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有志双目含泪,缓缓地低下头,须臾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谢侯爷。”

薛灵璧坦然受之。

既然商量好前程去处,四人自然不再留恋火后的断瓦残垣。

天色在不经意间悄悄亮起,梁有志和梁夫人当下与他们一同到附近村庄休整,其后指明锁簧镇的路径,才告辞朝西南而去。

冯古道望着充满信心和希望的梁氏夫妇的背影,感叹道:“侯爷又做了一件好事。”

“又?”薛灵璧似笑非笑。

“侯爷还救了我三个人三条小命。”

“是么?”薛灵璧回头看着他。

冯古道觉得他的目光别有他意,但琢磨了很久也没有琢磨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陪笑道:“当然。若非侯爷武功盖世,大杀四方,恐怕我和梁夫人他们都要葬身火海。”

“你与梁夫人?”薛灵璧莫名地觉得这句话有些刺耳。

冯古道连忙改口道:“我与梁氏夫妇。”

薛灵璧冷笑道:“自作多情。只怕就算你想与他们一同死,他们还嫌你多余。”

冯古道连声应是,“当然当然。我这条命是留下来陪侯爷的,怎么能随便让别人觊觎走!”

“有空贫嘴,不如上路。”薛灵璧手里拄着冯古道替他新找来的拐杖,慢吞吞地转身。

“侯爷。”冯古道望着他缓慢的动作,心中生出一丝不忍,“要不要我背你?”

半个时辰后,冯古道就在心底狠狠地痛骂着自己的一时的心软口快。

“再快一点。”即便在他的背上,薛灵璧依然挺直背脊,“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到锁簧镇。”

冯古道苦着一张脸道:“侯爷,马是要休息的。”

“所幸本侯骑的不是马。”

“…”

第17章 患难有理(七)

至锁簧镇已是日薄西山。

冯古道和薛灵璧一人一根拐杖,汗流浃背地出现在镇头。

镇民见他们弯腰弓背,先是一脸嫌弃,但看清楚两人容貌之后,又换成一脸惊艳。

冯古道捶了捶后背道:“侯爷,你看他们这种表情,会不会让我们白吃白住啊?”薛灵璧身上是从来不带银子,他是带了银子,却在泥石流中失散。梁氏夫妇的情形就算比他们好,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他们也没好意思开口。

薛灵璧斜眼睨着他,“不如你去问问?”

冯古道干笑道:“侯爷胸有成竹,我何必自讨没趣。”

薛灵璧道:“本侯几时胸有成竹?”

“侯爷乃是当朝重臣,当地官员若是知道你驾临此地,定然争先恐后,巴结惟恐不及啊。”

“那要如何让当地官员知道本侯是本侯呢?”

这句话虽然说得拗口,却一下子戳中了问题本质。

冯古道望望他的穿着,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地问道:“侯爷,你猜这里的官员会不会曾经挤在京城的万人之中瞻仰过你啊?”

薛灵璧道:“镇上的官叫做地保,是当地乡绅推选出来的,并非朝廷任命。你觉得他千里迢迢跑去京城瞻仰我的机会有多大?”

“呃,又或许他没有跑去京城,而是路过睥睨山,刚好看到侯爷你大显神威…”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薛灵璧冷哂道:“今晚的食宿就交给你想办法。”

冯古道的脸顿时皱成一团,叹气道:“侯爷之前一心一意要来锁簧镇,我还以为侯爷已经…”

“如果想不出,”薛灵璧淡淡地打断他,“本侯就将你卖进镇上的怡红院。”

冯古道眼珠一转,微笑道:“不知侯爷所指的怡红院是什么地方?”

“想知道?”薛灵璧挑眉。

冯古道想了想道:“若是侯爷想说的话,那就算我就想知道。如果侯爷不想说,我绝对不勉强。”

“不勉强。”薛灵璧眼中隐隐有冷光闪烁,“把你卖了还能得几两银子,本侯何乐而不为?”

冯古道舔了舔嘴唇道:“侯爷,其实我不值几两银子的。千万不要让怡红院的老板太破费。”

薛灵璧道:“破费不破费,就要让怡红院的老板亲自验货才知。”

作为锁簧镇最大的青楼,怡红院在镇上可说是一枝独秀,格外红火。

尤其是楼外两只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犹如媚眼秋波,不停地勾搭着每个过路人摇摆的心。

冯古道走到怡红院大门外的五步处,便收住脚步不肯再走。

薛灵璧用拐杖敲了敲地。

冯古道扁着嘴巴,故作可怜道:“侯爷,我另外想办法就是了。”

薛灵璧淡然道:“既然已经到了地头,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冯古道干笑道:“可是这家是青楼,卖我进去未免有送狼入羊口之嫌?”

“狼入羊口?岂非好事一桩?”

冯古道摇头叹气道:“原本是好事。奈何我早已在心中暗暗发誓追随侯爷一生一世,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又怎么能够再分心为怡红院添光增彩?”

薛灵璧斜了他一眼,“装模作样够了没?还不进来?”

