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嫏环轩时,小离正指挥下人搬木板找锤子和钉子,纪西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摸摸她脑袋柔声的问她:“你又在做什么玩?”

  小离抬头看他。

  小姑娘这几日瘦了,眼睛大大的,脸上也少了纪西以往最爱的娇憨之色。

  “我要把窗户钉起来!”她说。

  纪西以为她又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在胡闹,笑了笑,只说:“叫他们帮你钉,你不许自己拿锤子,仔细伤了手。”

  小离听话的点点头,又问他:“公主娘娘好些了吗?”

  “好些了。你别担心。”纪西轻声叮嘱她:“近日家里事多,我也没顾得上你。怎么好像瘦多了?没有好好吃饭吗?”

  她低了头不答,纪西追问:“怎么了?什么事不高兴?”

  “二哥,”她忽然皱着眉问:“你能娶我吗?”

  她问得那样认真,纪西心里仿佛像被扎了一整把的钢针,疼的他霎时呼吸都极难。

  艰难的缓过了这一刻,他喉头都已漫上腥甜,却笑的越发温柔:“不行。我要娶别人,不能娶你了。”

  “哦,”小离有些失望,但也很快释怀了:“那……算了吧。”

  纪西看着她,心里的那把针已经齐根而没,反而疼得麻木了。

  他轻声问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你想嫁人了?”

  小离摇头,怅然片刻又点点头:“我不想嫁给别人,我想留在家里。”

  纪西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温柔笑着,用打趣的语气说:“可是我要娶别人,她很美、很温柔,是个大家闺秀……才不像你。”

  小离想了想他描述的样子,毫不介意的点头说:“那很好啊,我喜欢这样的嫂子!”

  纪西笑着捏捏她的鼻子。

  他说的是真的。

  在娘亲的病榻之前,他已经主动承诺要娶那张家的小姐。

  大哥走了,他便是这个家的长子,他要代替大哥活下去。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娘亲相中了能做长媳的姑娘必定是温柔贤惠的,他娶了她之后一定会好好待她,与她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合家欢睦。

  只不过是要割舍他的小姑娘而已,只不过……是要曾经鲜衣怒马的那个纪家二少死去而已。

  纪西认了。

  **

  熬过那阵心痛欲死,纪西笑着放她去玩耍,他转身欲走,却见纪北站在不远处,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了。他身边还站着王妃娘娘身边的倩姨,托着一盏羹汤候在那里。

  纪西向倩姨点了点头,对纪北低声说:“你跟我来。”

  纪北默默跟着他走出去,两人走得离嫏环轩已经很远才站住。

  “二哥……”纪北叫了一声,却说不下去了。

  “没关系,这样很好。”纪西知道他要说什么,“纪北,我觉得这样我很是心安。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

  纪北摇头,“我不是这意思……我也是去与她话别的,二哥,我已向父亲提了:我要去南边军中常驻了。”

  纪西一怔,随即有些明白,但是一时之间他无法相信。

  毕竟他比纪北自己还知道:纪北有多么喜欢小离。

  纪北望着说不出话的兄长,挠着头苦苦的笑起来:“其实我一直都是知道的:她或许愿意嫁给你,但她不会愿意嫁给我的……我喜欢和她玩在一起,但是我照顾不好她。我俩在一起,只有把祸闯的更大、留着你去收拾……”

  纪西看着幼弟,目光复杂,一言不发。

  “我还不如出去闯一闯,但凡能有所建树的话,对家里是个交代,以后也是她的一个依靠了……”纪北说完自己都觉得鼻酸,又强自“哈哈”笑起来,捶了纪西一拳,他笑得眼圈都红了:“那丫头看来真要嫁不出去了!咱们谁都不娶她!哈哈哈!”

  纪西也笑起来,轻轻捶了他一拳,却险些把纪北的眼泪捶下来。

  **

  嫏环轩里倩姨正看着小丫头喝汤,一边给她递帕子一边对她说:“娘娘担心小姐不好好吃饭,特意命厨房里做了,叫我亲自送过来看着你喝……是瘦了些,怎么了?这几日家里乱,他们不好好伺候你么?”

  “不是的,”小离心不在焉的喝着汤,“不关别人的事……”

  倩姨给她又添了一些,看着她垂着眸乖巧安静的模样,倩姨轻声问道:“小姐,你告诉倩姨:为什么想嫁给二少爷?”

  小离握着勺子喝汤的手停了停,“我……想留在家里,”她搅着汤羹低低的说,“我不想离开家……除了家里,没有人喜欢我!”

  倩姨爱怜的摸摸她,问道:“那既然如此,嫁给四少爷不好吗?”

  “纪南?纪南愿意吗?”刚刚被拒绝过一次的人,担忧的问。

  倩姨既欢喜又忧愁的叹了口气。

  **

  纪南自然不愿意——她是女儿身,小离嫁她不是误了终身?

