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古道不知道他这样算不算是在耍他。按照对话内容应该是算的,但是他的态度又实在太正经,太严肃。

“所以,退而求其次,他至少也会给你一个清吏司主事。”

冯古道明白了。敢情薛灵璧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主事去的。

“虽然只是六品,但是有本侯在朝中呼应,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薛灵璧轻描淡写地许下承诺。

冯古道这时除了谢恩还能说什么?虽然并非一开始说的五品,但是五和六差得不远。更何况,户部清吏司是肥缺,掌管各省赋税。再加上雪衣侯在朝中的势力,平步青云的确指日可待。

“可是我并没有生擒明尊。”冯古道试探着开口。当初的条件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薛灵璧道:“你觉得你能生擒他么?”

冯古道在心底里琢磨着答案。

若说能,是夸大,说不定薛灵璧又是一脚将他踢下床,让他三更半夜地抓人给他看。若是不能,则显得他很无能。

薛灵璧道:“犹豫便是答案。”

若心中有把握又为何要犹豫?

冯古道叹气,“我学艺不精。”

“我知道。”

薛灵璧承认的这样爽快,让冯古道心里颇不是滋味。“那侯爷为何还要举荐我?”

他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徐徐闭上眼睛道:“权当你这几日鞍前马后的苦劳吧。”

冯古道刹那心里生出一种感动,就如当年头一回得到师父赞赏的感动。多日来的艰辛并非没有代价的,虽然,它来的有些迟,又有些突如其来。

人的心情一旦跌宕起伏,便很难入眠。

尤其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冯古道思索着如果这时候将薛灵璧晃醒,让他陪他聊聊天,那刚刚到手的肥缺会不会成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或许老天也感受到他的无聊,故意让窗前闪过一道黑影。

他猛然坐起身。

薛灵璧不悦地睁开眼睛,“吏部的事是预想,本侯还没有最终决定。”

果然——

冯古道觉得刚才的担忧并不是没道理的。

“我好像看到有黑影从窗外掠过,”为了保住还没到手的饭碗,冯古道解释得详细,“看身法,不是普通人。”

薛灵璧知道他虽然会撒谎,但绝不会撒这种一揭就穿的小谎。

他跟着坐起身。

明月西移,光渐渐从这边照到那边。

冯古道深吸口气,正想再解释,就见薛灵璧的手在床铺上轻轻一拍,整个人就势送了出去,如鸿毛过绿水,只留下淡淡轻痕。

房外传来轻微且细碎的脚步声。

薛灵璧猛地拉开门,左脚轻点,蹿了出去。紧接着外头便传来短兵相接声。

冯古道慢吞吞地下床,拿起鞋子,不紧不慢地穿着。

在这期间,书房也传出呼喝和打斗声。

他穿完衣服,又顺手拿起薛灵璧的靴子,悄悄地走到门口,确认打斗处不在门外,才小心翼翼地出去。

“侯爷?”

他刚出声,便感到一阵极阴冷的寒气冲自己的面门袭来。

显然,除了和薛灵璧、梁夫人缠斗的对手外,还有人在一旁伺机在侧。

袖中剑早已经在他遇到泥石流时下落不明,此刻他手中唯一能够阻挡的便是一双鞋子。

“看暗器!”他将其中一只靴子飞了出去。

靴子的破风声显然很大。对方不敢轻忽,连换了三个身形才避让过去。

门突然被一脚踢开,苍白的月光一下子洒了进来,与从书房透出的烛光一起将屋子里的几个人头照得一清二楚。

冯古道一骨碌溜到薛灵璧的身侧,苦笑道:“侯爷,自从我认识你之后,印证武学的机会就多了很多。”

薛灵璧一掌击退跟着他追来的蒙面刺客,没好气道:“你以为本侯一天到晚都打打杀杀么?”

冯古道左躲右闪,“我几乎如此以为了。”

薛灵璧眼角瞥到一把长剑向冯古道的后背袭来,却视若无睹地将头移开,全心全意对付自己面前的两个刺客。

待那把长剑贴近冯古道脊梁骨的刹那,他才有所觉,慌慌忙忙地扑倒,就地一滚,才堪堪避了开去。

薛灵璧嗤笑一声。

冯古道狼狈地挺身站起,冲书房跑去,“我去看看夫人!”他总算小心,在这样的时刻仍不忘替梁有志隐瞒身份。

屋子狭小,从东到西也不过几步。

这么多人进屋已嫌拥挤,更何况打斗?

