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其实…”子默懦懦地开口,“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

“…项峰的问题。”

他的眼神闪烁,也许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她,最后,他只是微微一笑,说:“你猜呢?”

她如预料中一般露出尴尬而…带着一点点失落的表情,没再说话。

他很了解她,简直太了解她了!

“明天有工作吗?”他放开她的手,转过头看向车外。

“嗯。”

高架旁的巨幅广告牌上有奶茶巨大的脸:寻找我的梦里水乡,乌镇…

他不禁笑了一下,既然是梦里的,就应该无从找寻,如果真的出现在现实中,还有什么意思?

子默平稳地开着车下了高架,往公寓楼下驶去。

“是什么工作?”

“我不知道…”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你好歹也问一下吧,顾君仪是那种不管你喜不喜欢,只要有利可图就会帮你接的人。”

“她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她对我很好,总是很为我考虑。”

“好吧,”他冷冷地说,“也就是说,你喜欢拍几乎□的男人?”

“!”子默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嘴不说话。

“以为我不知道?”

“…”

他伸手从车后座的角落里拿出一本杂志,翻了几页,摊在她面前。

画面上是几个只穿了窄小内裤的男人,在灰白的背景前做着各种动作,男人们脸上的表情木讷而僵硬——倒跟她有几分神似。

“我在开车…”她推开杂志,驶进地下车库,不敢看他。

项屿沉默着,等到子默把车停进车位,拉起手刹,才又开口:“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喜欢你拍这个。”

“…可那是工作。”她熄了火,把钥匙交还给他,脸上的表情很倔强。

“工作也不行——”他半哄半凶地说。

“——可是为什么,”她皱起眉头,看着前方,“你凭什么管我?”

“…”

“…”

这句话就像是触动了项屿的某根神经,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她。她也会顶嘴,也会倔强地一意孤行——每当这样的时刻,他总是生出一种无力感,尽管他从来没有让她知道。

项峰曾经问他:“你到底有什么魅力,让施子默这么离不开你?”

他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不过也许其实,真正离不开对方的人…是他。

在一阵酝酿着暴风雨的沉默过后,项屿忽然伸出手掐着子默的下巴,狠狠咬住她的嘴唇——他真的是用咬。

她吃痛地呻吟了一句,他便丢开手里的杂志,抓住那双挣扎的手,嘴上忽然温柔起来。他吻她,那才是吻,每一次的触碰都急切而小心翼翼,热情似火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耐心。

她终于没再挣扎,而是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像一个默默爱着他的女人。

也许,她就是一个,始终默默爱着她的女人。

想到这一点,他才觉得安心,才觉得,他始终还是了解她的。

“今天有一位大帅哥要来。”顾君仪风风火火地从摄影棚走出来,一看到走廊里迎面而来的子默,大声说。

“…”子默眨了眨眼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也许怪咖都有怪趣味,男人在她看来长得都一样,没有好看和难看之分,只有讨厌和不讨厌罢了。

就在她愣着的当口,顾君仪所说的那位大帅哥就前呼后拥地进来了,子默认得他,是最近很走红的男模丁城,照片上的他总是温柔而深情。

“他不喜欢摄影师叫他‘小丁’,”顾君仪轻声说,“你要记住了。”

“哦…”子默木讷地点头,她也不会那样叫他。

几个小女孩尖叫着走进来,簇拥在丁城身边,他面带微笑一一签名合影,等到女孩们走了,他立刻沉下脸来,像在生着什么气。

子默平静地转过身,开始摆弄起器材,顾君仪说她的性格不适合在这个圈子里讨生活,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呆得久了,反而发现自己的被动与明哲保身,正是生存下去的不二法则。

她只要默默地,躲在镜头之后看着这个世界就够了。

顾君仪拍着手说:“好了,要开始就位了。”

子默凑到相机前,看着灯光下的丁城,他变得温文尔雅起来,每一个微笑都让人如沐春风——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工作是一种欺骗,充满了罪恶的掩饰的欺骗。

“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他,”中午吃饭的时候,顾君仪说,“他的个性很讨人厌,但他毕竟还是敬业的。”

“嗯…”子默撇了撇嘴,没有搭话。

“比起那些个性很讨厌、又不专业的人来,我还是比较喜欢丁城。”

“嗯…”

“有心事?”顾君仪忽然问。

“…没、没有。”她摇头。

顾君仪看着她,像是想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微笑没有说话。

“小顾姐…”子默怔怔地看着自己盘子里的炸鸡翅。

“?”

