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ryl-Ann Walsh是纽约非自食其力之阶层当中典型又非典型的角色。我在那个周六晚间的派对上第一次见到她,发现她长得并不像Carolyn Murphy,纯粹是棕发,三十多岁的年纪, 26岁上跟一个姓Walsh的人结过婚,7个月之后离婚,没有孩子,从订婚到婚礼准备了一年半时间,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习惯了Walsh这个姓,离婚之后也没有改回去。

派对之前的那个下午,Lyle带我去买衣服和鞋子。我第一次站在绵厚的地毯上面,对着3米多高黄铜镶边的大镜子,试一万七千美元的连衣裙、礼服外套,晚装包和高跟鞋。在那之前,banana republic,club monaco是我常穿的牌子。 我不是那种固执的不喜欢花男人钱的女人,我喜欢他为我买东西,最好不是用现金,用卡,签支票更好。因为之后他还会收到帐单,看到账单上面0号的裙子,35码半的鞋子,就还会想到我。不管你相不相信,这种感觉跟钱并没有多少关系。

不管穿的是多少钱的裙子,我看上去很美,但是年纪太小,不够档次。晚上9点半,我被介绍给Cheryl-Ann和她的朋友们的时候,这位三十多岁仍旧学着女学生的样子叫Lyle“L”,叫自己CA的女人,带着友好的微笑说:

“L总是不知不觉的修正交友标准,扩大我们的社交圈子。”CA很有水平,把一句没礼貌的话说的很有教养。

午夜来临之前,谣言传来传去,我成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亚洲模特,晚上兼职做伴游。值得庆幸的是我跟Lyle都不是敏感的人。我无所谓,也宁愿他不要去解释,如果有人说我是S&S的律师,是十几年之后另一个Rona Morgan才真的会戳到我痛处。我们拿了一瓶红葡萄酒躲到花房里去喝,喝的不多,但我的酒量更差,一点点酒精就能让我开始觉得密封的玻璃房子有些闷热,里面的蝴蝶兰羊齿藓都在争夺我的空气。我去洗手间补妆,洗手台上摆着女主人和名人的合影,我只认得裘德?劳,其他的似乎是些作家、音乐家或是政客。

Cheryl-Ann推门进来,看见我,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打开排风扇,点燃一支细长的香烟。

我梳了梳头发,从镜子里看她,然后问她:“你知道Rona Morgan吗?”在脑子彻底清醒之前,话已经说出口了。

她脸上控制不住的笑意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多蠢,问了一个最最不该问的人,从这间房间出去之后,Lyle会立刻知道我们每一句谈话的内容,甚至还有可能添油加醋。

“他们定过婚。”CA告诉我,“只差一点点就结婚了。婚礼之前,L扔掉将近三百张请柬,他们住的那栋公寓的垃圾管道堵了一整个礼拜。”

我觉得自己似乎很早就知道,Lyle不可能生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曾经也有一辆车,一间公寓,一个真正的住所,一个长期交往的女友,未婚妻,就要结婚,甚至正在计划一场至少三百个人的盛大婚礼…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管不顾的问下去。

“天知道,不过既然那个人是Lyle。”她看了我一眼,“对他来说最动听的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和女人叫床的声音,反正不会是教堂的钟声。”

我回给她一个笑容,收好东西走出去。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可悲的是还感觉不到痛。

Lyle在走廊转角处一扇落地窗旁边等我,从衣领到袖口到鞋子都整洁低调,精致到不真实的地步。“对他来说最动听的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和女人叫床的声音”,当然不会仅限于同一个航班,同一个目的地,或者同一个女人。

我走过去,在CA对他说什么之前就先坦白了,“我当了一回八婆,”我对他说,“问了Cheryl-Ann一些关于Rona的事情。”

“很好的问题,下次记得先来问我。”他说得很温和。

“我更喜欢从不同侧面了解你,既然你说过我们应该试着互相了解。”

“这话说得我很感动。”他笑了一下,更像是个嘲笑。

“不过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牵牵手就会想到教堂和红地毯的姑娘。”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从Cheryl-Ann或者这间房间里的任何人那里听到的话,都会让你都对我草草的盖棺定论。”

