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慢起身去,给自己倒水服药。

沈渔一下失去了胃口,第一时间想到凌晨刷出来的那张合影。

还剩的面一口也吃不下去,最后全坨在了温热的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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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渔初六回的南城。

沈继卿伤口愈合差不多了,慢慢摸索着弄点吃的问题不大,且那位钟点工阿姨也将复工,如他自己一人还是顾及不来,还可以把人叫来帮忙。

临走前,沈继卿叫沈渔给爷爷带话,他身体痊愈以后,会回南城陪爷爷一段时间。

沈渔复工以后,便投入正月十八将要落地的那一起策划。

经历了前期临时更换场地的一出风波,这案子非得分毫不差地办好不可。

因为场地是私人性质,厨师团队也没合作过,怕出现什么纰漏,沈渔带着团队的几个同事,在婚期到来之前去了一趟,与那里的管理人员接洽,核对细节。

应当是上头打过招呼的,管理人员非常配合,且主动提供了一些建议。譬如到时候新娘新郎入场的方式,亲友和傧相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最合适玻璃教堂的采光和布景。甚至,还细致到推荐了几支婚宴上的红酒品牌,是与庄园合作的,质优价廉。

傍晚碰头会结束,得了允诺,沈渔和手下的人,还将在整个庄园里细致地踩一下点。

严冬冬这个只管化妆的,今天也跟出来了,纯是央了沈渔,满足自己的一点私心,因为她还从没逛过这样豪华气派的地方。

严冬冬边走边拍照,跟着沈渔穿过主楼一侧的长廊,瞥见自己手机镜头里,摄进两道不期然飘过的身影,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别馆的大门。

她愣住,脚步一顿,刚要对沈渔言声,发现她脚步也停了下来。

明显的,她也看见了。

那自己应当没有看错,两人中的那位男士,就是好一阵没有见过的陆明潼。

他穿深灰色西装,脚上黑色皮鞋不沾尘埃,外面披一件黑色羊毛大衣,高而修长的身影,将这正装穿出岭上花的禁欲出尘。

同行的那位女士,乌发红唇,同样黑色的大衣里,着一袭极其挑眼的橄榄绿礼服裙,脚下高跟鞋步步生风。

后者是挽着前者手臂走进去的。

倘叫不认识的外人看来,这两人虽有明显的年龄差,可这种错落感也是别样的赏心悦目,总之,套上一句俗气的“金童玉女”一点不为过。

严冬冬有点呆住了,半晌才去打量沈渔的神色。

沈渔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催促大家走快些,一会儿天就要黑了。

他们是开着公司的一辆面包车来的,开车的是跟拍的男摄影师。

上车以后,沈渔选了最后排的位置落座,没有参与其他同事的闲聊。

严冬冬觑她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沈渔姐?”

“困,我眯一下,到了叫我。”沈渔摘了眼镜拿在手里,抱着手臂,脑袋靠上玻璃窗,目光朝向窗外。

回公司之后,沈渔敦促负责的策划将今天开会成果,对照此前的策划方案,整理出婚礼当日行程规划表和执行手册,要求明天下班之前交。

那策划领了任务,先下班了。

沈渔手头一时没什么事,却还是待到了晚上九点才走。

合租的小武跟她打过招呼,今天要去男朋友那里留宿。

沈渔开车上路,不知怎的,不想回去那空荡荡的出租房,临时变道,往清水街去。

李宽来给她开的门,对她的突然到访很是惊讶。

沈渔将巷口超市里买的一些零食递给他,往屋里看了看,果然,其他人都在,只除了陆明潼。

李宽自然知道沈渔不可能是冲着他来的,笑着知会说:“陆明潼今天有事没过来。”

“说了什么事么?”

“没说。”

沈渔“嗯”了一声,接过李宽递来的一瓶水,喝了两口,往他的电脑凑拢看了看,“你们进度怎么样了?”

