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得这么仔细,我受宠若惊。”

玩笑开过,车子里面又一片安静。没有人再没话找话讲,直到车子转进格林威治街,停在我住的那栋楼的下面。

他似乎没有意思要告别,突然对我说:“e,事实是,你离开之后,我没办法停止想念你。”

从“想起”到“想念”,隔了半个钟头,不过是换了一个词而已。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脱口而出,最后说出来的只是轻轻的一句:“你想念我?什么意思?”

“我爱你,e。”

“你一直都这么说,恐怕需要发明一个新词让你表达爱情。”我想开门下车,他拉了我一下,我又转回来,不是因为他拉我,而是有些东西变了,让我有力气跟他说个清楚明白,而不是像从前一样一逃了之。

“我搬走的那天,你比我走得更早。签离婚协议之前,你甚至不愿意告诉我你在住院开刀。”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激动不要大喊大叫,“我搞不懂你了,Lyle,你一直不想挽回的,现在又想干嘛?”

他打断我,却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离开的那一天,我没出去,我在客厅的洗手间里,我没办法看着你走。”

这不是我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我只是顿了一下,还是嘲笑他:“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坐在厕所地板上哭。”

他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低头看着他的手和袖口,问他:“那医院的事情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开刀?”

我没有抬头,感觉的到他看着我,过了很久才回答:“因为我想知道一个人躺在医院里面是什么感觉。”

“你现在知道了?所以你一个人跑去纽黑文做手术?”我眼睛湿了, “那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他像是在重复我的问题,又像是在反问我,“因为,你听起来那么好,静有条理,像你从前的样子,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完全不像跟我在一起的日子,你听起来那么孤独,而我不断的做错事,说错话。”

我擦掉眼泪,努力深呼吸之后,抬起头看着他说:“你说到点子上了,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好,所以离婚了,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女朋友。”

“Regina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只是认识了,在约会。”

“如果是那样,何至于把刚刚认识的约会对象带来见前妻和女儿?”

“因为我想见你。”

“我真的不懂了,你这样算什么?为了让我妒嫉,让我重新爱上你?你这样算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跟她见面,其他人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其他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哦不,我更正一下,你的事情我不管,但是请你,拜托你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们互相留些面子,毕竟还有Caresse,免不了还要见面。我要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介意。”他回答,“我们需要谈谈。”

我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钟,对他说:“现在再谈什么是不是太晚了?”

96)爱的意义

我这么说了,却没动地方,仍旧坐在副驾驶位子上面,让回忆继续:“有段时间,我很爱你,在那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爱一个人爱到那种地步,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和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结婚,在郊区买房子,每天上下班,花两个小时在路上,付贷款生孩子,为柴米油盐唧唧歪歪,因为习惯和需要彼此绑在一起。如果我不想忍受这样的生活,我也可能选择孤独一生。但我遇到了你,我不想说我愿意为你去死什么的,说老实话,我不会,而且也没那勇气,不过我的确愿意为你改变,为你放弃很多东西,我熟悉的珍视的东西,只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曾经以为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就完了,但结果,我根本没有完蛋,我过得挺好的,就是一切全变了。我们从前有很多机会谈话,不用打电话,不用找机会、约时间。我们什么都没说。今天?真的太晚了。”

他眼睛看着前面,点头,说他都知道,“我们第一次上床,我就知道你不一样,没有人让我有过那样的感觉,爱,到了某种程度,我感觉得到。所以我不舍得让你走,想要用我一贯的办法想把你留在我身边,我来不及了解你,也不愿意让你了解我。”

“为什么?”

“我害怕让你知道我实际上是什么样子,不能确定一旦你知道了,会用怎样的眼光看我。”

“你是怎么样的人?”我问他,心里还有一句话——可能我也害怕他知道我真实的样子,不确定一旦他知道了,会变成什么样。

“从前我一心想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后来我成天祈祷,千万不要让我变成那个样子。结果,我两样都不是。”他慢慢的说,停了一下,告诉我:“e,我想让你知道,在你怀孕的时候,我的确有过几次,和几乎不认识的女人,但是那对我来说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我问他: “为什么?”打断他,不让他说下去,时至今日,我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听他回忆这段经历。

他摇摇头回答:“我不知道。我曾经不相信婚姻,不过我觉得我们会不一样,我让自己相信我们会最幸福,结果却跟我想的不太一样。那段时间我觉得被遗忘了,我失掉了爱你的激情,你也不那么爱我了。我没办法法习惯那些妻子们说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你到哪里去了?’‘你干了什么?’”

