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远道过来,他术后还未恢复,只能在这屋子里拘着,连带她出去逛逛、略尽地主之谊都做不到。

饭后,沈渔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他缓慢地走去门口,对她说:“城西有一家奶茶店倒是不错,小渔你下午自己去逛逛吧。”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好这些。

沈渔动作不停,半晌才“嗯”了一句。

沈继卿需要静养,饭后也有午休的习惯,便将钥匙交给了沈渔,自己回房休息去了。

沈渔对逛不逛街兴致乏乏,但恐怕还得去一趟超市,买些必需品。

她出门前去了趟洗手间,因比方才急匆匆的多了些闲暇,是以才发现镜前的搁板上,放着新的口杯、牙刷和牙膏;架子上,也挂着簇新的,吊牌都未拆下的毛巾和浴巾。

她略有几分惊讶。

沈继卿行动不便,还能想着替她准备这些。

沈渔往旁边卧室走,沈继卿的房门忽地打开了。

他对上沈渔没甚表情的脸,指一指她房里,“床单被罩都是新的,也洗过了,找一位同事借的,原本也是为他读高中的女儿过来住准备的。你自己铺一下,要是被子不够厚,你跟我说,我再找同事借一床。”

他语气里,充满了说得不清楚,唯恐她不放心,说得太繁琐,又唯恐她不耐烦的小心翼翼。

沈渔说:“知道了。”

“那我睡了,你出去要是找不到着路,给我打电话。”

“有地图呢。”

“哦……也是。”他笑了笑。

除了出去买东西,沈渔几乎不怎么往外跑。

这厂区在郊区,很是偏远,往市区里还得开车。人生地不熟的,没什么意思。

她带了笔记本电脑来,看看视频,玩玩手机,时间打发起来也快。

每天给爷爷去一个电话,催促他,虽然是一个人,也得好好过年,不然让她两头都不放心。

除夕这天,沈渔多弄了几个菜,凑满一桌子。

电视里放点儿应景的节目,她跟沈继卿吃一顿名不符实的团年饭。

这些年,她对过年不过年,没什么热衷的,别家的热闹,反而衬托她家里萧索得很。

吃过饭,陆陆续续便有拜年短信发过来,群里小武起头,暗示唐舜尧该发红包了。

而这时候,通知栏里弹出一条“新年快乐”的红包提示,沈渔想也没想的点进去领了,结果发现是葛瑶发的,登时肠子悔青——

葛瑶知道了陆明潼辞职的事,也知道了两人有了一些实质的接触,年前忙着没空聚首,就缠着沈渔让她在微信上聊清楚。

现在,她俩的对话停在葛瑶问陆明潼SIZE的问题上。

沈渔装了一天的死,结果没想到葛瑶这厮阴险得很,发个红包过来诈她。

此时此刻,葛瑶疯狂追问:“快快快回答我,我好奇死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葛小姐。”

“没关系啊,说出来让姐妹见识一下不好吗?我不让你说具体多少了,我给你区间你自己选好伐?A:12以下;B:12~15;C:15~18;D:18以上。”

沈继卿就坐在沙发的另一端。

沈渔窘迫到不敢抬眼,回复“我不知道”,打满一排的感叹号。

葛瑶:“弟弟中看不中用是吧?好了,我明白你维护他尊严的苦心了。”

沈渔:“葛小姐你放过我吧,我爸坐我旁边呢!”

葛瑶:“哦?”

葛瑶:“那不是更刺激。”

这时候弹出来一条视频请求,叶文琴发来的。

沈渔愣了下,拿着手机站起身。

沈继卿投来询问目光,沈渔匆匆解释一句:“我妈打来的。”

她拿着手机,原本是要进卧室去,望见沈继卿很是不自然地调转了目光向着电视,又觉着这样好像太过了,便只走到了餐桌那边。

拨视频的是秦正松,窗明几净的厨房里,叶文琴站在他身旁,正在煎蛋,“滋滋”的声音里,她抬头来看一眼,问吃过晚饭没。

“吃了。您跟秦叔叔呢?”

“时差呢,我们刚起床。”

秦正松笑说:“等会儿会有些朋友过来跟我们一起做饭,怕忙起来没空,你们又得休息了,所以提前打个电话过来问候一声。小渔,祝你和爷爷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沈渔笑着应下,回以同样祝福。

视频挂断,沈渔在原地站立片刻,方揣着手机回到沙发那边。

沈继卿神情晦涩几分,“你妈她现在好么?”