冯古道赶紧笑跟在他身后。

怡红院虽是烟花之地,但是布置得十分清雅,偶尔有女子走过也只是含蓄一笑,并不上前纠缠。

冯古道看得两眼发直,“侯爷,我突然觉得,将我卖入这里也不是不能考虑。”

他的表情看得薛灵璧心生厌烦,“哦?你的祖训和大志都不要了?”

“不如侯爷先将我卖掉,换点周转的银子,等侯爷平安度过危险之后,再回来替我赎身。”

薛灵璧的脚步骤然停下,冷嘲道:“身为堂堂男子汉,开口卖掉,闭口赎身,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么?”

“为侯爷,我愿肝脑涂地。”冯古道躬身。

薛灵璧望着他的头顶,冷声道:“就怕到时候先肝脑涂地的是本侯。”

冯古道抬头,却见薛灵璧已经上楼。

“侯爷。”

冯古道落后薛灵璧半步,因此他的脚还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就听到转外处有人急吼吼地冲出来喊道。他慢慢地走上楼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眉头轻蹙。

“如进去再说。”薛灵璧边问边转头看冯古道。

冯古道早已抬头,冲满脸惊喜的阿六抱拳道:“别来无恙。”

阿六暗暗地等了他一眼,对薛灵璧道:“侯爷请。”

二楼包厢间间亮起灯火。

阿六领着他们走到最后一间,然后迅速关上门,砰得一声跪在地上,冲薛灵璧哭喊道:“幸好侯爷平安无事,都是我们保护不力,才让侯爷遇到大险!侯爷不在的这些天,我担心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就是怕侯爷有个…当然,侯爷吉人天相,绝对会逢凶化吉。幸好我还记得侯爷之前曾经说过锁簧镇的怡红院是朝廷布下的暗线,所以我便一早在这里等侯爷。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等到侯爷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冯古道笑道:“你说的这么流利,一定背了很久。”

阿六抬起头。

冯古道被他阴郁怨愤的眼神吓得心头一跳。

不过阿六一转头望向薛灵璧,眼神中就只剩下幽怨了。

薛灵璧坐在椅子上,将拐杖丢在一边。

阿六紧张道:“侯爷的脚?”

“断了。”冯古道接道。

阿六连忙道:“我立刻去找大夫。”

“此事不急。”薛灵璧拿起空茶杯,敲了敲桌子。

阿六想去倒茶,却猛然发现自己仍然跪着,而薛灵璧根本没有叫他起身的意思,只好转头又用眼睛瞪了冯古道一眼。

冯古道正想找把椅子坐下,看到他的眼神,忍不住道:“阿六哥,有何不满,你可以直说。只是你跪是你自己要跪,起又由不得我做主,你何必一个晚上已经瞪我三次?”

阿六的小动作被他揭穿,顿时恼羞成怒道:“还不快替侯爷斟茶?”

冯古道恍然道:“原来是斟茶,你何不早点说?”他走到薛灵璧身侧,殷勤地斟上茶,并双手送上薛灵璧面前。

薛灵璧视若无睹。

冯古道刚想放在桌上,就听他淡淡道:“放也由不得你做主。”

冯古道的脸顿时变成一只大苦瓜,两只手只好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中。

薛灵璧道:“魔教最近可有什么新的举动?”

阿六道:“自从那次偷袭之后,魔教就再无动静。而且这些天我全力派人寻找侯爷的下落,一时无法兼顾明尊…”

薛灵璧打断他,“袁傲策可有消息。”

阿六道:“袁傲策一直和纪无敌在一起。辉煌门近日来一直致力于扩张生意,收归魔教先前的各单生意。不过钟宇是武林盟主,纪无敌这种抢生意的举动引起了白道很多门派的不满。”

薛灵璧关注的只有第一句,“袁傲策一直和纪无敌在一起?”

“是。”

“没有离开过半步?”

阿六想了想道:“不曾。”

“包括本侯遇刺的那日?”

阿六讶异道:“侯爷怀疑来行刺的是袁傲策?”

“传闻袁傲策才是魔教的第一高手,而明尊的武功远逊于他。当日那个明尊居然能跟我打成平手。”薛灵璧目光一凝。

冯古道端茶端得双手酸极,忍不住开口以吸引他的注意力道:“会不会是魔教整体的武功太高呢?”

薛灵璧缓缓转过头,望着他浅笑道:“你是指,本侯的武功远远不如袁傲策?”

冯古道面色绷紧,“我绝无此意。”

“你既然是魔教中人,那么对魔教的武功应该很清楚。你说那日与本侯交手的是否明尊本人?”薛灵璧目光疏淡,但是冯古道却从中感受到了千斤之力。

“从声音和体型上,我觉得是。”冯古道斟酌道,“但是魔教多的是人保护明尊,他很少亲自出手。所以以武功而论,我又不能那么肯定。只是他的招式的确出自魔教。”

薛灵璧道:“在魔教,除了袁傲策之外,谁的武功最高?”