我想问他,我的结论对你重要吗?没来得及问,他就说,凌晨3点之前派对都不会散,而他现在很想要我。我们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悄悄的离开了那间面积惊人的顶层公寓。我还是不太了解他,但难免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个潦草的结论。

23)礼物

Lyle后来并没有跟我说更多的关于Rona的事情。周一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毫无悬念的又看到Rona,成熟漂亮,声音轻柔,有些事情只有她出面才搞得定。一个傻乎乎的念头冒上来,让我对自己提问:如果Lyle在婚礼之前不要我了,我会是怎样一个结果?真的是一个傻念头,我想象不到自己怎么样才能成为Rona那样的人。同样的,我和Lyle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婚礼的那一步。

到那个时候为止,我还没有机会独立接一个案子。不过我依旧是最抢手的Second chair。因为我做事很下功夫,从来没有对上司的要求说过不字。每天8点左右进办公室,只要手头有事情,就会一整天不说一句废话,工作工作工作。我甚至因为一个夸张的举动而在整个纽约office小有名气:我用一只一点五升的大水壶装水,为了节约往返于办公桌和茶水间当中的时间。我常常在床上看打印出来的资料,直到身边的亲吻和抚摸让我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不过半夜里,我还是会跳起来,查收Blackberry上的新邮件。这个半疯狂的世界里总是有人比我更夸张,凌晨了还在发信。

11月中旬是他的生日,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过,也没有吹蜡烛,因为他说他这样的年纪开生日派对实在太老了。一个6寸的巧克力蛋糕,几乎全是我吃的。我很想送点什么东西给他,但不知道送什么才好。他没有爱好,从来不戴任何饰物,没有特别喜欢的书或是CD。我绞尽脑汁,最后竟然又是一次BJ了事。我看起来既放纵又无所谓,其实却有些伤感,不知道哪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甚至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以让他想起我的。

12月,圣诞夜他和家里人去乡下过,但凌晨2点半又开车到布鲁克林,花了20分钟按门铃打电话,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拖下楼,在朦胧的月光下面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法语。逐渐西沉的月亮想黑丝绒幕布上一点微微化开的水渍,每天的那个钟点总是最的时候,路边的一点点薄雪又正好在融化,我睡眼惺忪,穿着薄薄一件运动衫和毛袜子,的发抖,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当真生气了,我又去哄他,钻到他的大衣里面抱住他。不出一秒钟,我们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中间热吻,然后去他那里一直搞到天亮。

2005年的2月,我得到一次破格提升,一般情况下总要至少一年时间。我吃的跟从前一样多,睡得一样香甜,Lyle告诉我,我摸起来光滑的不像真的。我知道自己金色的年纪还没有过去。与此同时,也发觉自己对两样东西上了瘾:工作和Lyle。两样都是有害身心,却又共生共亡的东西。我不是不知道怎么戒,哪一天我放下工作,在Lyle身边墨迹,掏心掏肺的把藏了好久的话都将给他听,求他永远不要离开我,求他说爱我,第二天,他一定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装着一沓现钞的信封。

24) 情人节

不管我愿不愿意,2005年的情人节来了。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过这个节,也仍旧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

前一周是春节,我刚刚休完一个礼拜的假从上海回来,星期天下午到纽约,没有人来接机,因为Lyle去出差了,也不在本城。我坐出租车回家,在车上就迷糊过去好几次,回到家里洗了个澡,倒头就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几号几点钟。找手机看时间,才发现还没有开机。打开手机,星期天晚上9点钟。一会儿工夫涌进来几条文字短信,一条留言信息。文字信息大都是同事或者客户发过来问工作上的事情的,只有一条是Lyle的,只说他明天回来,再没有其他。留言的是Nick,除夕夜祝我新年快乐的。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香港过年了,还是打了他的手机试试看。

他看到我的号码,接起来就说,“笨蛋是你啊。”

“是啊,笨蛋。”我回答,那段时间,我们总是互称Nut。

聊了一会儿过年的事情,他开始埋怨我没有叫他去接机。然后没来由的突然问我,明天晚上有没有活动。我说不知道。

“跟我去吃晚饭,看电影吧。”他说。

“我的意思是我还不知道明天晚上有没有活动。”

他沉默了一回说,“明白了。”笑了笑又说,“我真的变成笨蛋了。”

“现在有什么电影可以看?”我换了个话题。

“没什么好看的,外星人和魔法师都没有,这段时间只有言情片。”他回答,“每个戏院都在放The Wedding Date。”

“好看吗?”