冯古道刚跑了两步,便察觉前路被堵死,后方追兵赶至,他已是进退维谷。

而薛灵璧那边又有刺客从门外闯进来,顺道关上了门,显然是想瓮中捉鳖。薛灵璧武功虽高,但是碍于腿脚不便,难以分心他顾,指望他来救援也是不能。

正当夹击冯古道的刺客认为他成了砧板上的肥肉,待人宰割之际。一只手不知从何处伸出来,轻轻地在他们的剑身上弹过,手中剑顿时控制不住地朝彼此攻去。

其中一个刺客在手碰到剑身的刹那已经发现那只手是属于冯古道的,但是他的招式太怪,速度太快,令他变招不及。

冯古道趁他们互攻的刹那,身如蚯蚓,滑溜地钻过空隙,一只脚踩进了书房。

浓烈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望着漫天飞溅的血花和冲他倒来的刺客,他不假思索地一转脚跟,身影顿时移离一尺开外。

梁夫人一边奋力御敌,一边不忘赞叹道:“好俊的轻功。”

冯古道眼角微跳,躲过另一个刺客的攻击,干笑道:“这轻功我练了十几年,也是头一次做到。”

梁夫人慢慢地朝他靠来。

梁有志躲在她背后,手里却抱着一叠纸。

冯古道踢起刺客尸体旁的剑,伸手接住,转身上前接应。

梁夫人这才缓缓地松了口气。一来是因为有冯古道的接应,让她身上压力骤减。二来是她从刚才便怀疑刺客是他们引来的,但见他御敌认真,不似作伪,才打消了念头。

“屋外有四个刺客,这里三个…一共七个。”冯古道的手臂渐渐有些举不起来,大多数时还要靠梁夫人接应他。

梁夫人目光一凝道:“冯爷,你照应外子!我来!”说着,单脚一挑桌子,连蜡烛带书一起冲刺客飞去。

其中一个刺客连退两步,反手将桌劈开。

烛火两分,一落在房外,一落在书架上。

火瞬间高涨。

冯古道望着里外两簇越来越大的火光,苦笑道:“梁夫人,我只是想请你坚持到侯爷进来收拾他们。”

像是印证他的话,薛灵璧接连一个刺客从房外一闪而过,压在那团火上,以身扑火。

紧接着又是两个。

最后一个刺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进来。不过恰好撞在冯古道正要回转的剑尖上。

那刺客临死前的回眸令冯古道感触颇深。

那目光无论如何都像在控诉他为何不把剑收好,随便拿出来乱戳。

书房里的火势越来越旺,让三个刺客也不安起来。

尤其是薛灵璧握着剑,一拐一拐地走到房门外时。他面上虽然没有表情,但是额头细碎的汗珠可以看出此刻正忍受着剧痛。

冯古道反手抓过梁有志,将他掩护在身后,慢慢地朝薛灵璧移去。

梁夫人见此,立刻帮他断后。

薛灵璧瞄了眼冯古道,突然剑出如风。

两个刺客只见眼前两朵剑花如水花般闪烁着白光在面前一闪,便眼前一黑,一命归西。

剩下的刺客已是汗湿后背,一半是被越来越大的火热的,一半是被吓得。

冯古道趁机带着梁有志和梁夫人朝外冲去,嘴上不忘鼓励道:“侯爷,全靠你了。”

薛灵璧嘴角一撇。

刺客紧张地望着他。

薛灵璧却没有出剑,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抽身缓缓向外走。

刺客忽然大喝一声,朝他的后背袭去!

薛灵璧头也不回,反手一剑。

剑带起银光,轻轻地划过刺客的咽喉…血如红线,喷溅而出!

第16章 患难有理(六)

冯古道见薛灵璧慢慢地走出来,拍马屁道:“以侯爷的武功,解决他们果然是小事一桩。”

薛灵璧道:“本侯只是想想看看你的武功是否值得本侯下注而已。”

冯古道知道他是指举荐他做官的事,屏息道:“那结果呢?”

薛灵璧似笑非笑,“或许。”

这说与不说有何分别?

冯古道意兴阑珊地转头,却见梁有志和梁夫人望着那房屋内的熊熊火光发怔。

其实从他离开书房的时候就知道以火势蔓延的速度来看,救火已是徒劳,不过他还是尽人事地问道:“要不要扑火?”

薛灵璧瞄了他一眼,似乎在嘲笑他的虚伪。

梁有志回神,情真意切道:“多谢冯爷挂心,这一切都是天意。”

冯古道自以为脸皮奇厚,但是面对他这样真挚的表情,脸却不由自主地一红,“呃,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若非冯爷和侯爷出手相救,我夫妇早已葬身刺客剑下,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梁有志拉着梁夫人齐齐拜。

冯古道连忙侧身让开。

薛灵璧倒是受得稳稳当当,“你们今后有何打算?”

梁有志踌躇之际,梁夫人已经恨声道:“既然顾老贼一定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我就送到京城去让他杀,看看最后究竟是他死还是我亡!”

梁有志大惊,“你切莫冲动!”

梁夫人望着那熊熊燃烧的屋子,双眼通红,却是半愤恨半委屈,“事到如今,难道我们还要继续躲躲藏藏下去?”

薛灵璧冲冯古道一指那塌陷的火屋,“你快去收走屋旁的木柴,以免火势蔓延到他处。”

冯古道笑道:“侯爷考虑得真是周详。最周详的是,居然是现在才想到。”

薛灵璧眉头一跳,他身如矫兔,朝那屋后跑去。

薛灵璧等冯古道走远,才道:“当年的事,恐怕另有隐情吧?”他盯着梁有志。

“能有什么隐情?!”梁夫人不假思索地喝完,却见梁有志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薛灵璧轻描淡写道:“既然没有隐情,那么此事本侯一定会彻查到底。无论是有心无意,顾相意欲杀害本侯都是铁铮铮的事实。”

“绝非恩师所为!”梁有志急道。

梁夫人的眼珠差点瞪出来,“你还叫他恩师?”