他说到“ives’ talk”那个词的时候出现在脸上的短暂表情,似乎那是世界上最不能忍受的东西,那个表情留在我脑子里长时间挥之不去。我看着窗外,很久之后,慢慢的问他:“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和别的女人上床,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是现在?还说什么意义?”

他张张嘴似乎没办法回答。我笑了一下继续,就像他刚刚说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那么,Regina对你来说有意义吗?”

他答非所问:“我明天会跟她解释。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辞掉工作,我们可以搬到Connecticut去住,那里对Caresse更好,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至少不要为了我做,拜托。”我打断他说:“我明天还要上班,我走了,你回去吧,好吗?照顾好Caresse。”我开门下车,没有回头,一个人搭电梯上楼,我以为我只想一个人,却在电梯门合上之后落下泪来。

我整夜都睡不着,寂静夜色里面,我知道我们之间短暂的友好关系又被打破了。明天,明天会怎么样,我一无所知,唯一肯定的是,我还是要继续我的生活,去上班,照顾Caresse,同时照心理医生说的那样,不钻牛角尖,心怀希望,保持乐观。

98) Balloon

我心无杂念的工作,一直到周五。因为逢到周末,晚上又有活动,整个下午办公室里都有些人心涣散的味道,老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已经有人翘班走人了。我照样还是六点三十分左右离开公司。回家正好可以跟Caresse一起吃饭,看她拿着小勺子把西兰花虾仁蛋黄或是米饭舀起来,送进嘴里,笨笨的,却又那么认真,就是我一天当中遇到的最最动人最最有趣的事情。

差不多八点钟,Nick过来接我。我还穿着运动衫裤坐在Caresse的小床边上给她讲睡前必听的故事——《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小孩子很奇怪的,有些东西不知道怎的,机缘巧合,印进她脑子里,有些随便怎么样就是不行。我给她讲过《白雪公主》,《小红帽》,《冰雪皇后》等等等等,全都及不过Lyle那个磕磕巴巴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Nick站在卧室门边上看了我们一会儿,静静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Caresse很敏感,总觉得房间里多了个人,一会儿朝那里看看,一会儿又对他笑一下。直到我挥手把他赶走,让他到客厅里等我,小姑娘方才安静下来听故事。等故事讲到阿里巴巴发了财,她也已经闭上眼睛,渐渐睡熟了。我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化了妆,跟Nick出发。Claudia留下来baby sitting,我答应她十一点之前肯定回来。老实说,我已经懒得出去了,巴不得洗完澡坐在床上看书或者干脆关灯睡觉。但Nick已经来了,而且,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我应该开始自己的生活,除了女儿,除了工作,除了Lyle之外的生活。毕竟有人早就走远,甚至远到南半球去了。

走出我住的那栋楼,我就发觉自己忘记了带粉盒忘记带手机,开始觉得麻烦没有回去拿,等车子开出一段路又开始担心,家里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Claudia又找不到我。等到了Balloon,走了几步,脚上新鞋怎么穿怎么别扭,每一步都像是掂着脚尖在走路。合规部的chief officer,也就是我的老板,老远看到我跑过来跟我打招呼,因为夜店里很吵,他凑得很近,口水都喷我脸上了…事情林林总总,总之是一切都不顺意。我莫名其妙,自己怎么又会退回到这个样子,在他身边时的样子。

公司的派对总是那个样子,有些人为了公开办公室里的暗恋,有些人只为出风头玩得很疯,有些人则是想见一下高层,除此之外的那一些就是走一下过场而已,表示自己还算合群,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团队精神。我恐怕就是那最后一种。两杯Martini,两小块蛋糕,跟所有认识的人打了招呼,尚不到十点钟。我借Nick的手机打家里的电话,Claudia说她在餐厅看电视小孩睡得很好,没什么事情。没什么理由让我提早告辞了,于是只好照原定计划混到10点半再走人。