换做以前,沈渔一定回怼“她过得好不好关你屁事”,但他病容憔悴的样子,让她没法如此刻薄。

“她要长居国外了,开年以后应该会回国一趟,召集两方的亲戚朋友一道吃顿饭。”

沈继卿听完,声调艰涩地说了句,“也好。”

沈渔瞬间被他拱起些火气,“你后悔吗?”

沈继卿愣了下,继而苦笑,“有些事,说后悔不后悔的,没有意义。”

“不管有没有意义,你后悔吗?”

沈继卿沉默了好久。

沈渔相信他绝对是想过这个问题的,现在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由衷令人生厌,“……结果都造成了,问你一句后悔不后悔,也要考虑这么久?”

电视里的喧嚣热闹,将他们之间陡然冷凝的气氛,衬得很滑稽、很不合时宜。

沈继卿垂下眼去,摘了眼镜,揉一揉眉心,“我只能说,我唯一后悔的是,这件事,我原本有更稳妥的处理方式。”

“什么意思?”沈渔胸腔里一团心火在烧,“……你觉得你没错吗?”

“我当然错了,小渔,”沈继卿削瘦的面颊,一半隐于阴影之中,“我当然是错的。只是,我不想否认那段好感是真实生发过的。”

沈渔张了张口,神色僵住了。

她突然发觉,沈继卿说的这话,多么悖逆、多么罪该万岁,可她……竟然听明白了。

因为陆明潼的存在,让她知道,世间有些事,明知不应该、不正确,可它就是会生发、会存在,甚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然而,明白不代表可以理解,更侈谈谅解。

“……人是论迹不论心的,随你心里生发些什么念头,你就该让它烂死在心里!你和许萼华单独相处的时候,就没有一刻哪怕想过我们吗?”其实这问题憋在沈渔心里好久了,她此前一直觉着,这样的叛徒,不值当她的一句质问。

“所以我做错了,小渔。我不该放任自己去越过心里的那道防线,忘记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好受点——我跟她,从未彼此挑明过心迹。我们唯一的越界便是,那天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但错误是一种性质,错便是错,不存在错一点,或是错很多。”

沈渔听得沉默下去。

那天的决裂将她的生活横劈作两半,所以她一直记得,那时的沈继卿怎样的沉默懦弱,许萼华又是怎样的寡廉鲜耻。

“……你们既然没有挑明,为什么不否认?至少,事情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

沈继卿一手撑住了额头,“我这样说,你一定更恨我——因为她没否认,所以我不否认。”

“我不懂。”沈渔咬紧牙关。

“你不用懂,也不值得你去懂。就这样吧小渔,说这些平白扰乱你的心情。你这回愿意过来,爸爸已经很高兴了。”

“你说得这样轻飘飘……”沈渔蓦地站起身,这样居高临下俯视丧家犬般的沈继卿,给了她一些勇气,“……就因为你,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沈继卿投以困惑的神色。

沈渔被一阵豁出去的恨意裹挟,脱口而出:“我爱上陆明潼了。”

沈继卿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她。

“就因为你,我迈不出这一步,即便迈出去,一辈子跟他没个清清白白的名声。什么你已经很高兴了,你高兴什么啊?我被责任绑架,不能不顾你,不能不顾我妈,还有外公、爷爷……这该是你挑的担子,你扔给我了!”她话赶话的,越说越激动。

“你轻飘飘一句我不用懂,你们这点男盗女娼有那么难懂吗?你和许萼华惺惺相惜,你怜悯她的处境,你觉得我妈太强势,家里没人愿意听你那些风花雪月,所以你到外面去找你的知己。你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士为知己者死,你甚至不用付出生命,不过是放弃了婚姻和家庭。你保全了你和许萼华那点心有灵犀,你们是一对被世俗阻挠,此生不复相见的怨侣!你是不是这么觉得!”

沈渔一口气说完,心里是鲜血淋漓的畅快。

她看着沈继卿神色愕然转为漠然,最后肩膀塌下去,目光死寂,一把枯灰。

“你把自己过得惨兮兮的,觉得自己是在赎罪。你丢下我和爷爷,只顾求自己内心的平静……你怎么这样自私?你从前教我写字读书,你喜欢苏联文学,你说,因为有一种牺牲的美感。你真的懂牺牲是什么意思吗?”