“一个人…要怎样才会觉得快乐呢?”

“我想,有很多方面的吧。感情、工作、兴趣,等等等等,只要一心一意地去做一件事就很容易得到快乐,当然,有些快乐是自己获得的,有些是别人给的,那要看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主动的人比较容易从自己身上获得快乐,被动的人比较容易从别人身上获得快乐。”

她轻蹙着眉头,那么,她就是容易从别人身上获得快乐的人?

“好了,别皱着眉头,我的鸡翅给你吃。”

子默盯着那只顾君仪夹到她盘里的鸡翅,的确很大只,她抬起头,忽然笑起来:“小顾姐你好奸诈,明明是你减肥,自己不要吃。”

星期五晚上,子默推了所有的事,因为答应了妈妈要回家吃饭。

到家里楼下的时候,哥哥子生的车已经在了,她随手摸上引擎盖,还是滚烫的,看来也刚刚才到。上楼进了门,果然老妈已经端坐在沙发上专心地数落着哥哥,看到她来了之后,又把火力对准了她。

子默和子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的含义很复杂,亦敌亦友。爸爸从厨房端了菜出来,对着两兄妹露出温柔的微笑,好像妈妈数落的那些事他全不在意,只要一家人能够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就行。

子默忽然庆幸兄妹俩的性格比较像爸爸,但她又觉得自己无法做到像爸爸那样豁达,如果可以的话,那么也许生活在她看来会变得更生动有趣,她也会变得更快乐。

“今天你们两兄妹都在,妈妈有些话要说。”

这是老妈通常的开场白,兄妹俩又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已经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谁家又有人结婚或者生小孩,于是想到自家小孩的不争气,心里觉得很难过,要“心平气和”地跟两兄妹谈谈,了解一下各自的近况。

果不其然,这一次是楼上某家的女儿发喜蛋,妈妈用一种教训不肯上进的学生时专用的口吻,痛心疾首地说:“你们知道她女儿几岁吗?”

两兄妹麻木地摇了摇头。

“整整比默默小了五岁,比子生小了八岁啊!”老妈一脸的痛心疾首。

“哦…”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让我和你们爸爸很担心你们两个啊!”

“嗯…”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点头

“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身边没有合适的人,相亲又不肯去,你们跟妈妈说,究竟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两兄妹再度对望,满心期盼对方能够站出来说句话。

“好了好了,先吃饭吧。”爸爸适时出来打圆场,收到两道感谢的目光。

两兄妹立刻坐到饭桌旁,一个盛饭,一个发筷子,很有默契地转移话题。子默低着头,努力往嘴里塞食物,她不敢想如果有一天哥哥终于有了合适的女孩要结婚的时候,自己该如何来应对老妈呢?

她偷偷望着哥哥,发现他也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忍不住笑起来:会不会,哥哥也正在为这事发愁呢?

吃过饭,妈妈又说起相亲的事,兄妹两人默契地岔开话题,直到时间差不多了,便趁妈妈去洗手间的时候纷纷告退。奔下楼梯的时候,她发现哥哥脚上穿的是夹脚拖鞋,于是忍不住笑着说:“哥,你好奸诈哦…”

子生低头看了看她脚上的鞋,也笑起来:“你也不差…”

原来,她也是穿着夹脚拖鞋来的,这样的话,就能在三秒内背上背包换好鞋离开呢…

然后,两兄妹不约而同地露出木讷而得意的笑容——就好像小时候一齐在路边捡到一块钱的那种得意。

“那么,”蒋柏烈打开啤酒罐子,开始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你从家里出来后,就直奔我这里来了?”

“嗯…”子默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操场上正在灯光下踢着球的人们,“好像觉得,没地方可去了…”

“我这里可不是收容所。”蒋柏烈无奈地说。

“可是医生,”她说话的时候,神情还是那么僵硬却可爱,“你一直在收容我…”

“错了,我是在帮助你走出困境。”

“…”可是对她来说,这里就是她的避风港,每当心里有什么事,她都很想对他说。

“子默,”蒋柏烈忽然一脸认真而严肃的表情,“我觉得你太依赖我了。”

“?”