临走去跟老板说,老人家最后还不忘记操着法国味儿的英文损我两句:“这么早走?你还不到三十岁吧,打起精神来啊,e,漂亮的青蛙烫死了可惜啊。”他总喜欢说那个老掉了牙的,关于温水里的青蛙的比喻。

我跟Nick说,他要是愿意多呆一会儿,我就自己回去。其实心里其实很清楚,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他总会说:“你是女的,外面天那么黑,无论如何我得送你回去。”blah blah blah…或者就像今晚这样,摇摇头,默不作声的手搭着我肩膀,陪我离开。出了Balloon,走了一段路到他停车的地方。路上吹到风,上车之后,头疼了一路。我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聊天开玩笑的情绪。直到车子开到我家楼下,车子挡风玻璃印上了细细的雨丝,他轻声骂了一句:“XX,下雨了。”然后对我说,“我不送你上去了,替我亲一下宝宝。”

我跟他道别,下车低头跑进去,雨滴落在身上感觉冰。乘电梯到家门口,开门进去,客厅里没人,Claudia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在餐厅看电视,外面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只开了角落里的一盏小灯。卧室里有人听见我开门的声音走出来,转过那条短短的走廊,在我眼前站定,离我不过五米距离,对我说:“嗨。”是Lyle。

我觉得又累头又痛,愣了一下,或者可以说愣了很久,直到脱掉高跟鞋,放下手包,把钥匙扔进玄关茶几上的小碗里,才终于开口问他:“你怎么在这里?Claudia呢?”

“我让她回去了。”他回答,“我想看看Caresse,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没关系。”他很客气,我也很客气,“你看到她了,我昨天抱她称体重,有12公斤了。我就快抱不动她了。”

我又拿出小孩子的事情来做掩护,他也很配合的附和,然后走过来,指指茶几上的一个瓶子说:“这个是给你的。”

我拿起来看了看,澳洲产的红葡萄酒,旅行纪念品。“新西兰好玩吗?”放下酒瓶,我问他。

99)You must forgive me

“我不太清楚。”他回答,“十几个小时的飞机,Mercure Hotel,然后又是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基本就是这样。”

“你?Mercure?” 我撇撇嘴,笑了一下。很难把他跟那种实惠型的酒店联系在一起。

他没理会我的表情,朝门口走过去,像是要走了,快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问:“你穿的是Thong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问了一遍。

“对,眼光真好。”我禁不住笑起来,回答。

“今晚是在跟什么人约会吗?”

“为什么这么问?”

他没说话,暧昧的笑了一下。我穿不惯Thong的,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在床上才穿,最长不超过半小时。他还记得。

“裙子太贴身,所以才穿的。今晚是公司聚会。”我解释,话说出口才想起来根本没必要跟他解释。

“很漂亮。”

“谢谢。”

有一会儿,两个人都不再讲话。他没说再见,也没有伸手去开门,突然开口说:“我在飞机起飞之前跟Regina分手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意外,听他继续说完那个句子:“后来我发觉自己做了件大蠢事,因为有托运的行李,我没办法下飞机,十几个小时一直飞到奥克兰,最早一个返程的直飞航班是第二天上午,让给她了,我在机场旁边的Mercure又呆了一天,然后转了三次机回来。”

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之后,我叹了口气评价:“这是你活该。”

他耸耸肩,回答:“随你怎么说吧,酒是我在布里斯班转机的时候买的,在那里等了四个小时。”

“我不喜欢喝酒的,你可能忘了。”

“我没忘,只是不知道买什么好。而且,我想你可能变了,事实上,这一年里面,你的确变了许多。”

“变好了,还是坏了?”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面对你,我从来没有什么判断力。”

“如果你不介意,我拿去送给我老板好了,”我打断他,不让他说下去,想说笑话,让气氛正常点,“喝的越多,老得越快,我的健身教练说的。”

“而我一向都说,运动做得越多,死得越快。他还说过什么?你的健身教练。”

我又想出来一句:“有腹肌的女人才有好的爱情。我想他指的其实是‘做爱’。”说完就笑了。

他没笑,走回我身边,好像没听懂我说的笑话,问我:“你有吗?”

