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一瞬,还是接通。

陆明潼:“跟你说句话。”

沈渔隐约觉得听筒里传出的声音似有重声,转身一看。

陆明潼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挺拔修长的一道身影,就站在不远处,街巷昏黄的路灯底下。

但他没有要跟过来的意思,遥遥望着她,声音似流水浮冰,清冽、微冷:“到家以后就赶快卸妆睡觉,别抱着手机苦等。很蠢,不该是你的风格。”

沈渔正要回一句“你说谁蠢”,他已经把电话挂了,不打招呼,连手也懒招一下,转身就走了。

-

第二天早上起床,沈渔看见手机上有凌晨一点多陈蓟州发来的消息,为忙昏头忘记了她的生日道歉,附一个数额为“520”的红包,再贴一张物流截图,给她买的礼物,已经在途中了。

沈渔领了红包,回复一句“没事”。

陈蓟州打来语音电话,沈渔接了,开免提放在搁板上,一边洗脸刷牙一边接听。

陈蓟州温和而歉仄的语气,解释实验出了一点状况,为了调查原因、复现失误,他昨天一整天都耽搁在实验室了,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宿舍。

沈渔往手掌里挤一泵洗面奶,“真的没事。”

她确实生受了这份意难平,但昨晚睡觉之前就已经消化掉了。都是成年人,犯不着为这样的事情怄气。本来异地恋,沟通效率和情绪传达会大打折扣,必须得小心维护。

“我准备过一阵开始看房,”沈渔一边洗脸一边说,“我先选定好几套,你找个周末,飞回来看一看。”

那边没有应声。

“陈蓟州?”沈渔疑心是不是信号不好,“……听得见吗?”

“既是你的婚前财产,你自己做决定就好。”陈蓟州笑说。

沈渔顿一下,几下冲净脸上泡沫,拿下毛巾擦一把脸,“……虽然是这么说,但你明年毕业之后回南城,不跟我一起住吗?”

“那好……我尽量抽时间回来一趟。”

沈渔听出他语气的为难,“还是说,你有其他安排?”

“没有。”陈蓟州笑一笑说。

“如果实在忙,我到时候看房跟你视频,你远程看看也行,但今年必须把这件事定下来了。”

“……好。”

-

沈渔手里的一单策划,两位新人的婚期临近,这意味半个工作室都得跟着忙起来。

预订酒店的宴会厅,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十点做完扫除,停止对外开放,第二天中午举办婚宴,十一点开始,便会有宾客陆续入场。

这意味着,他们只有十二小时的时间用来搭建场景。

在负责这部分的施工队正式动工之前,沈渔得完成一大堆的准备工作:与酒店管理协调、规划施工时间表,清点施工材料……

且她是这一单的负责人,还必须在施工当晚整夜留守监工,随传随到。

然而,好死不死,施工这一天,撞上她的生理期。

白天吞了两粒布洛芬硬撑着,到下班的时候,整个人已是生不如死。

这时候,仓管那边打来电话,说准备将材料装车了,跟她再核对一次出发时间。

沈渔:“不是让你们装车之前跟我打声招呼,我去做最后一次清点吗?”

那边说:“刚你助理过来清点了啊。”

助理……

沈渔说:“你稍等。”

她先挂了这边的电话,给陆明潼拨去,很快接通。

跟他核实过情况,沈渔有些恼火,“我没把这任务派给你吧?仓库那边安保严格,晚上八点准时锁门,有几样东西不能全照着预估单上的来,要是少了,唐总出面都没用……“

陆明潼说: “我知道。都留了余量。”

沈渔愣了下。

“你开会的时候不是强调过吗,还分享了你的备忘录。”

“你……”

“要是少了,我负责。”

“你根本负不了责!”