“不知道,应该是挺开心的看过就忘的片子。”

我们又扯了一会儿,说晚安,挂断了电话。我睡不着,打扫了房间,又把邮箱里信都读了,可以回的都回了才睡觉。到早晨又觉得很困,用水洗了脸,化妆穿衣服去上班。9点钟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一声轻而遥远的“你好,宝贝。”是Lyle。

“我很想见你,可以请假吗?”他说,叫我难以抗拒。

“一点钟,在房间里等我。”我简单的回答,完全事务性的口气,干脆的挂了电话。佩服自己的涵养越来越好了,如果这也算是涵养的话。

放下听筒,突发奇想,发了一条信息给Nick,“帮我买The Wedding Date的电影票。”他的办公室在一间不错的电影院附近。信息发出去才发觉忘记说是一张还是两张,担心他误会了我要跟他去看电影,再解释又怕是自己多事。直到快午休的时候,收到快递,信封里是两张当晚9点半的电影票。我打电话过去说谢谢。他说不用客气,后排的已经没有了。他自己买的两张也是第三排的。

“当然不是同一个厅。”他补了一句。这么说,他也有两张票,和一个候补的约会。

午休的一个半小时,在Lyle的床上度过。他知道我是不可以饿一顿饭的人,点了一份午餐在房间里等我。奶白色镶银边的骨瓷盘子、水晶杯子和银质刀叉旁边放着一枝细长小巧的白玫瑰。做完他想做的事情,那朵玫瑰被揉的粉粹,鲜嫩的花瓣撒在床单上。我盘腿坐在床边上吃饭,他帮我把难切的鸡肉从骨头上拆下来一块一块的分好,这种情况下刀叉怎么用我还是学的不地道。吃到一半,我把电影票拿出来给他看。

“去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一次不清不楚的情人节约会,也是我们第一次去电影院。

25)1985年7月的超人

下午又有事情交我手上,加班到9点多。在楼下买了一个三明治一杯橙汁,在Lyle的车上吃。到了电影院,我东张西望的找Nick,很好奇他会带谁来看电影。但连个影子也没见到。Lyle则显得和这个爆米花软饮料的世界不太合拍。电影开场,我们在黑暗里十指相扣,吻的有些过头,相比之下银幕上的情节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一个半小时下来,只知道里面有个男的也叫Nick,好像算是主角。

电影散场,走出放映厅的时候,我看见Nick,一个棕色卷发身材苗条的女孩子跟在他身边。他也看见了我,穿过人群打了招呼,介绍了身边的人。我的Lyle,他的Alice。互相说认识你很高兴,然后道别。

“如果不是你,今天我可能跟他在一起。”上了车,我对Lyle说。

他笑了笑,说:“松针和雪。”

“你鼻子真好,记性也不错。”

“气味总是最难忘记的。”他回答:“所以最好别用香水。”

“怕被记住?”

“怕被误解。”他纠正我:“香水是字典里的词,顶多是一句现成的句子。而人本身的味道是一串密码。”

“我的密码是什么,你解的开吗?”

他靠近我,轻轻地说:“欲望和迟疑。或者介乎于者之间的东西,我一直在努力。”

子夜时分,他送给我情人节的礼物,一枚花型戒指,他帮我戴上,花茎把中指和无名指绕在一起。我中指的手寸是8.5到9号左右,在美国是很少有的小尺寸,他估的很准。

我说:“我没有礼物送给你。”

“没关系。”

“我很想送,你喜欢什么?或者你曾经喜欢过什么吗?”我坐在他腿上问他,“不要告诉我是女人。”

“从前我喜欢冲浪板和漫画书。我有1976年到1988年出版的每一本超人。”他告诉我,“除了1985年7月份Crisis on Infinite Earths的第4期。”

“为什么没有那本?”