“有什么?腹肌还是爱情?”

他低下头,嘴唇几乎贴在我的嘴上,说:“两样都是。”

可能只是为了验证健身教练的话是不是正确,可能是因为那条裙子,或者是裙子下面少到不能再少的内衣,也可能只是因为他身上勾起回忆的味道,我吻了他。

亲吻的间隙,他贴着我的嘴唇说:“你可能不能原谅发生过的事情,但是,你可以原谅我,请原谅我,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

恳求或者命令,不管究竟是什么,反正是起作用了。在他说出那个句子之后,一切失去控制。那个十二月的深夜,离婚三个月之后,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做爱。为了不吵醒Caresse,两个人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几乎不像真的发生过。

100)黄色报事贴

我不知道那算是什么感觉,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我坐在他身上,他一手搂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托着我腿。我们离得很近,借着灯光刚好能看到两边膝盖上面小小淡淡的淤青,“这里怎么了?”他问的很轻很轻,好像在说什么情话似的。

“没怎么,跪在地上陪Caresse玩儿,跪出来的。”我回答,搞不清为什么我们会在这样的时刻说起这样的话题。

他低下头一边吻了一下,嘴唇发出微弱的温柔的声音。然后把头靠在我左边肩膀上面,鼻尖有些,贴着我的脖子,呼出来的气,和轻轻吻着咬着我颈窝的嘴唇却温暖湿润。

我们就这样默不作声的抱了很久,直到我开口对他说:“你现在就走好吗?”

他没动,也没回答,我又说了一遍。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现在很晚了,而且在下雨。”环抱着我的动作松了一些。

“求你了,现在就走好不好?”我推开他站起来,打了一个战,踮着脚跑到卧室里批了件睡衣。Caresse在小床上睡得很熟,好像连姿势都没换过。我看着她,慢慢的系好睡衣上的腰带,再回到客厅里的时候,他也已经穿好衣服了。

他看到我就低了下头,嘴里说:“那么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我回答,同样没有勇气去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干嘛要这样?”

“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回来,e。”

我侧过头,像是在考虑,其实脑子里一片混乱,问他:“要是我回去了,跟从前又会有什么不一样?”

“忘掉从前好不好?”

我提高了声音: “你告诉我怎么忘掉吧。”

这恐怕是个没有人知道答案的问题,他没作声,从我身边经过,朝门口走过去。

我没回头,站在原地听见他开门,对他说:“今晚就是身体上的事情,如果你介意,我跟你说对不起。”

他没接口,只轻声说:“再见,我明天下午来接Caresse。”

我也跟他说再见。这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Caresse照例六点不到就醒了。我起来冲了一瓶奶给她,等她喝完了,把她抱到我床上来又哄她躺了一会儿,直到她实在不耐烦了,才昏头昏脑的爬起来。给她穿衣服的时候,我努力回想前一晚的事情,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还是错的更加不可收拾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跟Lyle,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走到一起的路,永远不会像我们曾经的样子,理想中的样子。即使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但至少现在,我没有准备好,他也没有。

下午,我们免不了的又见了一面。至少在Caresse面前,我们互称Daddy & Mommy,一起把她哄上车,在安全座椅上绑好,然后笑容满面,夸张的挥手说。如果你有个小孩子,而且又在乎他/她的感觉,你差不多就会是我们现在的样子,或者说肯定。

接下去的那个礼拜,星期二的上午,我在晨会之后收到一份快件。打开来看,是薄薄一本合同样式的法律文书。一通拐弯抹角的拽文之后,唯一主题是:Lyle委托我作那个拔掉他维生设备插头的人。差不多两年之前,那个晚上我们在洛杉矶时的对话,回想起来就像是发生在一百万年前一样遥远而模糊。那个时候,我真的被感动过,也真的相信过,但是,现在,所有都不一样了。就好像你曾经满怀虔诚的把最心爱的东西放进“时间胶囊”,许多年之后再打开,东西没有变化,但你变了,你身边的一切都不同了,仿佛命中注定,它再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心头之爱了。

