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到底算什么…”

“…”

“我到底…是你的什么…”

说完,女孩抱着他的腿,怎么也不肯放手。

蒋柏烈被这戏剧性的一幕吓住了,直直地站在原地,啼笑皆非。上帝是派她来帮他庆祝吗?在这个孤单的生日夜晚…

不,还是饶了他吧!

可是女孩拽着他的手握得那么紧,他蹲下身子,拍了拍她的肩:“小姐,我想你认错人了。”

她没有理他。

“小姐,”他又拍了拍,“小姐?”

他拧过女孩的头,忽然错愕地发现——她睡着了,那均匀的呼吸声没有丝毫的防备。

打开灯,米白色的天花板上散发出白色的光芒,水槽上的水龙头滴着水,跟墙上的钟一起,滴答滴答,此起彼伏。蒋柏烈把女孩放在房间中央的皮椅上,然后直起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从冰箱拿出一瓶冰冻矿泉水,喝了起来。

他慢慢走到书桌后面,倒在椅子上,他很累,实在太累了,于是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眼前有一个模糊的人的轮廓,正睁着一对木讷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他。

“啊!”他发出那种见鬼般的尖叫,双手牢牢地抓住椅子两边的扶手,连手心也在冒着汗。

“你醒了。这是哪里?”木讷的声音说。

他揉了揉眼睛,想起在酒吧门口发生的事,于是深深吁了口气,才说:“这里是我的诊室,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

“…”女孩摇摇头,一脸迷茫,只是看上去丝毫没有害怕的神情。

噢…蒋柏烈抓了抓脑袋,觉得自己刚才很丢脸,因为,该尖叫的人应该是她吧?

“事情是这样的,”他咽了下口水,“我在酒吧门口打电话,打完之后你就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后来我发现你睡着了,又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街上,所以就带你来这里。”

女孩也像他一样抓了抓脑袋,皱着眉头好像在使劲回忆着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地说:“是吗,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不客气…”他以一种惯用的温文尔雅的语调说。

“…你刚才说,这里是‘诊室’?”

“嗯。”他点头。

“那么…你是…”

“我是…咳咳,心理医生——尽管目前为止一个病人也没有。”

“哦…”

蒋柏烈起身从桌上的名片盒里拿出一张名片,递到女孩面前,女孩接过来,怔怔地读着他的名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垂着头伸出手,说:“蒋医生你好,我叫施子默。”

他微微一笑:“施小姐。”

“那个…”

“?”

“心理医生真的可以解决心理问题吗…”

“那要看病人是不是真的有意愿要解决自己的问题。”

“哦…”施子默垂下眼睛,像在思索着什么。

蒋柏烈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超过十二点了——也就是说,他一年一度的生日就这样结束了。

“很晚了,我想也许你该回去了吧,我送你出去搭计程车?”

“…好的,谢谢。”她站起身,有点站不稳脚步,但人看上去清醒了不少。

蒋柏烈送她出去,在医学院门口的马路上等待着偶然经过的空车,很快,就有一辆停在他们面前。施子默上了车,抬起头跟他道别,又再三道谢,他忽然想起她抱着自己的腿时说的那些话,于是心念一动,道:“如果,你有什么想要解决的问题,也可以来找我,说不定我可以帮上什么忙。”

她那木讷的脸上忽然变得错愕,过了几秒,才怔怔地点头说:“好、好的…再见。”

蒋柏烈看着出租车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三天之后,他就把这件事彻底抛在脑后,他只记得自己过了一个不怎么如意的生日,至于其他的事——早就被丢到太平洋里去了!直到…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他独自在诊室写着枯燥的报告,房间里依旧只听到钟摆和水滴的声音,忽然,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他随手拿起话筒放到耳边:

“喂,你好。”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有点怯场。

他放下手里的书,想到了什么似地说:“你好,我是蒋柏烈。”

“蒋医生,你好…”

“?”

“我是…施子默。”

他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终于想起她是谁:“啊,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就是…”

“?”

“我可以…当你的病人吗?”