“还行,核心玩法和功能基本都做完了,后面都是铺量工作,得看美术和文案了。今年上半年必须得开发完,拿去参赛。”

杨萄靠在沙发上,腿上放着笔电,戴着耳机,心无旁骛地敲着键盘,噼啪作响;那个话很少的宋幼清美术妹子,也正拿着数位板作画。

电脑主机风扇全速运转,大家都分外投入,绷紧的脸上写满紧迫感,沈渔感觉自己的来访十分打扰,便起身告辞了。

李宽:“陆明潼过来了我就跟他说你来过。”

“不用,”沈渔笑说,“我就是过来慰问一下你们的。”

开车回去的路上,沈渔实在憋得难受,给葛瑶拨了一个电话。

她前因后果地讲述过,“他有个高中同学,跟他都表白过,我不觉得有什么,今天看见一个明显只是同去应酬的陌生女人,却焦虑得不行。”

葛瑶问这两人分别什么样的。

沈渔照自己所见客观描述。

葛瑶说:“因为他那位高中同学不过是跟他同龄的小姑娘,另外那个女的可就不同,不论具体多少岁,终归比陆明潼大吧?你在意的是,陆明潼究竟只喜欢你一个‘姐姐’,还是压根所有的‘姐姐’,都是他的狙击范围。吃心了吧,叫人给比下去了吧?”

“……”

“让你犹豫呢。也该你吃吃醋了。”

“我没吃醋……”

“死鸭子嘴硬。”葛瑶笃定如朱批御笔一样,让她心虚得无从反驳,“沈小姐,别纠结了,享受当下吧。”

入夜之后道路通畅,沈渔开了车窗,让风进来些。

她只有一个感觉,此前沈继卿说的话,叶文琴发的照片,今天所见的这一幕,都在怂恿她不管不顾地往下跳。

孤勇和鲁莽,可有差别?

她有些浑噩得分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快了……

然后啰嗦两句。

我并非全然旁观者的视角写一出轨狗血戏,就为了给男女主角制造矛盾。

我亲历过背叛,以及亲人的背叛。现实中混沌太多,根本没有那么干脆利落的决裂。

写的时候,是在梳理,以及为自己找一个出口。

父母之间的事,孩子鲜少有插嘴的余地,那些最符合女权主义的建议,往往被视作偏激、“想得太简单了”。他们自己选择了和解,选择“且行且珍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下去。

而孩子,大抵却会被父母影响一生吧。

☆、拥你于深谷(03)

陆明潼知道受了吴先生和吴简安的帮助, 这份人情迟早得还的。

这倒让陆明潼觉得心安, 一报还一报,他虽然避免不了要入世地活着,但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人情世故里打滚的角色, 做不来的终究做不来。

年后没多久, 陆明潼接到吴简安的电话,邀他陪她同去参加一场晚宴。

吴简安坐车来接,问吴先生借的一辆宾利。

自上车以后她便对镜补妆, 一句话也没同陆明潼多说。按说这行为很失礼, 不像是八面玲珑的吴小姐会做的事。

陆明潼看她如此忐忑紧绷,心下了然,今日吴小姐一身橄榄绿的礼服,脖子上缀同色系的宝石, 美得杀气腾腾。

这显然不为争奇斗艳去的,恐怕是去寻仇。

果真。

宴会在吴先生庄园的别馆举行, 吴简安挽着他的手臂, 由侍应生代劳打开门。

在众人惊叹目光之中, 她视线扫一圈,最后在站在最里的一位陌生男人身上, 才落下一些痕迹。

自有人上来奉承逢迎,吴简安分寸恰当地应付过去,施施然品酒,有点儿守株待兔的意思。

果真,没多久那男人就携着女伴过来跟他打招呼了。

他不冲向吴简安, 先问陆明潼的出处。

吴简安替他答了,笑说:“我叔叔故交的儿子。他技术出身,对商场辞令这套没兴趣,你别搭讪他。”既抬高了陆明潼的身份,又隐隐有回护的意思。

陆明潼忍了忍才没笑,觉得这手段低级得很,对面这位男士要真吃她这一套,不过因为周瑜打黄盖罢了。

结果这人还真吃。

冲陆明潼欠一欠身,笑说:“请允许我占用吴简安小姐几分钟时间,许久未见,同她叙旧两句。”

陆明潼走到宴会厅顶端的阳台去点烟。

被男人撇下的女伴也走出来,问他借一支。女伴吞云吐雾的,问他:“你也是被雇来的?”

