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的灯明晃晃的,可是项屿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却比日光灯更让人头晕。

“你自己看吧。”他把杂志交到她手上,双手抱胸,没再说话。

子默捧起杂志认真地看上面的照片,两人沉默了许久,项屿终于忍不住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嗯…”她抿了抿嘴,“光线太暗了,如果再加个闪光灯就好了…”

“施子默!”他语气平静,眉头却皱得很紧。

“好吧,”她投降,“那是我跟项峰。”

“…”他的表情很紧张,像是怕怕从她口中听到什么不愿意听的事。

“他只是在安慰我。”

项屿沉默了,也许在思索着什么,眉头仍然锁得很紧,手指不自觉地摸着下巴,她这才发现,他脸上有青色的胡渣,短而生硬,戳在她脸颊上的时候隐隐作痛。其实,他不止爱捏她的脸颊,也很爱用胡渣来扎她…

“喂!…”

她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他。

“你是来找我的吗?”

“嗯…”

“什么事?”

“是…有件事要问你。”

“?”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帆布鞋的顶部有一块小小的污泥,她很想蹲下身子把它抹去,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出车祸的时候,你也…病了吗?”

“…”

她没有看他的脸,却知道他惊讶地抽气。他们太熟悉彼此,却越来越不了解对方。

“项峰告诉你的?”他沉下脸来,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嗯…”她点头。

“…”他不说话了,仿佛这段对话就此结束,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可是她想要的不是这个结果:“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项屿沉默着,看了看头顶上那明晃晃的灯,眯起眼睛说,“你当时也在病床上,知道又怎么样呢…”

“可是!”她喊道,“可是…可是…”

没有下文,她有千万个“可是”,却说不下去。

“算了,”他大大的手掌轻轻放在她头上,“知道或者不知道,又能改变什么?”

“…”也许不能改变什么,却可以让她好过些,让她能够支撑得更久一些。

他们离得很近,只是一个拳头的距离,她的心跳有点快,因为他的手掌还放在她头顶,他正用一种蛊惑人的、淡淡的微笑看着她。

到底有多久,他们没有这样安静地呆在一起,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然后各自想着心事…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片刻的安静,项屿有点恼怒地接起来,一个尖锐的女声透过嘈杂的电波回荡在空气中:“喂,你上次说过,要带人家出去玩的,什么时候才兑现?”

他想躲开子默,却发现没有地方可躲,于是敷衍地说:“我现在没空。”

“那什么时候有空?”对方撒娇地说。

“不知道!”

“啊,你怎么可以这样——”

电话被掐断了,他无措地拿着手机,像做错了事却又要粉饰太平的孩子,眼睛时不时地瞥向她,却不敢跟她对望。

子默忽然觉得自己很傻…也许他说得对,有些事,知道或不知道,又能改变什么呢?

一切都只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他清咳了一下,装作根本就没有接过那通电话一般:“我说,你给我离项峰远一点。”

他的口吻,不像是命令,也不像是请求,。他永远把她当作是一只笼中的小鸟,以为没有他的准许,她就飞不出去。

子默垂下眼睛,说:“我也有,我想要的自由。”

“?”

“项峰不会伤害我,”她抬起头,毫不惧怕,“至少…不会像你那样伤害我。”

他错愕着,仿佛从她嘴里出来的是一句魔咒。他没有料到,笼中小鸟也终有飞向蓝天的一刻。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按住,她知道他低下头就要吻她,她别过脸去,下巴被他捏得生疼,温暖而烦躁的唇凑过来,捉住了她。

他们吻得挣扎而别扭,他舔她的舌头,她可以闻到他嘴里淡淡的烟草味,那股熟悉的、伴随了她很多年的味道,蔓延在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唇上、手指上、甚至在她的T恤上,挥之不去。

她忽然觉得屈辱,他想征服她,无所不用其极地征服她——只因为那几张项峰搂着她的照片。他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当有人侵犯了他的领地的时候,他会怒吼着反击,却从来不愿意许下任何承诺。

子默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把项屿推开,他们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沉默了几秒钟,她夺门而出,项屿追到走廊上,就要抓住她的时候,走廊的尽头有工作人员喊住了他。她溜进电梯,没等他追上来,门就合上了。

她的手机响,是他打来的,她按掉,他再打,她还是按掉。这样反复了几次之后,她终于赌气地关掉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想让自己任性一次,彻底地任性一次。

晚上睡觉之前,他来敲她的门,他说:“狮子,我知道你在里面…”

她就躲在门后,透过猫眼看他,他紧紧抿着嘴,眼神凝重。她没有回答,背脊抵着门,轻声叹气。

“你出来,我们谈谈。”

“我不要…”她倔强地说。

他们总是一再地错过那些能够把话说清楚的机会,不为什么,只是因为彼此的不安与倔强。人啊,越是想要证明什么的时候,就离那个答案越遥远。

“我保证不会像下午那样了…”他轻轻拍打着门,很无奈。

子默抓了抓头发,打开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项屿的电话。

他立刻接了起来,她说:“有什么话,你说吧。”

“…我最近过得很糟糕。”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她很想说,她也是。

“总是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你不是赢了陈潜吗?”