“这…”冯古道露出难言之色,“魔教中人个个心高气傲。即便是明暗双尊,偶尔也会遭到他们的贬斥,更何况别个。据我所知,清醒时称自己为魔教第二高手的起码有十个人。喝醉时称自己为魔教第一高手的起码有五十个人。”

“即便是明暗双尊偶尔也会遭到他们的贬斥?”薛灵璧眯起眼睛道,“比如说?”

冯古道的双手颤抖着,杯盖不时碰触着杯子发出叮叮声。他见薛灵璧无动于衷,只好强忍着酸痛道:“当初明尊拱手让出睥睨山,就惹起魔教很多人的不满。”

薛灵璧的手指缓缓地摸索着扶手,“惹起魔教很多人的不满?”

冯古道咬牙道:“侯爷,我不得不说,你现在的视若无睹,也惹起我的很大不满。”

第18章 患难有理(八)

薛灵璧的目光终于落在他的双手上,“很累么?”

“不但累。”冯古道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而且酸。”

薛灵璧微笑道:“魔教不是整体武功都很高么?我想你出身魔教,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堂堂侯爷心眼小到针孔这么大,也算是人间一绝了!

冯古道一咬牙,将茶杯干干脆脆地放在桌上。

薛灵璧眼神一冷。

冯古道甩了甩手臂,重新又端起来。

薛灵璧上下审视了他一番,终于慢吞吞地接过茶杯。

冯古道几乎泪水滂沱,“我头一次发现侯爷喝茶的姿势竟然是这样的优雅。”

薛灵璧不理他,对阿六道:“起来吧。”

阿六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站起。

“你留在这里继续留意魔教的动静。若是有明尊的消息,不管真假,即刻找当地官府将他捉拿。”这次偷鸡不成险些蚀把米的过程显然让薛灵璧对明尊有了更深的敌意。

冯古道道:“那我呢?”

“你说呢?”薛灵璧淡淡问。

冯古道道:“我当然是愿意追随侯爷左右,不离不弃。”

阿六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

薛灵璧道:“我既然答应保你为官,自然不会食言。你和我一道回京吧。”

冯古道一揖到地,“谢侯爷成全!”

“行了,阿六先带他去房间休息。”薛灵璧疲惫地挥了挥手。

阿六利落地出门,带冯古道到离此房颇远的一个房间住下。

“阿六哥和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我半夜三更喜欢上茅房,所以特地带我住一个一推窗就能见到茅房的房间。”冯古道将窗户关起。

“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阿六哥何必着急?好歹我们相识一场,我历劫归来,正有一肚子的牢骚要说,阿六哥不如坐下来听我说说这一路的风风雨雨?”

阿六没好气道:“我要去请大夫看侯爷的腿伤。而且侯爷最喜干净,定然是要人伺候沐浴的。”

“阿六哥不愧是侯爷面前最得力的人,果然思虑周详。既然这样,那我也不便相留了。”冯古道笑眯眯地看着他出门,默默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跳上床,无声地掀起床帏一角,只见一根手指头粗的铜管嵌入墙中,露出小半截在外面。

他伸出手,想在铜管上轻轻一弹,但转念又改变了主意,放下床帏,手在床铺上打着拍子轻哼道:“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柳吐金丝莺语早,惆怅香闺暗老。罗带悔结同心,独凭朱栏思深。梦觉半床斜月,小窗风触鸣琴…”

薛灵璧沐浴完,又让大夫重新将伤口包扎好之后,问随侍在旁的阿六道:“他房间里有什么动静?”

阿六道:“唱了近半个时辰韦庄的《清平乐》,不过此时已经睡下了。”

“清平乐?”薛灵璧眉头微微一挑。

阿六忙道:“我已经让人去参详了,很快就知道他为何而唱。”

薛灵璧道:“不必了。你去找人往铜管里灌冷水。”

阿六愕然。

“听完曲子,不打赏怎么行?”他冷冷一笑。

翌日一早出发。

阿六虽然对冯古道被带走,自己被留下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是想起昨天晚上从他房间里传出来的惊叫还是觉得颇解气。所以一见他出来,就眉飞色舞地迎了上去,“昨天夜里,我隐约听到了一声尖叫,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啊?”

冯古道冲他打了个喷嚏,然后满脸笑容道:“我只听到茅房里不时传出的水声和风声。”

阿六想笑,但看到薛灵璧不耐烦地掀起车厢帘子看他们,立刻肃容道:“时辰不早,你还是快点上路吧。”

冯古道刚要抬脚,突然停下对他道:“魔教真的毫无动静?”

阿六不悦道:“你认为我会骗侯爷?”

冯古道拍了拍胸脯道:“我只是被魔教吓怕了。”说着,轻巧地跳上车辕,钻进了车厢。

想到原本专属于自己的位置正被冯古道占据着,阿六心里的妒意就忍不住地钻出来,酸溜溜道:“冯古道。此去我不在侯爷身边,若是侯爷冷了热了,你一定要照看好。”

“哈欠。”冯古道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