“很多时候,你愿意问我的意见我很高兴,但是你也应该要有自己的意见,不能总是等着别人来帮你解决问题。”

她想了想,窘迫地点头。

“对了,”他继续说,“我最近看了一本关于星座的书,忽然觉得还…有点道理。”

“?”

蒋柏烈在书桌上翻了翻,终于在一叠书籍下面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书上说,水瓶座思想超前、理性自重,不爱受约束、很博爱,着重于精神层次的提升,是很好的启发对象。”

说完,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他就是最典型的水瓶座,然后才继续道:“水瓶座的人心胸宽大、爱好和平,主张人人平等、无分贵贱贫富,不但尊重个人自由,也乐于助人、热爱生命,是典型的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者;同时,他们深信世上自有公理,所以常有改革的精神。”

子默抓了抓头发,不想告诉蒋柏烈,她眼中的他并没有书上说得那么好,于是问:“那么…爱情呢?”

蒋柏烈耸了耸眉毛,读道:“水瓶座是个人道主义与理想主义者,尊重个人自由和精神式的恋爱,柏拉图的恋情对水瓶座是经常的事。由于他们崇尚自由及友情,所以恋情常从友情开始;不过因为不喜束缚对方,也不会整日腻在一起。

“水瓶习惯私生活保密,不理会外界的批评,处理人际关系也属于理性型;在异性面前还是喜欢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由于他们喜欢把人事物加以搜集比较、去芜存菁,这对爱情来说,相当危险。”

“哦,医生,”子默不禁笑着说,“这不会根本就是你自己写的吧?”

“怎么可能,”蒋柏烈扬了扬手里的书,“我才没这么八卦!”

“…”不八卦又怎么会去看这些书呢。

“但其实,人是一个变化多端、极其复杂的个体,是永远无法被归结、被定论的。人往往会做一些让周围人——甚至是自己——吓一跳的事,那不能说是这个人变了,而就像我上次说的,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子默皱起眉头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医生,刚才那些话,对我来说太复杂了。”

蒋柏烈无奈地靠在椅背上:“就拿你来说吧,一年多前,是什么促使你来找我的?”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于是缩了缩肩膀,轻声道:“也…没有什么…”

“那么到底是什么?”他并不打算放过她。

她垂下眼睛,沉默地噘了噘嘴:“嗯…可能是我,想要改变吧…”

“改变什么?”

“…很多事,特别是我自己。”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为什么…”她蹙了蹙眉头,“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总觉得…”

“?”

“总觉得,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不想再不明不白地下去…”

“那么这一年来你觉得自己有所改变吗?”

“…有、有的吧。”

蒋柏烈听到子默这带着犹豫的回答,微微一笑:“可是我觉得还远远不够。”

“…不够?”

“就比如你老妈一直劝说你去参加相亲,但你却一再拒绝,你难道不觉得,这实际上是你在顽固地抗拒改变的表现吗?”

“…”

“为什么不试试呢,或者说,为什么不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呢——既然你已经意识到原来的那种不好。”

子默怔怔地看着他,像在思索着什么,也许她的无力感很深,可是蒋柏烈说的每一个字都直直地打进她的心里。

回家的路上,天空中下起了雨,她关了收音机,车里一片安静。等红灯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是爸爸接的,她请他转告妈妈,自己决定去参加所谓的相亲。

收了线,她凝视着眼前已经变成绿色的信号灯,她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可是至少,就像蒋柏烈说的,她尝试了。

第二天早晨,子默就接到了安排相亲的电话。她无奈地想,哥哥一定恨死自己了吧,因为老妈接下来该拿她做“正面教材”去对付他了。

可是…她用力甩甩头,什么也不愿想,只想在这个下着雨的星期天,舒服地睡个觉,所有的事情,留到醒来后再说也不迟。

下午三点,妈妈又来了一通电话跟她确认时间和地点,像是怕她会失约似的。挂上电话,她彻底醒了,窗外还在下着雨,她走进浴室,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打扮。

衣橱里大多是T恤和牛仔裤,连一条像样的裙子也没有,鞋子都是粗重的中性款式,背包是又大又耐磨的那种,因为很方便摆放各种照相器材。首饰、化妆品、配饰…全都没有,她忽然欲哭无泪,这样的她,跟项屿身边的那些光鲜的女孩比起来…的确是个怪物吧?

就在她兀自发呆的时候,门铃响起,她收回思绪,赤着脚去开门。她的生活很简单,简单得出奇,所以会来按她门铃的人,也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