“沈渔,我就这么不可信?”陆明潼打断她,“我在看着他们装车,等会说。”

电话挂断了。

沈渔还觉得惴惴不安,仍打算自己过去一趟。

片刻,收到一条微信消息,陆明潼发来一张拍摄的照片,仓管签过字的出库单。

她照着数目核对一遍,确实留够了余量。这才放心。

半小时后,陆明潼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份外带的晚餐,一杯奶茶。

他径直走过来,把袋子往她桌上一放。

沈渔冷冷扫他一眼,“你不应该擅作主张,不出什么纰漏还好,出了纰漏,最后还是我担责。”

沈渔旁边工位的人吃饭去了,陆明潼把椅子拖过来坐下,似听非听的,丝毫没有受教的意思。

她今天身体不舒服,也没化妆,白惨惨的一张脸。

他目光自她脸上扫过,“唐舜尧没跟你说过,你这胡子眉毛一把抓的工作方式,容易把自己累死?”

“我一直这样。”

“唐总给你派个助理,你倒是用啊。”

“你是觉得工作量不饱和?”沈渔白他一眼,“让你学SU你学会了吗?”

“我早帮你的好几个同事做过模型了。”

“……凭什么,你是我的助理,他们调遣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陆明潼一脸无语,自己不用,也不给别人用,他领工资的,不是过来当老板的。

沈渔觉察谈话方向偏离了重心,“……我们在讨论你越俎代庖这件事。”

陆明潼真的忍不了了,“……大姐,清点材料而已,你找个十岁小孩过来,也办不砸这件事。你能不能先吃晚饭,熬通宵呢!”

沈渔不知道他这副满不在乎语气,还是他叫的一声“大姐”更叫她上火。

瞪他一眼,他却仿佛觉得她已无可救药,把那份晚餐拿过来,揭了盖子,再拆了餐具包,筷子和汤勺都拿在手里,递过去。

一份豆汤饭,能瞧见煮得烂软的青豆。

沈渔不知道陆明潼是怎么清楚她最喜欢吃这家的。

她不接,一时僵持着。

陆明潼看着她,目光和声音都没什么情绪,“昨晚不是你说,认我是你家人。怎么现在要你吃点东西,能要你的命?”

“你别拿这话当幌子。”

“那我扔了。”他拿了东西站起身,一点不迟疑。

“……陆明潼!”

他转过身来,看她,再把筷子递过去。

沈渔叹声气,伸手。

陆明潼再拿吸管捅开了那杯芋圆奶茶,放在她跟前。

他坐回椅子上,看着她吃东西,百无聊赖地将椅子转了半圈,忽然说:“你们工作室的任务管理系统做得真烂。”

沈渔:“……”

“唐舜尧找谁做的外包?我大一就能写个比这更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的感受很分裂,一边想着,陆弟弟性格真的好差劲哦;一边又想着,可是好带感,不要停……

☆、少年心事却起了雾(05)

沈渔平时也没少和同事一起吐槽办公室用的这套任务管理系统。

他们筹备一项婚礼,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任务以海量计,涉及到的人事交接更是复杂得要命。

而它分类不清,权限不明,诸如移交任务、添加任务备注等基本功能更是没有。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它只有电脑版,没有APP版。如果不是唐舜尧坚持,他们早就弃之不用了。

借这个机会,沈渔正好旧话重提,劝导他,所以,互联网行业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倘若不想去一线城市,南城有几家中小型的互联网公司,投一投也未尝不可。

陆明潼不置可否。

沈渔知道他轻易说不动,也懒得再劝,低头吃东西。

一点热食落肚,人活过来几分。想起来,问他:“你吃了?”

“没。”

沈渔立即抬头看他。

他没甚所谓地站起身,抬腕看一看手表——还是那只卡西欧,三年前沈渔送他的生日礼物,问:“几点出发过去。”

“八点半差不多。”

他往自己座位上走,沈渔嘱咐一句:“ 你赶紧去吃饭!”