我没有在文件上签字,拿了一张报事贴,写上:“迟到了两年?!换一家快递公司吧!—— e”贴在第一页上,塞进信封,让秘书拿去快递到Greendale。整个上午没受到任何回音,没有电话,没有留言,我以为就这样了。午休回来,却发现那个牛皮纸信封又出现在我办公桌上。我的报事贴上又粘了一张报事贴,上面写道:

“请注意起草日期,九月份之前我们有法律关系,不需要这个。这件事是你答应过的,请信守承诺在倒数第二页的虚线上签字。—— L”

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摇头苦笑起来,自言自语:“他到底想干嘛?”又撕了一张报事贴粘在上面:

“建议加上以下句子(为今后着想):前述条款在合约人甲再次结婚或建立固定情感关系(如,同居,共同拥有不动产,等等,包含但不限于上述情形。)之后自动失效。—— e”

递送出去一个小时之后,信封又回来了:

“是在暗示不希望我再次结婚或是与人建立固定情感关系吗?——你的L”

一天里面,那个牛皮纸信封在列克星顿大街和金融区之间来回传递了多次。文件里每次都多一张报事贴,一句手写的话在上面。再这样下去,快递员也快被我们烦死了。我没有顺着他的话再写下去,因为我不知道再怎么写下去。所以就这样写道:“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对话了?”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直接打电话过来回答我的问题:“太久了。”

101) here are e?

在我开口之前,他又说: “一起吃晚餐好吗?带Caresse一起去。”

我想了想回答:“不要到外面去,去我那里吧。你从来没有吃过我做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结过婚,一次都没吃过不应该是不是?”

“要带消化药吗?”他问的一本正经。

“手边有的话,带上更保险。”我笑起来,跟他说六点钟见。

我不是个爱做饭的人,说得更清楚一点,就是这辈子我只做过两次饭,毕业工作之后更是从来没碰过锅铲。而那天下午,我却像那些怀着某种老式情节的女人似的,提早一个小时下班,跑去买了做晚饭的材料,只为了做一顿没有把握的晚餐。转了两个食品店出来,已经快六点了,我在风里一路小跑到家门口,看到旁边的巷口蹲着一大一小两个人,Lyle和Caresse,两个人都面朝着黑咕隆咚的小巷,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们在干嘛?”我跑过去问他们,天已经黑了,外面得要命。

两个人一起转过头,Caresse看见我,招手叫我也过去,指指她身边,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Lyle替她翻译: “她要你也蹲在她旁边。”

“蹲着干嘛?”

他竖起食指对我说:“嘘”。然后指给我看巷子里面沿着墙放的一排垃圾桶,其中两个之间有一点空隙,有一只灰白相间的猫咪躲在那里,不叫,也不动,盯着我们看,眼神淡警惕。我无可奈何的摇头,但还是蹲下来跟他们一起看猫。Caresse一边看一边朝小猫拍拍手,嘴里叫着“Kitty, kitty。”巴望那只流浪猫会跑到她怀里来。人跟猫对峙了很久,结果猫先放弃了,几下蹿上垃圾桶,又跳上旁边的矮墙、消防梯,一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Caresse很失望,开始耍赖,不肯跟我们进去。外面其实很冷,她脸蛋和鼻子都冻得通红,Lyle一边哄她,一边抱起她来,另一只手搂过我,跑进房子里去。坐上电梯,他开始翻我买的东西,Caresse也好奇,忘记了猫咪,跟他一起探头朝包里看。

“看看妈咪晚上给我们做什么吃…香蕉、洋葱、干葱、土豆,米,鸡蛋、还有baguette…”他一样一样的数过来,Caresse就跟在旁边咿咿呀呀的学,数完了又说:“爹地糊涂了,宝宝说妈咪到底要做什么?”

“寿司和Panini,还有没有牛肉的罗颂汤,我忘记买炖汤的肉了。”我回答。

“很有风格的组合。”他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