梁有志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此事说来话长。当初恩师如此待我,实是为了帮我脱罪。”

薛灵璧嘴角一弯,似是早有所料。

梁夫人道:“你当日明明开仓有功,为何要脱罪?”

梁有志苦笑道:“此事落在史耀光身上自然是体恤民情,为民请命。但是落在我身上就是目无王法,私开粮仓。”

梁夫人茫然道:“我不懂。”

她不懂,薛灵璧却是明白了。

“其实我在开仓之时,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于是我提前回京,一方面是希望主动认罪,能从轻发落。另一方面也是怕连累恩师。”梁有志道,“而恩师也早已经得到风声,在我到京之前便联络几位朝中大臣帮我联名求情。可惜此事落入了史太师耳里。史太师怕私开粮仓,救济灾民之事连累史耀光,凸显他优柔寡断和昏庸无能,威胁恩师敢若是为我求情,便会联合其他大臣否决他正要向圣上请准的改革议案。此议案乃是恩师一生心血所在,我焉能因自己一时之灾,而祸及恩师数十载的心血?”

梁夫人讷讷道:“可是为何…”

“恩师为了保全我,便和太师商议,一同将我的开仓之罪奏请为史耀光的开仓之功。这样一来,我自然脱身。但是恩师看出太师有将我灭口斩草除根之意,便找了个缘由,将我革职查办,远离这是是非非。此事原来都顺顺利利,偏偏你跑出来劫囚…”他摇头长叹,“恩师只好装模作样地在你的颈上黥字。其实是做给太师看的。只可惜,即便如此,太师依然没有放过我。”

梁夫人显然被这峰回路转的故事震住了,半天才道:“那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

“当时我们随时都有被抓的危险,你素来心直口快,万一将此事和盘托出,虽说太师也不能对恩师如何,但总是横生枝节。”

梁夫人心中不悦,却没有反驳。

薛灵璧道:“依我看,史太师既然这样穷追猛打,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吧?”他望向被他抱在怀里的那叠纸。

梁有志的手微微缩紧。

梁夫人感觉两人微妙的气氛变化,脚步慢慢地挪向梁有志。

薛灵璧眸色越来越厉。

梁有志舒出口气,似妥协似无奈道:“其实,这是当初我开仓赈灾的账目。史耀光虽然要去了功劳,却没有这笔账。史太师曾向恩师要过,但都被恩师挡了回去。恩师说过,这笔账就是史耀光占他人功劳的罪证。他让我留在身边,是以防万一。”

薛灵璧道:“若史耀光强据他人功劳为己有之事曝光,顾相也难辞其咎。”

梁有志坚定道:“我留着这份账是为了让史太师投鼠忌器,绝无用来伤害恩师之意!”

薛灵璧忽然笑道:“若是史太师和顾相都受了牵连,谁是最终得益者呢?”

梁有志的眼睛顿时瞪成滚圆,震惊地望着他。

梁夫人手中的剑柄越握越紧。

冯古道汗流浃背地跑过来,“侯爷,木柴抢救出来了。”

薛灵璧笑容盈盈,“那就好。”

冯古道转头看着梁有志和梁夫人,惊讶道:“两位只是站在这里,为何看上去比我还累?汗流得比我还多?”

梁夫人冷哼道:“侯爷,是打是杀一句话吧。”

冯古道更加莫名其妙,“梁夫人,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侯爷杀你打你?”

薛灵璧道:“你认为,你打得赢本侯?”

梁夫人气息更急。

因为她一点把握都没有。见过刚才他的出剑,她才知道学武天分真的很重要。自己学了这么几十年,却远不如别人十几年。

“打不赢,也不会束手就擒!”

“说得好。”薛灵璧赞赏地击掌道,“不过既然你打不过,又赢不了,为何不走呢?”

梁夫人讶然道:“你放我们走?”

薛灵璧道:“腿在你们身上,难道还要本侯千里相送不成?”

梁夫人和梁有志面面相觑。

“离开京城之后,你们一定很少关注朝中之事。”薛灵璧微微一笑道,“顾相的改革,本侯是附议的。从头至尾,本侯都没有怀疑过顾相的为人。即便他权倾朝野,本侯也认为,这是我朝之幸。”

梁有志眼眶猛然一红,一手抱着纸,一手撩起衣摆,缓缓跪下道:“我代恩师谢侯爷的信任成全!”梁夫人急忙一同跪下。

薛灵璧道:“你是戴罪之身,想重新出仕是千难万阻。不过,弃文从戎一样是报效朝廷。你可愿意?”

梁有志霍然抬头,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的慌忙,“侯爷?”

“镇守西南的镇远将军严脩乃是本侯知交。只要你有本侯的举荐信,他必然会重用你。”薛灵璧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