“那个夏天,我在尼斯,回来的时候那一期已经卖完了。”

“1988年以后的呢?”

“我长大了,兴趣变了,我去了英国。”

我像吐出一口气一样轻轻的说出一个名字:“Rona?”我看着他,他点点头,我变得灰色而僵硬。

“我们是1985年7月在尼斯认识的。她跟她的祖母在那里过暑假。一个一本正经的姑娘,在海滩上读严肃的书,中东问题,宗教冲突。跟我完全不一样,不过我还是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我很意外,他会继续说下去,“我很熟悉酒店里的那一套,搞到一身咖啡厅侍者的制服,每天早上去她们的房间送早餐,告诉她们是免费的。她早晨总是喝Earl Grey,往面包上涂黄油的样子很可爱。一个星期之后她们离开尼斯的时候,她已经是我的了。我们通了三年的信,直到1988年我去英国上大学。”

“你们有三年没见面?”

“我被禁止去欧洲,因为我父亲当时在那里工作。”他停了一下,告诉我,“他拿最后3年的探视权换了一笔钱。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习惯性的说:“我很难过。”

“没必要,他至少最后带我去了一次尼斯,只有我,没有Cheryl-Ann。” 他挥挥手说。在我印象里,他总是沉着而有风度,说话很少带手势,“而且,后来我开始在酒店业工作,很多地方都有人知道Ultan,那实在是一个自成一格的小世界。”

他声音温和,表情平静,但我还是情不自禁的觉得这是一场悲伤的谈话。他的父亲,还有他们,Lyle和Rona,认识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爱人,情人…hatever。而那个时候,我还只有五岁,不去幼儿园的时候就在家里练习巴赫的加伏特舞曲,因为那是钢琴三级的考试曲目。好笑的是,听起来我跟Rona真的有点相像,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是个一本正经的姑娘,读过《宽容》,《夜深沉》和《霍梅尼》,不同的只是,我没有遇上Lyle。

晚些时候,我们在床上躺在黑暗里的时候,我又很突然的问他:“你们后来为什么没结婚?你跟Rona。”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回答像是个玩笑:“请柬,太多了,我们吵了一次架,我把请柬扔了,之后谁也不愿意再写一遍,所以我们取消了婚礼。”

26)工作

那本漫画书其实并不难找。我很快就在Amazon上花175美元买到了全套12本的,1985至1986的first prints,二手的,但看起来很新,送货上门,第一本的扉页上还有Marv Wolfman的签名。我想有些东西其实并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想去找,让它缺在那里好记住另一些事情。出于同样的理由,我只送了第四期给Lyle。装在一个透明文件袋里,外面包的像一份真正的礼物。剩下的十一本放在我书架的最底层。这样我就有一样东西在他那里,他也有一些东西留在我这里了。我甚至开始在心里玩味着这样一个场景,许多年之后,我跟另一个男人解释,为什么我没有Crisis on Infinite Earths的第四本。

书送出去,得到一句“谢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不管实际上他说的真不真心,反正我不太相信。

2005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开始有意识的做一些国际性的案子,如果可能,我想离开美国,至少离开纽约。我没有告诉Lyle我的打算,我们还是在一起,贪恋着彼此的身体。同时,来自工作上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我吃得没有从前香,睡得不如从前好了。有的时候,一次登峰造极的高潮才能让我放松入睡。只有Lyle。不过我知道,他扮演的是浮士德当中恶魔米费斯特那样角色,送我礼物,打扮我,给我很多很多亲吻和爱抚,一直到达最深处。腐化我的意志,渐渐的让我陷进去,直到有一天不能自拔不能停止。

某天,我跟Nick说起想去别的地方工作,香港、新加坡,或者上海,任何和这里有12个小时以上的时差的地方。他说会帮我留意合适的机会。之后就开始有猎头的电话和邮件陆陆续续的过来,虽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谈成,我还是请他吃了一次饭算是感谢。