沈继卿沙哑声音:“……小渔,对不起。”

“你是对不起我,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了。”

电视里一个歌曲大联唱,明星璀璨,唱家庭和满,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红大绿布景,喜庆祥和氛围。

沈渔别过脸去深深吸气,生生忍着,没叫自己落下泪来。

沈继卿沉默良久,只说:“我知道自己没这个立场劝你,但是小渔,你跟小陆的事,谨慎些吧。众叛亲离,不是那么好受的……”

“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沈渔一把抓起放在沙发上的羽绒外套,抄上手机朝门口走去,“嗙”一下摔上门。

风寒露重。

这儿远离市区,天色黑沉,能望见几颗疏寒的星星。

沈渔抽了抽鼻子,出门以后右转,走出几百米,瞧见一家小超市还开着。店主拿手机播放春晚,一人守着店。

她想起陆明潼心情不好总要抽两支烟,得此启示也想试试。

问店主拿了一包万宝路和一只打火机,走出店门,在路灯下把烟点着。

不得其法,除了让自己呛得咳到肺疼,半点用处也无。

她将整一包的烟盒捏扁,连同火机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

走一段路,碰见路边有条长椅,在上面坐下。

大约半小时过去,她始终心绪难平,虽被风吹得手脚发凉,仍然不打算折返。

这时候手机响起来。

沈渔以为是沈继卿打的,没理。

再响。

响了第三次,沈渔不耐烦了,摸出来看,却是陆明潼。

接通以后,他懒散声音说道:“姐姐,发红包你也不领啊?”

沈渔一下就让翻涌的情绪梗住了喉咙,缓了一下才说,“……跟我爸吵架,没看见。”

“你没在沈爷爷那儿?”

“我爸做了个手术,我来印城看他。”

陆明潼辞职辞得挺干脆,唐舜尧知道自家小庙留不住大佛,因此也只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

而陆明潼在走之前,还跟唐舜尧做了一个交易,把空余时间开发的,新的任务管理系统卖给了工作室。

那新系统有app版,且完美解决了老版存在的一切痛点,且陆明潼承诺终身负责维护和更新。

办完离职手续,陆明潼抱着自己的东西,走到沈渔工位前,语气叼叼地对她说:这是最后送你的一件礼物。

严冬冬听到以后鬼哭狼嚎,说沈渔姐ballballyou赶紧答应了陆弟弟吧,这都遭得住,你简直不是人!

那之后,陆明潼就日夜熬在了李宽和江樵那里。

沈渔年前忙得很,又不怎么回清水街,就很少跟陆明潼碰面了。

他是说到做到的,也不去找她。

陆明潼问:“为什么吵?”

“能为什么,陈词滥调。”

“我猜,你这会儿在外面。”

“……”

“这不就是你的性格吗,吵完架就想跑。”

“别再吐槽我了。”

“那你赶紧回去,不嫌外面冷啊?”

“嗯……”

“别嗯嗯嗯了,赶紧。”

“你在哪?”

“跟江樵一块儿打游戏。”

“他过年不回去?”

“也得有地方去呢。”

“你俩难兄难弟哦。”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在拖延时间,”陆明潼残酷无情地打断她,“赶紧回去,在外面冻感冒了。”

沈渔从长椅上起来,在地面上跺一跺冻僵的脚,“那我挂了。”

“哎……”陆少爷拖长了声音,“说话会影响你走路?”

明明舍不得她挂么,这么不坦诚的。

作者有话要说:弟弟开发的任务管理系统的前文伏笔,在第4章结尾和第5章开头。

☆、拥你于深谷(02)

沈渔和陆明潼一路漫无边际地闲聊, 走回到了小区门口, 在那里碰上步履蹒跚的沈继卿。

一见沈渔,沈继卿稍微卸下些担忧神色,“你电话打不通……”

沈渔电话让陆明潼占着线, 路上她是听见嘟嘟嘟的有别的电话拨进来, 但没去管。

她同电话里陆明潼打声招呼,将电话先挂断了。

寒风里冷静了许久,沈渔没再那么义愤, 瞥一眼沈继卿, “要你静养,你跑出来干什么。”