蒋柏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可以。”

这也许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个正式的病人!

“那么…你什么时候有空?”

“任何时候。”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兴奋。

“…现在也可以吗?”

“可以,”他把桌上的书和笔记挪到一边,“当然可以。”

“还在上次的地方吗?”

“是的。”

“那么…我过二十分钟到。”

“好的没问题。”

蒋柏烈挂上电话,雀跃地跳起来去隔壁办公室找自己那件几乎没怎么穿过的医师白袍,然后翻出一本又大又厚——总之像模像样的——笔记本,摊开放在书桌中央。又来来回回地调试着皮椅的高度,从隔壁的立式冰箱里翻出摆放了好几天的牛奶——矿泉水和啤酒刚好被他喝完了——搁在皮椅旁的茶几上。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后,他就听到了一阵低低的敲门声。

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他走过去开门,用一种他自认为很专业的语调说:“你好。又见面了。”

施子默木讷地笑了笑,有点紧张。

他请她进来,指指房间当中的皮椅:“就坐这里吧,这张椅子应该会让人觉得很放松。哦对了,如果觉得渴的话,茶几上有牛奶。”

说完,他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笔,在手里摇摆不定。

施子默坐下,有点局促地看着茶几上的牛奶,摇了摇头。

“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就可以开始了,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如果还不太习惯,我们也许可以从自我介绍开始。”蒋柏烈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想,没有几个女人会对他这样的笑容无动于衷的。

施子默点点头,轻咳了一声,说:“嗯…我叫施子默。”

“是的,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工作?”

“嗯…”

“摄影师。”

“哇…”他抬起头,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很…意外吗?”她眼光飘忽,像是不知所措。

“不、不是的,也不能说意外…”他用力抓了抓脑袋,“怎么说呢,对于艺术家我总是抱着一种崇敬的心态——因为我是个没有任何艺术细胞的人。”

她看着他,一脸的认真:“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艺术细胞。我只是,用镜头记下一些东西,因为我没办法用语言记录。”

“没办法?”

“嗯…我不太善于表达…”

“啊,没关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蒋柏烈用手里的笔在本子上写下今天的日期以及“病人”的姓名,然后抬起头,看着她,“那么,摄影师小姐,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她怔怔地看着他,沉默着,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甚至比起刚才更安静。就在蒋柏烈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她却忽然开口说:

“蒋医生,我觉得我是一个…淫&荡的女人。”

一(中)

蒋柏烈眨了眨眼睛,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伸手去掏耳朵的冲动,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明知道那个人不爱我,还愿意跟他上床。”她穿着厚重的外套,墙上那台老旧的空调向她输送着阵阵热风,但她的身体还是颤抖,不为人察觉地颤抖着。

“…那个人不爱你?”

“他有很多…别的女人。”她别过头去,觉得难堪。

“你们在恋爱吗?”

“…我也不知道。”

“?”

“我们都没有对别人说过这段关系,就连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也没有…”

“没有人知道吗?”

“我想…是的吧。”

“你们——可以冒昧地问一句——你们这样多久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不知道是在计算时间,或者,只是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十二年。”

“…”蒋柏烈停下手里正在记录的笔,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她,“那么你爱他吗?”

“…嗯。”她轻轻点头,没有犹豫。

“你爱他什么?”

她不说话。

蒋柏烈从她那张木讷的脸上看到痛楚的表情,不禁有点惆怅,终于结束了他一长串的问题,温柔地说:“我想你没必要把罪名加在自己身上,因为错的那个人不是你。”

“…”她怔怔地回望他,好像第一次有人这样告诉她。

“是他伤害了你,而不是你伤害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信仰。你需要责怪自己的,只是你竟然忘记了如何去爱自己。”

“…”

“我想,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爱’,可以分为几种,一种是只想要付出而不求回报的爱,一种是只想要获得却不懂得付出的爱,还有一种是得到了多少也会付出多少的爱——我想在理智的情况下,我们都会选择第三种。”

“…”

“但是如果人人都选择第三种,那么由谁来付出最初的爱呢?”他淡淡地微笑,“所以我是很佩服那些可以不顾一切去付出自己的人,因为他们往往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也不自知,还不断地付出、付出,直到耗尽自己。”

施子默垂下头,看着自己微凉的手指,用一种叹息的口吻说:“医生,你觉得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怜?”