  可如今前朝后宫皆是云波诡谲,西里被纪南打得退至星涯山后,派了王子与公主前来交好,端密太后有意将那小公主指婚给纪南,小公主却自己看上了二皇子殿下,恰在此时,二皇子殿下与纪南的断袖分桃传得整个上京城的人津津乐道,皇帝不悦至极,责令二皇子殿下闭门思过、给出交待。

  可是二皇子殿下……又能给出什么交待?

  眼下只有两条路——二皇子殿下娶了西里公主;或者纪南成亲。

  纪南是女儿身,若是娶了别人、一旦此事被揭发,那就是抄家灭族的欺君之罪!如今小离自己愿意嫁,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纪霆与镇南王妃将小离叫到面前,仔仔细细的给她讲了事情原委,小姑娘却一口咬定:她就是要嫁给纪南!

  这婚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纪西月初迎娶张家小姐,纪南与小离的婚事定在了月末的一个黄道吉日。

  这消息传开去,几家欢喜几家愁,国师府这几日连日光照下来都是冷的。

  陈遇白真是没有想到:她竟能狠心至此!

  他陈遇白简直枉担虚名,要比狠心无情,纪小离胜过他不知几许!

  陈遇白甚至觉得长久以来他的情意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否则何以她能转脸就答应嫁别人?!

  她宁愿嫁给纪南——在她的眼里,他连女扮男装的纪南都不如!大约在她看来,他连算命都不准、简直一无是处吧?

  陈遇白这几日一直站在这窗前回想,回想自己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他想自己日夜不怠学了那么多、会那么多本领,到底有没有一样能够让她对他刮目相看的呢?

  他竟找不到!

  冬天的风卷着刺骨的寒扑在他心口,国师大人的内伤这几日未见好转,反而隐隐咳的更加厉害了。

  **

  顾明珠便是在国师大人迎着寒风苦思冥想时来的。

  她来时,紫发紫眸的小石头正躲在花园的石头后面探头探脑,忽见他家娘亲由老管家领着进来,小家伙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娘!娘!你去哪里了呀?!怎么到现在才来接我!”

  美貌如明珠的前任千密使,温柔的笑着,将爱子抱了起来。

  时隔七年,明珠重现,比当初更加明媚动人。难怪世人都说现任千密使美则美矣,始终不若前任千密使美的凌厉夺目。

  顾明珠抱着儿子,在他耳边小声的告诉他:“娘这几日是去照顾你爹爹了。”

  小家伙立刻紫眸一亮,“爹爹在哪里?!我也要见他!”

  “爹爹受了伤,等他好了你们再见。”顾明珠轻声说,虽然千密一族体质特殊,慕容磊如今已经康复得几乎无碍了,但是……她贴了贴小家伙冰凉的脸,扯开话去:“天这么冷,你在外面做什么呢?”

  小家伙故意学大人叹气,肥短手指指了指远处大开着的窗户:“因为屋子里面比外面更冷啊!”

  顾明珠笑着点了点小家伙的鼻子,把儿子交给老管家,她在老管家殷切拜托的眼神里走进了观星楼。

  陈遇白算算她近日也该来了,不过他这个时候是真的烦透了千密女子,故人多年未见,他却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意都没有,侧过脸向她点了点头,连一个字的客套都欠奉。

  顾明珠笑得暖意融融:“许久未见了!这次幼子承蒙国师大人出手相救,又亲力亲为照料多时,多谢多谢!”

  “不用。我砍了慕容磊那一刀,扯平了。”陈遇白的语气与窗口吹进来的寒风一样毫无温度。

  顾明珠叹了口气:“你替他解毒。算下来我们还是欠你一份情。”

  陈遇白淡淡道:“催毒的药物我已经给他了,你有心的话,督促他内用与药浴十日,以你的内力为他驱除体内沉积寒毒,十日后我会送去解毒的药给他试,有九成的把握。”

  “没想到那个女孩子都要嫁人了,你还愿意冒险为她拿大皇子试药。”顾明珠笑得仿若寻常。

  陈遇白现在哪里听得了这话?若不是看在她当年积威,真想一掌把她打出去!

  他不说话,脸色愈加阴沉,顾明珠也不忍心再逗他:“我来此前见过秦桑。她托我问你:国师大人承诺过她的话、不知还算数否?”

  “违背承诺的人,不是我。”陈遇白一字一句的冷声道。

  那个曾经承诺伴他一生、共度人生的小骗子,即将大婚、嫁给一个女扮男装的人!

  陈遇白心口一阵窒闷翻涌,几乎又要咳出血来!

  顾明珠叹了口气:“陈遇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的小姑娘,她是为谁要嫁纪南?”

  “难不成还是为了我?!”陈遇白咽下那口心头血,冷笑着反问。

  “若不是为了你,她早不嫁、晚不嫁,为何偏偏这个时候主动要嫁给纪南?”顾明珠莞尔,缓声轻快的说:“国师大人素来透彻,女孩子家家赌气胡闹,怎么你也跟着当真了?”