“你跟Alice怎么样了?”吃甜点的时候我问他。

他在我的香草冰激凌上加了好多糖霜和巧克力浆,回答说:“不是Alice了,现在的叫Young-Na,韩国人,来纽约读MBA的。”

“你怎么也这样?”我笑起来,鄙视的看他。

“还有谁是这样的?”他没有笑容,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我愣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加这个“也”字。不过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推了他一把说:“我呀。”

他没有理会,兀自发了一通感想:“男人其实很奇怪的,最喜欢的永远是一见钟情的那个女孩子,或者那个类型的。”

“你肯定你的Young-Na不是整容整成你一见钟情的样子的?”我很不厚道的嘲笑他。

“这有点像你们女孩子买衣服,最喜欢的那件没有了,总想找相似的,其实不用找了,找不到的,最喜欢的已经没有了。”他拿手机出来给我看和Young-Na的合影,笔直的黑头发的姑娘,披在肩上或是梳个马尾。他自己也看着,过了一会儿说:“她有点像你。”

我不想在说下去,触到那个总是若有似无的雷区。不过那天晚上,我还是有点义无反顾的对他说:“如果我哪一天离开纽约,一定让你知道。”

“当然要让我知道。”他重复。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我拿到过两三个明确的offer,条件开的不坏,但是我总是忧郁,故意拖延那个离开纽约的日子。直到夏天眼看快过完了,一个新案子交到我们这一组,所有人都在躲,而我走进Rona的办公室说我想去。2005年8月28日,星期天,印度东北部持续了近两个月的骚乱尚未平息,我和另外一个男同事一起抵达新德里。

27)印度

签证总共花了二十几天时间,我直到出发的前两天才告诉Lyle我要去别的国家出差,而且至少在那里呆两个月。在那之前我们还没有分开过那么长时间。他有点不高兴我没有早点告诉他,而且又是去这么个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新闻里面,炸弹游行不断的地方。不知道他有没有一点伤感,我有。因为在内心深处,我希望在这两个月里面忘记他,然后开始新的,更简单的生活。

跟我同行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Senior Associate,名叫Rydian,很严肃的一个人,看起来像上个世纪好莱坞动作片里的硬汉。刚知道我会跟他一起去的时候,这个硬汉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直到我签证下来,并且拿到事务所投保的国际意外险保单,他才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跟我说他去打过预防针了,写给我诊所的地址和接种疫苗的名字,叫我也记得去打。霍乱、痢疾、登革热、脑炎、肝炎,疟疾…要打多少针?我一直很怕医院,小时候打针总是要想些悲伤的事情,怀着一种想死的心情才敢把胳膊伸给护士。现在悲伤的事情现成有的是,我却决定对自己好一点,同样怀着一种想死的心情,不去打针了。

路上总共二十几个小时,先是坐美联航的班机到新加坡,然后转印度航空公司的飞机到新德里。飞机降落在成集机场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也就是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两点。走出机舱,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时差、距离、截然不同的气候都在促使我做一些在纽约会很艰难的决定。等候转机的时候,我发出去两封邮件。一封是给Nick的,告诉他我离开纽约了,大概两个月之后回来。另一封给Lyle,“不要跟我联系,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忘记你。”虽然知道不会马上收到回信,我还是赶紧关机,害怕毫无准备的看到这样那样的字句。

继续往印度飞去的时候,天黑下来,遇到气流和一点环天气,一路上飞机颠簸的很厉害。直到现在,那都是我最惊险的一次航程。乘务员穿着蓝色纱丽,派给我一支梦龙雪糕,我说谢谢不要,转头才发现,那个在纽约不可一世的硬汉Rydian正在舔一个粉红色单球冰激淋。我闭上眼睛,认真的考虑了一下如果真的出了空难能拿到多少钱,又想如果这个官司由我来打的话一定可以多敲一点,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我爸妈会很伤心很伤心。Nick也会伤心。而Lyle,我想让他伤心得死掉,当然只是个希望而已。