“不会,”他肯定地说,“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是这样的人,或者说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只想要付出的时候——如果真的觉得自己爱一个人的话。”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种,尽管木讷,却让人觉得温暖的笑。

这就是蒋柏烈印象中初次相遇时的子默,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她并不只是医生和病人,而像是…主人和盆栽。他给她微笑和鼓励,是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变得坚强,不再需要依靠别人——当然也包括他。

他从她那里听到了很多故事,关于她,以及一个男人,可是他却不禁迷惘起来:那个男人真的不爱她吗?还是…只是因为不懂得爱?

半年之后,他在酒吧遇到了一个前来向他挑衅的人,这个人就是项屿。他们打了一架,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可是仍然觉得不解——哦,子默花了十二年都没有明白的事,他又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明白呢?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讨厌项屿,一点也不。

在这个闷热的夏夜,墙上的钟摆和水龙头仍然滴答滴答地响着,墙上那老旧的空调“呼呼”地吐着冷风,他打开冰箱,发现里面不再冒着冷气,水渍沿着冰箱门滴到地上,他不禁皱起眉头,看来是该换一个了。

蒋柏烈走到书桌后坐下,说:“人总有气馁的时候,我也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很坚强。”

她意外地眨了眨眼睛:“蒋医生,你也有不坚强的时候吗?”

“有,当然有。”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鼓舞人的魔力。

“怎么会…”

“也许你不相信,我小的时候跟你一样,也是个怪咖。”

子默瞪大眼睛,像是真的不信。

“真的,”他夸张地摊了摊手,办靠在书桌上,“我小学的时候从乡下搬到台北,我有严重的口音,同学们嘲笑我,老师也不太喜欢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总是被欺负,却不敢还手——后来我才明白,被欺负的人越是不还手,就越会被别人变本加厉地欺负。事实上,那时的我,甚至想过要自杀,这个念头非常强烈地缠绕在我周围,我差一点就真的那么做了。”

“…”

“然后,升上国中的那一年,我遇到了迄今为止生命里也许最重要的人。”

“?”

“他是我的体育老师,那时候大学刚刚毕业,比我大不了几岁,”蒋柏烈微笑着,陷入回忆,“他发现我的反射神经很好,于是鼓励我踢足球,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我当上了学校足球队的守门员,代表学校出去比赛,无往不胜。同学们渐渐改变了对我的看法,那些原本欺负我的人再也没有对我挑衅,原本认为我是个怪物的人,也开始跟我交谈,我终于可以融入周围的人之中,不再那么格格不入。”

“…”她安静地听着,仿佛也跟他一起陷入了回忆。

“如果没有这位老师,我想…也许我不会是现在的我。我始终记得他对我说过的话:遇到困难不能逃避,如果逃避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的三次,渐渐的,你就会放弃整个人生。当然,也许他说得有点过,可是那种信念却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让我能够下定决心站起来。

“后来,我国中毕业,去了美国读书,我老爸是一个很有名的心理学教授,但我报考这个学科却不是因为他——当然我从来没有让他知道,不然他会杀了我——我之所以学习心理学,是因为那位老师跟我说,他用自己学到的心理学鼓励我、把我从自杀的边缘拉回来,最后成为一个健康自信的少年,他觉得很高兴。那个时候起,我忽然觉得能够帮助别人真好,能够理解别人在想什么真好,于是考大学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老爸任职的学院。进了大学,我学习成绩很好,运动也不错,在学校很有人缘,我好像走出了过去失败的阴影,变成了生活的主宰者。每当遇到困难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当年老师跟我说过的话,就有了克服一切的勇气。

“说到这里,你一定以为这个少年励志的故事,就此结束了吧?”蒋柏烈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寂静的校园,以一种复杂的口吻说,“但其实…并没有,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