沈继卿讪讪一笑,只说外面天冷,赶紧进屋去吧。他委实不放心沈渔出去那么久没个声息, 怕有些社会闲散人士趁着年关出来作歹,这附近以往出过一两起事故。

因伤口未愈, 沈继卿行走很慢, 他对沈渔总要停下脚步频频等他过意不去, 递了钥匙,让她自己先走, 他慢慢地跟上她。

沈渔两只手都抄在衣服口袋里,并不去接。

他咬着牙关,步子迈得急促些,沈渔立即回身看他,“走不快就别逞强了。”

沈继卿实在的心绪难宁, 沈渔那一番话说得他面上心上都烧得慌。

她合该恨他,置之不理也属正常,可她还是尊重本性,选择包容。

-

沈渔次日上午过了十点才醒,因晚上有些失眠,且有拜年信息不断地进来。

凌晨两点,她在朋友圈里刷到了一条新动态,是叶文琴发的,与秦正松,还有附近邻居的合影。长条桌上一桌子的菜,大家分坐两侧,面向镜头大笑,画面和配文,皆是和乐融融。

沈渔莫名让这张照片给刺了一下,手指悬停许久,才点了一个赞,回复“妈妈新年快乐”,做作地缀一个欢乐的波浪号。

早上洗漱过后,听闻厨房有动静。

沈继卿穿一件麻灰色的粗针套头毛衣,站在灶台前煮面。

沈渔喝止他:“你放着我来不行吗?”

沈继卿笑一笑说:“煮个面而已,不妨事。”

沈渔总能从他语气里品出歉仄,虽说她心里怨怼沈继卿,可看着毕竟是自己父亲的人,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并不是特别能消受。

两只海碗盛着鸡蛋面,有菜有蛋,端上了桌。

沈渔换下睡衣坐过去,提筷的时候想到,从前叶文琴工作忙,早上便是沈继卿替她煮面,吃完了再同她一起出门,一人上学,一人上班。

这种久远且温情的回忆,让她不由地蹙了蹙眉,下一秒便从脑中摒弃。

沈继卿咀嚼、吞咽都很慢,术后恢复期胃口也差,一碗面只去了三分之一就放筷。

他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来擦了擦眼镜,也没再戴上去,就这样看向沈渔,慎之又慎的口吻:“小渔,我细想了一整晚,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沈渔筷子略顿了顿,动作不停。

沈继卿说:“我一辈子过得稀里糊涂的,如果不是你昨天晚上一通话骂醒我,我恐怕还觉得自己这七八年躲在印城是在赎罪。这些事,一两句也讲不清了……先放一放,我说一说你和小陆的事。”

沈渔拿筷子绞着面条,缓缓地送进嘴里,“逆耳忠言就不用说了,我听的打击够多,不差你这一句……”

“听我说完。”沈继卿难得的没由她打断,“年轻时候我想报文科,到大学去文学,你爷爷不答应,说理科好就业,我就去学理科了。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你妈,觉得方方面面的条件都合适,也就定了下来。我这辈子,随波逐流,没争取过什么,唯一一次由着性子,却是伤害了你,也伤害了你妈。”

沈渔听沈继卿话里语气比昨晚诚恳得多,没那些虚头巴脑的“没意义”、“你不懂”,这使得她的抵触情绪没再那样强烈。

沈继卿:“我思考了整晚,就想告诉你。倘若你真的决定好了,和小陆一试也未尝不可。”

“……你别拿这些话来笼络我。”

“我何必要笼络你,我原本也不是这件事的关窍所在,你妈那边松不松口,才是最要紧的。是我造成了你现在这样的困局,我的首肯,想必你也是不稀罕的。”

沈渔不吭声。

她没说其实并非全无意义。

“如果你做了决定,一定别犹豫。想不伤害任何人,最后无非任何人都会受到伤害。别让责任把你绊住了,原本这不是你的错。”

“说得太轻巧了……我不在乎你的看法,还能不在乎我妈的看法吗?”

“有些事不能两全,端看你想要什么。我说句不中听的,我也好,你妈也好,许萼华也好,都是要走在你前面的,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我们三人的恩怨,我们自可以到了地底下再做清算,你却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到时候亲人无一在身边,谁陪着你呢?作为一个失格的父亲,我欠你的,一生偿还不起了,那我宁愿陪着你的那人,爱你且呵护你。”沈继卿的一番话到这儿也就结束了,末了叹声气,拾了桌上的眼镜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