空难发生的可能性毕竟很小,晚上9点多,飞机降落在英吉拉?甘地国际机场,除了累得要死,我们一根头发都没有少。穿过机场门口由无处乞讨的女人、老人和小孩组成的人群,找到来接机的车子,直接去酒店。酒店是客户定的,一间市中心的四星级宾馆,本身看起来跟中国小城市的四星级酒店没什么两样。但四周的道路和建筑破败不堪,接下来的一整个月,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方圆一公里之内修路或者拆房子。清晨天还没亮,不知道哪里的清真寺又响起早祷的声音。我开始连着几个晚上睡不好,白天的工作又宛如肉搏战一样艰难。一个星期之后,Rydian因为喝了一口办公室里的桶装水(之前我们都是喝依云或者Badoit的瓶装水),连拉三天的肚子,留了我一个人跟众阿三肉搏。可能我的身体真的很好,我没有生病,就是嗓子有些哑了。

不过,每天夜里,包括每个稍稍安静一些的独处的时刻,思念向浪潮一样涌过来,吞没我,我还是不停的想他,虽然他很听话的始终没有跟我联系过。

28)倾城

我在MSN上跟Nick开玩笑说,终于知道西游记是怎么写出来的了,吴承恩一定是来过印度,九九八十一难全是真的。Nick老实回答说,他就看过一个缩略般的西游记故事,还是英文的。我说,我也没看过书,不过在中国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每年暑假都会看一遍西游记的电视剧。他没有继续说唐僧孙悟空,发了一张图片过来,用Paint画的,歪歪扭扭写着我的中文名字。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张,然后又一张又一张。我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回了一句:是不是中病毒了?他回了一个吐舌头的笑脸。

9月20日晚上,Rydian来敲我房间的门,给我一盒巧克力,说是Rona放在快递过来的文件里的。盒子上插着生日卡,因为那一天是我25岁的生日。我故意不去想起,但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随便怎么样也没想到,会是Rona给我一份生日礼物,Rydian跟我说生日快乐。我蜷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那盒巧克力,比利时产的总是甜的有些过头了,但还是一块接一块的吃。其中有一种是酒心的,咬下去,甜辣的朗姆酒味瞬间就在嘴里漾开来。我躺着,耐心的等着睡着,不知道几点钟,门铃又响了。

我已经换了睡衣,一身在本地买的男式的棉布裤褂,长裤脱了,立领上衣刚刚遮掉内裤。以为敲门的是Rydian,所以打开门,身体躲在门背后,只露出个头。红色地毯和米色大理石的走廊里,灯光有些幽暗,门外的人展开熟悉又不熟悉的微笑,对我说:“你到底是为律师事务所还是FBI工作?”

是Lyle。一种即欣喜又悲伤,有点开心又好委屈的感觉涌上来,让我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我不想让他进来,因为这样将近一个月的煎熬又要前功尽弃。但又跟自己说,Rydian就在隔壁,给他听到了不好。没等想出个头绪来,我就伸手把他拉进来,关上房门。

他可能误会了我的举动,一下子把我抱起来,在我耳边喃喃的说,他非常非常想我。我说你放我下来,口气很。他放了,但是放在床上,告诉我,我有点沙哑的声音更好听,我的印度褂子很性感。然后就开始解我衣服上的扣子,一直解到腰际。当中我推了一次,不太坚决,也根本没有用。他根本没有压到我,也没有开始吻我,虽然嘴唇离我很近。我还是没理由的觉得透不过气来,眼睛的余光看得见自己裸露出来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似乎不急于做下去,倒是我先放弃了,翻身起来把他压倒在床上。那可以说是我最主动的一次。带着一点恨意。

完事之后两个人身上都沁出一层薄汗,我没有让他抱我,把混在被子枕头里的衣服内裤找出来穿好。然后跟他说:“你自己订个房间,我不想跟你睡在一起。”

他摸摸我的后背,告诉我他住在政府区的香格里拉,那里环境要好一些,如果我愿意也可以去跟他住。或者也可以搬去The Oberoi,那里有高尔夫球场,很好的SPA,还可以看见胡马雍王陵墓。

我觉得自己又做了一回笨蛋,他随身什么东西也没带,根本没打算要住在我这里。我回答说:“不用了,客户公司的车子每天早上到这里来接我们上班。很晚了,你回去吧。我明天一早还要开会。”说得很平静。

