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双手插袋,靠在窗台上,窗外的灯光笼罩着他的轮廓,让人看不真切:“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回台湾探亲,想到了老师,于是回学校去走一走。可是却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那位老师,在两年前自杀了。”

“啊…”子默惊叫起来,无论如何想不到故事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会不会很讽刺?曾经鼓励我、让我从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的人,最后自己却选择了自杀。”

“…”

蒋柏烈微微一笑,说:“我告诉你的目的,是想让你知道,你以为自己了解一个人,可是也许并非如此。人的内心是很复杂的,很多人只会把自己想要给别人看的那一面拿出来,而事实上还藏着另外一面,是除了他自己之外,不想给任何人看的一面。”

“任何人?”

“是的,任何人。即使是爱人、亲人,也不可以。如果你想要看的话,需要付出很多——也许超乎你的想象。”

“…”

“但是你要记住,一个故事在它还没有最后完结的时候,是谁也无法肯定结局的。”

子默看着笼罩在光晕里的他,那嘴角的微笑很迷人,然而…又带着满满的苦涩。她忽然觉得,在这看似轻易的笑容背后,却有人付出了不知多大的努力。

午夜的上海,空气中弥漫着孤傲的气味。

马路上的车很少,施子默开着她那辆黑色的小型老爷车,穿梭在昏黄的路灯下,前面不远处有一辆公交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上面没有乘客。公交车的侧面和背面都是巨幅的广告:寻找我的梦里水乡——乌镇。

奶茶的脸很巨大,至少,从两米远的地方看过去——很巨大。

她还记得那个广告,在电视里看过很多次,心动过,却始终都没有去。

也许人常常都是这样的,想要做一件事,却迟迟没去做。或者想要爱一个人,却迟迟没有勇气。

仪表盘旁边的时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五分,子默驶进地下车库,停了车,站在空地上发了一会儿呆,向电梯走去。

她一直在思索刚才蒋柏烈对她说的故事,她以为蒋医生这么聪明睿智,一定是像某个人那样生来就带着光环,可是没想到,原来他也曾经是个…怪咖?

她忽然喜欢上这个名词,至少那比“小怪物”听上去好了很多,这个让她自卑了很多年的绰号就像一道符咒,紧紧跟随着她,每每有人对她露出异样的目光,脑海里都会闪烁着这个三个字,心脏像被刺扎着那么疼。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那些目光不再敏感,像是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自己,格格不入的人也要有自己的人生。也或者,是因为麻木了?

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抬起头,从大理石墙上看自己模糊的脸,觉得陌生——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么的…普通。

没有丝毫的怪异!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门缓缓向两边退去,她低着头走进去,按下“32”,然后等待电梯自动关上,她就是这样一个被动的人,总是静静地站在角落看着世界的起起伏伏,却从来不知道怎样去主宰。

就在门即将合上的一霎那,一只手伸进来,电梯门立刻向两边退去。

抬起头,项屿搂着一个女孩走进来,看到她的时候怔了怔,却还是一脸的微笑:“这么晚?”

“嗯。”她轻蹙着眉头,不敢看那女孩,却又忍不住把目光瞥向她。

“谁啊…”女孩靠在项屿怀里,撒娇地问。

“认识的人。”他回答地简短而理所当然。

“哦…”女孩看子默的眼神透着一股优越感。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才刚以为已经变得麻木的心,此时此刻又不争气地疼痛起来。

项屿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她躲开他的手,也许是动作过大的关系,脸差点撞在墙上。

项屿还想说什么,电梯已经发出“叮”的一声,停在了32楼。子默快步走出去,从背包里掏出钥匙,开自己的房门。

“喂,”项屿说,“我钥匙今天忘在房间了,你帮我开下门吧。”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连他怀里的那个女孩也一脸疑惑。但他却笑容可掬,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

她低下头,拔出自己插在门上的那串钥匙,从里面找出开他房门的那一支,走过去打开,然后沉闷地说:“好了…”

“谢谢。”项屿搂着那疑惑的女孩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接着里面传来娇嗔的声音。

她呆呆地站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她在大理石墙面上看到倒映着的自己的脸,才倏地清醒过来。那张脸木讷而忧伤,她不喜欢那样的脸,也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她转身打开自己的房门,走到镜子前,露出一个单纯而灿烂的笑脸——哦,这才是她喜欢的那个施子默啊!

只不过,镜子里的那张笑脸,有点假。

第二天是星期一,子默整个一天都呆在家里睡觉,把空调的温度调到18度,然后盖上厚厚的被子,仿佛躺进温暖的怀抱里。

中午的时候,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她挣扎了一会儿,才翻过身去接:

“喂?”

“有吃的吗?”项屿的声音听上去很慵懒。

“…”

“干吗?”听到她久久地沉默着,他忍不住问。

“没什么…”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明明就在赌气。”

“…”

“好啦,来帮我开门吧。”有些时候,他也会很温柔。

她挂上电话,看着眼前白色的天花板,忽然有点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施子默!

“喂!”他的叫声混合着拍门声在她耳边响起。

挣扎着爬起来,裹上被子去开门,他□着上身,只穿了一条长得能拖在地上的睡裤出现在她面前。

“还在睡觉?”他走进来关上门,径自去冰箱里找东西。

她瞪了他一眼,裹着被子爬回床上,打算继续睡觉。

“喂,”颈后的被子被人一把抓住,“我肚子饿。”

“关我什么事…”她挣扎着向床的方向迈着步伐,却丝毫没有移动。

“生气了?”他一手拽着她,一手拿起矿泉水瓶子喝起来。

她还是沉默地挣扎着,满脸倔强。

项屿放下瓶子,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的脸转向自己:“小怪物,你又在闹什么别扭?”