“……不是。”

“那你可别跟吴简安掺合。他俩分分合合好多年了,多少人被他俩搅合进去不得安宁。”说着拿正眼打量他,“吴简安也挺会的,你比他年轻、比他英俊,可不是招招致命。”

陆明潼听得兴趣乏乏。

女人估计也闲得无聊,才继续这明显没什么可聊的话题,背靠着阳台的栏杆,又看他,“你混娱乐圈的么?”

“不是。”

“浪费一张脸,”女人笑了笑,吐一个烟圈,眯眼细细打量,“你长得有点儿像我们圈里一位台前转幕后的大佬。”

陆明潼顿了一下,侧头望她。

“这个角度这就更像了。”女人咯咯笑,“想出道吗?现在娱乐圈挺缺你这一型的。”

“不了,谢谢。”

女人叼着烟,打开自己的手包,拿出张名片强塞给他,“有兴趣可以跟我联系——不过,吴家准备开始发力文娱事业,你真有这想法,肯定不会从我这儿走远路。那就当是交个朋友吧,我这人喜欢交朋友。”

陆明潼尽职尽责陪着吴简安应酬完了这一顿晚宴。

上车以后,她先扶着额头干呕几下,婉拒了司机劝她就在此留宿的建议,“走吧,先送陆先生回去。”

她打开车窗,迎风点了一支烟,烟灰扑了她一身,她也懒得去掸。

一支烟燃完,她掐在灭烟器里,转而问他:“要去我的住处么?”

很坦诚直白的邀请。

陆明潼说:“不了。”

吴简安笑了声,“洁身自好,还是觉得我够不上你的标准?”

“吴小姐应该知道我有喜欢的人。”

“你好年上这口?“

陆明潼瞥她一眼,“跟年龄无关,只因为她就是她。”

“都是‘姐姐’,你觉得我怎么样?”让醉意装点,她笑起来妩媚之外更有一种娇憨。

“这种没水准的问题,不像是你能问出来的。”

吴简安咯咯直笑,“你真有意思。”

她的邀请也就点到为止了。

诚然欣赏陆明潼这样一副好皮囊,但不会贴着自尊去强人所难,她从来自傲,今天请了陆明潼来只为跟另一个男人斗气,本就是自降身价了。

车停在陆明潼家小区楼下。

下车前,吴简安叫住他:“下个月叔叔有个饭局,想让你陪同出席一下。”

陆明潼问:“什么性质的?”

“你去了就知道。”吴简安语焉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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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吴简安所言的这一顿饭就成行了。

吴简安同司机来接,她这回全然工作状态的装束,一身休闲西装,内里搭一件白色塔夫绸的衬衫。妆都化得极淡,只有职场女性的干练洒脱。

车上,吴简安挑眼去瞧陆明潼,他仍然是上回的那身西装,这叫她觉出些赤诚可爱,恐怕小陆同学就这一身,专用来应付他们这种恼人的应酬局了吧——也是率性得很,多置办一套都不肯的。

再去看他五官,是现在娱乐圈年轻小生,少有的锋芒感的英俊。

吴简安盯他多看了两眼,语气意味深长,“其实,你当时不该找上我叔叔帮忙。”

陆明潼抬眼看她,“此话怎讲”的神色。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商人讲利益,只当感情可以最大化利益的时候,才会讲感情。”

“吴先生帮了我,不管利益还是感情,该我还的,我不会推拒。”