类似这样的连夜施工,一年少说也要经历三四次,沈渔已经总结出经验来,提前准备好了毛毯、折叠式烧水壶、睡袋等一切有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八点半,沈渔出发去酒店。到达后与酒店方对接,等材料运达,施工队就位,宴会厅关闭,即可开工。

十点左右,场景搭建工作忙中有序地展开。

沈渔吊带衫外一件黑色外套,工装风格的牛仔裤,头戴安全帽,指挥各部门的搬运材料、腾挪空间、铺设防护布……

陆明潼作为她的助理,自然义不容辞陪同监工。

实话说,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沈渔,看起来比在场的哪一个都纤瘦,却能指挥得一帮大老爷们儿有条不紊。

对于沈渔选择的这个行业,陆明潼不怎么抱持正面态度,他本身厌恶一切刻奇的仪式,一切人为煽动的感动,也不明白感情分明是两人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昭告天下。

他来这儿工作,纯是为了沈渔,对自己的工作内容毫无认同感,但这无妨他欣赏她的认同、热情和专注。

在沈渔提来的那一只老大的帆布袋里,陆明潼找着了她的折叠热水壶。

他往里注入一瓶纯净水,在宴会厅的角落找到一个没被占用的插座,接上电源。抱臂靠墙站立,目光追逐沈渔的背影。

等水烧开,再去翻她那只布袋子,除了保温杯,还有只装满了的玻璃罐,贴着标签,上面写着“胖大海”。

陆明潼在心里嘲笑她的中年人养生作风。

沈渔正拿着设计图纸,对照检查有无错漏。

有人碰一碰她的手肘,递来保温杯盖,热气袅袅。

方才频频喊话,喉咙干痒,确实缺一口温水润润嗓子,就没拒绝,接过来吹气试水温,觉察到并不烫,显然陆明潼提前给她晾凉了。

“有什么指教?”陆明潼觉察到沈渔在瞟她。

“我在想,按照现在的进度,应该能准时弄完,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就行。”

“我碍你的事了?”

“你说这句话之前,我原本不觉得。”

陆明潼接了她手里空掉的杯盖,再往里注入半杯。

沈渔看他明明把不高兴写在脸上,却又大度似的不跟她计较,便觉想笑,“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陆明潼睨她一眼,“骂你是轻的。”词句间的语气拿捏,介于暧|昧与坦荡之间。

沈渔只得别过脸去,喝水,当没听到。

恰好有人过来找她,适时解救她于陆明潼略作戏谑的打量之中。

这一场婚礼走中式浪漫风格,场地里得凭空搭出亭台楼阁、九曲木桥、春樱盛开、灯火摇曳的景象,全都是繁琐工夫。

到了下半夜,人开始觉得精神涣散,难熬。

沈渔坐在小马扎上,眼睛要阖不阖。

一旁的陆明潼瞥来一眼,二话不说,搬来睡袋。

“不用……”沈渔打了个呵欠。

陆明潼把睡袋展开,推她进去睡一会儿,“有人找你,我就喊你起来。”

得此保证,沈渔挣扎了一下,还是脱了鞋,钻进睡袋。将发圈取下套在腕上,理顺一把头发,便阖上眼。

陆明潼坐在她方才坐的小马扎上,看她一眼,忽地伸手。

她觉察到他手臂伸过来带起的风,下意识偏头去躲,眼睛睁开,眼皮跟着颤了颤。

陆明潼碰着她眼镜腿的手顿了顿,还是给她摘了下来,“戴着这个怎么睡。”

沈渔神色尴尬,把头转了过去。

困极累极,将被睡意打败之前,她嘟囔着又嘱咐一句:“一定要叫我啊。”

陆明潼觉得好笑,“知道了。”

他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指捏着眼镜腿,把眼镜转来转去,从他这个角度望去,她偏侧着脑袋,恰好露出左侧眼角的那一点痣。

周遭声音嘈杂,独他们这一隅,分外安静。

陆明潼收起眼镜,揣进外套口袋里,换一个坐姿,抱起双臂,背靠着墙壁,放松身体。目光始终注视着沈渔。

不知过去多久,看见前方有人似要过来找沈渔,他立即起身迎过去,将人拦截在数米之外。

这人过来问夜宵供应的事,陆明潼应下,转头去找了一个工作室的老员工,问过去一般都是怎么办的。

“沈渔应该已经提前联系好了餐馆,你打个电话过去催一催就行。”