  窗前迎着寒风的人,缓缓的转过了身来,一双冷眸中尽是无法置信与恍然了悟。

  旁观者自然是清明,可他身在这情|爱里,他的小少女一个失望眼神,比天下人的指责还要来得重,纵使天赋英才、无所不能,到底是为情所迷了。

  没错!他何必与她较真?!

  算命的又如何?

  她再……瞧不起他,这一生她也只能嫁他!

  堂堂大夜一国之师,顿时起了那悍匪心思。

  **

  作者有话要说:看这里:最后一段往下是国师大人去二皇子殿下处商量瓜分新郎新娘的情节,《卿本佳人》里写过了,这里就不贴出来浪费大家的JJ币了,大家点这里看吧,顺便围观二皇子殿下的小登科,预热一下嘛——

  《卿本佳人》

  土豪土豪你们是在放鞭炮恭贺国师大人小登科么——

  字写得那么难看好想死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3-09-0120:11:35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国师府寒风酷冬,镇南王府却是张灯结彩、热闹如春。

  那张家的小姐果真貌美贤惠又大方温柔,是个极合适的长媳。进门后她对公婆孝顺恭敬、对小叔小姑照顾体贴、与纪西相敬如宾。

  艳阳公主虽仍旧为纪东之事伤心不已,有这么个儿媳妇每日陪伴、轻声细语的劝慰,着实好了许多。

  纪西自从成了亲有了家室,越发像个沉稳可靠的大人了,镇南王府一概迎来送往都由他一力承担,无任何不妥之处,纪霆很是欣慰。

  到了这个月的二十一,便是纪南和小离成婚的正日。

  一大早,各家的女眷都来了。艳阳公主称病不出,新嫁的纪二少夫人在镇南王妃身边帮着招呼客人,纪家那么多亲戚朋友,她招呼的纹丝不乱,还能有余力护着小离,不让各家夫人在新房里打趣停留太久。

  于是秦桑来时小离房里没什么外人,小离正由倩姨服侍着穿红彤彤的嫁衣。倩姨眼角撇到窗台那儿紫衣一闪,不动声色的找了个借口将丫鬟们都带了下去。

  小离魂不守舍,呆呆的坐在镜子前,秦桑站到她身后她才发觉。

  “秦桑姐姐!”她猛地站起来,拉住秦桑的手,“你去哪里了?为什么好久没有来看我?”

  秦桑手臂上的伤被她隔着衣服攥住,疼的眉心一跳,却笑着丝毫不露,柔声说:“最近有些事耽搁了……今日你出嫁,我无论如何也要来见你。”

  小离勉强冲她笑了笑,垂下了眼睛。

  “怎么了?后悔了、不想嫁了?”秦桑笑着圈住她肩膀,将她按到镜前重新坐下,她拿起了木梳,为她梳头发。

  小离叹了口气,说:“我不后悔……父亲、母亲养大我,我应当报答他们,我也很喜欢纪南。况且……也只有他们喜欢我。”

  秦桑何等玲珑心思,一听她的话便笑了起来:“只有他们喜欢你吗?那你师父呢?”

  “师父不喜欢我……我知道的。”否则何以前一刻还说喜欢她傻,却又放着她不管、去见聪明的秦桑姐姐?

  心思百转,她又叹了口气。

  “这样啊……那你呢?喜欢他吗?”秦桑柔声问,抚着手中柔顺黑发,她笑着看向镜中一身红嫁衣的幼妹,“小离,你喜欢他吗?和对别人都不一样的喜欢?”

  小离从镜中望着她,迟疑却肯定的点了头。

  喜欢的,喜欢他!

  和喜欢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不是因为他陪她玩而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对自己好。而是想和他一起玩、哪怕他嫌弃她,而是期待他对自己好、哪怕他总是冷着脸。

  是虽然所有人都告诉她国师大人如何如何厉害、她却想要拥他入怀。是虽则自己这样无用软弱,愿为他坚强勇敢。

  是一看到他,她的心就变得很软,却丝毫不慌张。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只有他欺负了她、她却不想往他脸上扔霹雳弹。

  是这么独特的喜欢。

  小离想着想着就鼻头发酸,红了眼眶。秦桑俯身拥住了她肩头,脸颊与她相贴。

  小离和她长得不像,她像母亲,小离则长得更像她们的父亲,尤其小离的眉目,与秦桑记忆里的父亲一样无忧明朗。

  镜中幼妹的眼睛与记忆里父亲的重合,秦桑潸然泪下。

  她没有照顾好妹妹,好在父母天上有灵,从今以后,有个人会很好的照顾妹妹一生。

  过了今日,秦桑总算了无牵挂。

  “怎么了?”小离看她落泪急了:“怎么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