“我可以送你上班。”

“我要睡觉了,。”

我躺下去背过身闭上眼睛。感觉得到他看了我一会儿,静静的穿衣服,5分钟之后静静的离开。没有对我说生日快乐,他出现的日子可能只是一个纯粹的巧合。我一直醒着,心跳快到浑身颤抖的地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跟他走,为什么要找这样的不痛快。黎明时分,远处清真寺的大喇叭又开始播放我听不懂的赞歌,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文明覆灭,而我和他能够幸存,我们之间或许可以有一点认真。

29) 珍珠

这是一个充满偏见的世界,各种不同的人和人之间或揶揄或鄙视。在印度,尤为露骨。

第二天早晨,前台照旧8点钟打电话上来说接我们的车子到了。车是一辆丰田霸道,粗看很新,但四角都有碰擦的痕迹,右侧的反光镜从我们到来的第一天就是碎的,也根本没有要送去修理的意思。司机Nizar是当地人,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但基本上只跟Rydian交谈。开始Rydian还带着一点发达国家公民的好奇心和优越感打听Nizar的生活起居,直到 遇上第一个伊斯兰教的斋戒日,Nizar戴上一顶小小的白帽子, Rydian发现此人竟然是穆斯林,像所有经历过911的美国人一样,自此心存芥蒂。

在那之后,上下班路上大多是一片沉默。只除了Nizar车开的太快的时候,甚至驶上对面车道,遇上迎面而来的卡车,然后一个急转或是急刹,我们大叫,Rydian骂人,问他:“我们有这么赶时间吗?”我则是忍不住的大笑。有时,户外气温超过40摄氏度,Rydian会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片,补充电解质,防止中暑。他总是不忘问我要不要,我始终回答不要。因为我们暴露在阳光和高温下的时间每天不超过10分钟。他小心得过了头,甚至刷牙也用瓶装水。我有点反感此类举动,就好像03、04年回上海的时候,飞机降落,就会有人在舱门打开之前忙不迭的带上N95口罩。我固执的觉得这是对陌生的土地,对不同的意识形态的偏见。而且,就在不久之后,我发现罗马、米兰或是巴黎的自来水一样有股怪味儿。

我不反感Nizar,虽然他不跟我讲话。穆斯林看起来闻起来都要比印度教或是锡克教干净。虽然印度教可能更加符合西方国家的胃口。但这里确实是一个女人活该倒霉的国度。包括我这样的外国女人,一开始就时不时地有人质疑我的资历,是不是值得他们花每小时800美元,外加费用?我有点好奇Rona是不是搞得定这样的场面,不过她有个先天的有利条件,她是白人。肤色崇拜在这个殖民地味道浓重的半岛上依旧盛行。

车门“嘭”的一声关上,比较好的车子关门的时候总是会发出类似合上密封罐一样的声音,我一个人做在后排,车厢里空调开的很,阳光却是炙热的照在半边座椅上。我又像沉下去一样,想起我的Lyle,一定还在睡梦中,偶尔蹙起眉头。早晨梳洗之前,他的脸颊会有一点点扎人,他的嘴唇。

晚上,他若无其事的来接我吃晚餐,就像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忘记他,从来没有赶他走一样。他似乎终于想起来,昨天是我的生日,送了一串南部印度洋浅海水域产的珍珠做礼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养殖的珍珠也算是“假”珠,而真正的珍珠到底价值几许。

我们在我住的地方又做了一次。 在那之后,我没有继续固执的不肯去他那里,只因为意外的发现,我的房间有些地方隔音真的很不好,衣橱和迷你吧的部分可能只是一层纤维板之隔。甚至听得到Rydian在隔壁咳嗽的声音。我去他那里,半夜他送我回来。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在纽约时的那种状态,不同的只是他的打扮和房间的装饰而已。他租了一辆崭新的Acura MDX,但是弄得很脏,甚至在仪表板下的抽屉里放了一把点38口径的手枪。对有些人来说,这里是西游记。但另一些人就是可以把它变成一千零一夜,只需要钱,外加一点游戏人间的时间和心情。

就这样,直到10月8日。

30)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