话了!师父还教了她很多本事,她扔霹雳弹弹无虚发,而且现在公主娘娘院子里的嬷嬷已经抓不到她了。

  “师父和别人不一样。”她语气肯定的说。

  秦桑并没有问“怎么个不一样”,她问:“那他和你一样吗?”

  小离抬起了头,目光已有了神,轻声说:“他和我一样的。他曾告诉过我:他没有父母,是他的师父养大他的。”公主娘娘说他也是野孩子,她心里听了很不好受——想要抱抱他的那种不好受。

  秦桑伸手揽了她,叹了口气才说:“你看,你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他明白你。他对你这样不同,你怎可与其他人一般待他?”

  小离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