吴简安笑了笑,神情一时晦涩。

话应当是没说透的,不过倘若别人不想说,陆明潼也懒得追问。

他不知道这一顿饭什么性质,鸿门宴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法餐厅。

坐落在绕了很长路程的半山腰上,隐蔽得不屑食客来尝。

显然,它也是一家只供熟客和会员的餐厅。

陆明潼知道舅舅生意做得很大,结交的权贵与富豪,都是他兴趣领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倘若不是这回搭上了吴先生,他也没机会见识到那些养尊处优之人的活法。一言以蔽之的不适应。他只是个普通人,更贪恋烟火流水的世俗生活。

因此,进门一看见这法餐厅的高档装饰,胃先不适了起来。

侍应生显然是认识吴简安的,直接引他们往里面去。

餐厅布光很暗,有人在弹钢琴,寥寥的几桌人,人声喁喁。

拐一个弯,去了隔帘的那一方。

昏融灯光里,坐着三人,除了吴先生,还有一男一女。

随着陆明潼和吴简安进来,三人都起身来。

陆明潼直觉的心里扑突了几下。

向着他的方向而立那一男一女,女的看似有四十来岁,面容和打扮都低调得很不起眼,应当是助理这一类的身份。

男的比吴先生年轻许多,年龄感非常模糊,说是四十岁,说得过去;要说三十多岁,好像也说得过去。

待走近些,陆明潼看见这男人的面孔,胃里突然腾江倒海。

立即懂了来之前吴简安在车上的一番话。

商人讲利益,不讲感情。

他陆明潼,只配当个“利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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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潼其实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父亲是谁。

虽然在许萼华、外公和舅舅的口中,这是个讳莫如深、宛如禁忌的秘密。

可他与许萼华生活多年,被好奇心驱使着,从所有的蛛丝马迹里窥探出一个名字。

那人艺名叫蒋铮。

出过三两张专辑,如今在娱乐圈已然销声匿迹的一个小歌手。

他出道的时候,互联网尚不发达,没留下太多痕迹。

这些年,他反反复复以“蒋铮”为关键词检索,只能找到屈指可数的几条内容,且都含混不清。

唯独那三章VCD,是叫他相信这人真实存在过的证据。尤其这些年,他越来越可见的,自己与VCD封面上的这人,长得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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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先生前两年开始涉足文娱这一块版图,经人介绍,与蒋从周搭上关系。

蒋从周年轻时候做过歌手,后来因为资质平庸没闯出名堂,倒让京城的一位千金小姐看上。结婚以后受妻家荫庇,这些年深耕于文娱帝国,既有人脉又有资源。

而这两样,是独独不缺金钱的吴先生最缺的。

但蒋从周这人并不那么好相与,他能从入赘的婚姻关系里发展到如今妻家都要忌他三分的程度,不是没有原因的。

且他去年诊出患了癌症,更加的性情古怪。

蒋从周原本是南城人,吴先生借由老乡之名与他沟通接洽过多次,却都未能打开缺口。

直到年前,陆明潼前来求他帮助。

见面后,吴先生瞧着他与蒋从周酷肖的脸,结合蒋从周的生平履历,突然得出一个大胆猜测。

允了陆明潼的求助,转头就开始调查。

他与蒋从周酬酢之间,无意抛出了许萼华这名字做诱饵,果然蒋从周便上钩了,几番对他旁敲侧击。

两人俱是生意场上的老狐狸,几番来往试探,最终,吴先生答应叫陆明潼出来吃一顿饭,了却蒋从周的一段心结。

吴先生亲自领陆明潼落座,介绍道:“这位是蒋从周蒋先生,也是你母亲的朋友。这次取道南城,听说萼华的儿子在这儿,便属意我一定邀出来一聚。”

陆明潼笑意冷然,只说:“幸会。”

蒋从周揭了放在一旁的一本菜单,递给陆明潼,叫他点餐,并推荐说这里的鹌鹑肉烧得极好,值得一尝。

陆明潼不接,“蒋先生做主,客随主便。”

蒋从周便唤来服务生,点五份晚市套餐。

他显然意不在这些繁琐流程,直直地打量陆明潼,语气倒是拿捏过的稳妥,笑问他:“你母亲这些年可还好?”

倘若陆明潼不是提早知道了蒋从周的身份,大抵真会将他当做一位热情好客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