陆明潼便去翻之前沈渔分享给他这个助理的,事无巨细的备忘录,果然在“夜间用餐” 的条目里看见了餐馆名字和电话。

打去电话,对面说餐已经备好了,陆明潼便让他们现在就送过来。

那餐馆离酒店也不远,老板和一个店员亲自过来送餐,不到半小时就到。

陆明潼给了四十分钟休息时间,让施工队吃夜宵,再松泛松泛筋骨。

施工队用过餐以后,继续手头工作。

陆明潼给沈渔留了一份,没忍心立即叫醒她。

此刻现场亭台楼阁基本已经搭建完成,往后要往里填充花花草草的细节,还有得她忙。趁现在,能让她多睡一分钟就多睡一分钟吧。

又过去二十分钟,有人过来了,让沈渔验收整体框架。

这事陆明潼无法代劳,便将沈渔叫醒。

沈渔坐起身,打了个呵欠,问陆明潼几点了。

“三点刚过。”陆明潼拿一张纸巾擦干净镜片,将眼镜递给她。

“我睡了这么久?”沈渔戴上眼镜,急忙爬起来,“夜宵……”

“他们已经吃过了。”

沈渔稍稍放下心来。她暂时没空吃陆明潼给她留的饭,得先去验收施工队第一阶段的工作。

确认无误之后,让人开始做装饰。

这时节没有樱花,也不可能把花期如此之短,又如此娇弱的木本植物搬来现场。所用樱花都是假花,PU材料,请工作室合作多年的工艺商专门制作,几可以假乱真。

先用特制的轻纱装饰天花板,再缀以樱花花束,最后再安装灯笼。

这是整个场景布置中最复杂的一环。

一时间,大厅里搭起梯子,沈渔挨个叮嘱他们注意安全。

她忙了一圈,才抽出空来。

盒饭已经凉了,陆明潼说要找找看这里有没有微波炉,热一热再吃。她拒绝了,掰开方便筷随意扒了几口饭,将餐盒一收,又回到工作中。

这一环节,足足花去了两个小时,窗外,天已开始麻麻亮。

然而,这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有个工人爬梯子的时候一脚踩空,摔了下来,万幸人毫发无伤,但是压坏了一片灯笼。

那灯笼是拿纸糊在竹篾的框架之外制成的,虽然脆弱,但在过往的案例中,损毁不大,因此这次留出的余量也不多。

沈渔着急上火得不行,七点钟,工作室的团队就会过来布置桌椅,和供应商预订的鲜花也会送抵,花艺师会来现场布置拱门和签到区。

这些,都是一环扣一环的。倘若现在这一环耽误进度,后面都得跟着一起耽误。

陆明潼记得仓库里还有几个,便问沈渔:“仓库几点开门?”

“九点。”

“让唐总给仓库那边打电话,我现在开车去取。”

以前时常有材料不够的事情发生,仓管又不能二十四小时留守,只能提前把钥匙借给项目负责人,项目负责人没时间,就委派其他人拿钥匙去取。这样过了好多手的结果就是,后来做季度核算,真实库存和数据记录相差甚远,一笔彻头彻尾的糊涂账。且有些物件丢失了、损毁了,全都找不到负责的人。

唐舜尧为此专门完善管理制度,让每个项目组提前估算用料,一次性出库,非仓储部门的,任何人不得借用仓库钥匙。

沈渔不想唐舜尧为她破这个例。

她是唐舜尧手下的老员工,两人另有一层校友关系,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因此有所倚仗,藐视规则。

她把其中的厉害关系分析给陆明潼听,心里实有一种崩溃之感。

平常或许没这么容易失去冷静,但她实在太累了,白天肚子痛了整天,一晚上又只睡了一个小时,且后续还得统筹摄影、司仪和跟妆,得到今天下午婚礼结束才能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