她愤恨地瞪他,在心里说:我不是!我不是怪物!

“哇…”他凑到她面前,鼻尖有意无意地蹭了蹭她,“你的眼神好可怕…”

“…”

他□着的锁骨上,有一个红色的印记,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印记,脸上的表情是木讷而倔强。

“好了,乖,”项屿用那种哄人的口吻说,“帮我做点吃的,速冻水饺和泡面都行——嗯?”

说完,他在她唇上印下轻轻的吻,然后拿起矿泉水瓶子,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自顾自地看起了电视。

子默怔怔地站在那里,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棉被,但真正包围着她的,是满满的无力感。

“我哥约我们晚上去酒吧看球。”项屿头也不回地说。

“哦…”她把被子丢在他头上,引来他的怒吼,但她却并不在意,只是木讷地转身去厨房烧水去了。

她还是没办法,看着他饿肚子。

项屿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一起了,爸爸工作很忙,他几乎是跟哥哥项峰相依为命长大的,但兄弟俩表面上却不太亲昵,好像互相说几句关心的话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项峰是时下得令的侦探小说家,项屿是早就成名的天才棋手,但两人一直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对方。子默一直觉得,他们兄弟俩个性相似,但秉性却很不同。

她套上宽大的T恤和长裤,头上那顶棒球帽的帽沿压得很低,脚上的运动鞋是女式很少有的款式——项屿也有双一模一样的。

“喂,”项屿伸手搂着她的脖子,嘴唇凑到她耳边,“为什么每次跟你出去我都有一种…自己是gay的错觉?”

会吗?她在心底说。

她打开车门,看到他那辆黑色越野车的副驾驶位上有一根红色的、长长的发丝,尽管不显眼,却像根刺一样卡在她喉间。

“怎么了?”项屿已经绑好了安全带,发动车子等她上来。

她摇摇头,上了车,怔怔地发呆。

到酒吧的时候,项峰已经来了,坐在香蕉形的卡座上一个人喝啤酒。子默走过去笑着跟他打招呼:“项大哥。”

项屿曾经嫌这称呼很土气,说:“项大哥…你以为是演武侠片吗?我的子默妹妹!”

说这话的时候,他捏着她的脸颊,笑得很肆无忌惮。她却嘟起嘴,一脸埋怨。

“我最近上网看到新闻,说你马上要出新书了?”项屿因为要停车,晚了几分钟进来。

项峰点点头:“原来你上网的时候还看新闻啊…”

“不然你以为呢?”项屿挑眉。

“没有,没什么。” 项峰摸了摸鼻子,别过脸去,像是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屏幕,但项屿和子默都看到他那偷笑的侧脸,一副很自得其乐的样子。

“对了,我下周要去某个电台节目做嘉宾。”

“关于你的小说?”子默问。

项峰摇头:“跟这无关,不过跟书有关,具体我忘了。”

项屿拿起高高的啤酒杯,咕咚咕咚喝起来,巨大的杯口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好啊,”子默木讷地点头,“什么时候播?我会听的。”

说完,她一脸微笑,像是要给人以鼓励。

右半边脸有点疼,她转过视线,才发现是项屿正捏着她的脸颊。

“喂,我的节目你总说没时间看,他的节目你就有时间了?”他的脸还是遮掩在巨大的啤酒杯杯口,只有露出来的那对眼睛透着不满。

“你…”子默吃痛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围棋…再说电视里只拍到你的手和声音,那有什么好看的…”

他放下杯子,盯着她,眯起眼睛的样子很迷人:“哦…原来你想看的不是这些啊,那你想看什么?脸?身体?还是…“

“…”她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睬他。

项峰一手撑着下巴,面带微笑沉默地看着他们,仿佛在他眼里,他们永远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

“默默…”项峰忽然很想捉弄弟弟。

“?”

他伸出食指勾了勾,子默果然很听话地把脸凑了过去。

“什么事?”

“没什么,”他凑到她耳边,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弟弟,“只是想回味一下,项屿这小子生闷气时的表情…”

“?”

然而项屿却不动声色地吃着花生,满脸不在乎的样子。

一(下)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子默走在前面,项屿和项峰跟在后面。

“你的恶作剧很幼稚。”项屿忍不住悄悄地对项峰说。

“是吗?”项峰双手插袋,嘴角带着微笑,“那么你就不幼稚吗?”

“?”

“暗地里吃醋,却还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伸手捏他的脸颊,就像他捏子默的脸颊,“你还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项屿沉着脸,挣开他的手指,冷冷道:“滚!我不想跟你讲话。”

说完,他加快脚步走到子默身旁,一手搂住她的肩膀,说:“你开车吧,我喝了酒。”

“哦。”子默木讷地点头,接过车钥匙。

项屿回过头瞪了哥哥一眼,那张冷冷的脸上忽然有一个如孩子般得意的微笑。

项峰捂着脸,哭笑不得。

三人互相道了别,聚会就此结束。回去的路上,项屿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闭目养神。

“项峰刚才跟你说什么?”子默问。

“你很想知道吗?”他仍然闭着眼睛。

“没有…只是问问。”

“那么刚才他跟你说悄悄话的时候,又说了什么?”

“没什么…”她说谎的时候总是拙劣得可以,连他一成的功夫也没学会。

“…”

“…”

一片沉默过后,项屿忽然睁开眼睛说:“他说我在吃醋。”

“?”

“看到他跟你靠得那么近…”

“…”子默有点失神,离前面的车越来越近,却还没有踩刹车。

“停!”项屿叫起来,一边看着倒车镜想把车借到旁边的车道。

但她终于还是一脚刹车踩了下去,车头刚刚好跟前车的车尾保持了一个脚掌的距离。

项屿吁了口气,一手仍然扶在她握着方向盘的手上:“女人开车真是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