“那是意外,”他苦笑,“我只是开了个小差,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赢了…”

“骗人…”

“我没骗你。”

“…”

“说吧,小怪物,你想要我怎么样?”他叹息,仿佛彻底地投降。

“…”

“只要你别再闹别扭,什么都可以…”他疲惫地靠在门上,跟她背对背坐着,当中仅仅隔了一扇门,却仿佛远隔千里。

“你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

“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吗?”

他叹了口气,怔怔地问:“狮子,你这是在逼我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甚至于,她开始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是一个所谓的名分吗?还是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爱他,改变他,也改变自己。

“再见。”她说完这一句,便挂上电话,拔掉电池,然后坐在地上流泪。

她没有把握改变自己,更没有把握改变他,她很想打开门走出去,扑到他的怀抱里跟他亲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看他笑着捏自己的脸颊,然后继续着这段纠缠而混沌的关系,直到再一次地心痛,痛到麻木…那样的话,她会不会真的忘记得快一些?

但她知道她不能,否则她所做的努力都白费了。

这天晚上很宁静,子默躺在床上,没有开灯,高高在上的三十二楼就像一座堡垒,把他们与外界隔开来。她一直以为自己透过镜头所看见的世界是虚幻的,但其实,她用眼睛所看到的世界也未必真实。

隔天下午,子默接到一通顾君仪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周六去公司工作。她有点吃惊,经历了这些天的变故,她觉得那个原本对她来说亲切得如同姐姐一般的顾君仪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她猜不透她的想法,甚至觉得费解——那个她曾经羡慕、崇敬的顾君仪去了哪里?

是不是人一旦长大,就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就算还没准备好,也必须上路,因为时间只会流逝而不会等待。她很怕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所执着、所相信的东西是根本不存在的,那么她不知道自己的位置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可是周六的早晨,子默还是去了,像以前那样,背着大大的背包,走进公司的走廊,没有人跟她打招呼,大家都各自忙碌着,忽略了别人的存在。

她走进摄影棚,顾君仪正在跟客户开会,于是她默默地走到摄影师的位置上,开始摆弄器材。

过了一会儿,顾君仪走过来,说:“今天是拍杂志人物照,编辑的意思是说拍得生动些,最好挖掘出人物不一样的地方。我等下要去隔壁的棚,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子默怔了怔,才点头。

顾君仪没有多说什么,微微一笑,就离开了。

子默难掩心中的失落,曾几何时,小顾姐总是陪伴在她左右,亦师亦友。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像被抛弃了,没有人再为她遮挡,她不过是个爱摆弄相机的、不知所措的小女孩罢了。

陈潜走过来,自然地坐在聚光灯下的高脚凳上,毫不怯场:

“可以开始了吗?”

子默惊讶地看着他,以为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怎么,这身衣服不合适吗?”他站起来从上到下地打量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笑了,笑得狰狞:“君仪没有告诉你吗,我是今天主角之一。”

她使劲摇头。

“她啊,这几个星期为了你的事到处奔走,但是好像都不太顺利。知道有杂志要给我们做特辑以后,她请我帮你安排工作,”陈潜不笑的时候反而很温柔,“这可是第一次…”

“?”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她第一次到对我说‘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

“可见,你的面子还真大。”他眨了眨眼睛,有一种跟三十五岁不相称的调皮。

子默错愕地向门口望去,顾君仪早就走了,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抱怨,但却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帮助她、鼓励她,而她竟然错怪了她…

子默低下头开始认真地对焦,眼睛有点模糊,但她忍住了。她会按照顾君仪交代的那样去做,不再有怀疑,也不再有失落——哦,如果可以,她仍然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像小顾姐那样出色的人,坚定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摄影棚里灯光闪烁,子默和陈潜之间的互动很好,中场换装的时候,杂志编辑看过照片轻轻点头,她不禁松了口气。

就在她垫高支架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她没有回头,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喂…”

是项屿,从外面走进来,背着一只跟她一模一样的背包,连脚上的帆布鞋也跟她穿的是同一个款式。

编辑让他快去换衣服,他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就匆忙走了。

子默抓了抓头发,问:“不是…陈潜的专辑吗?”

“是啊,”编辑点头,“但是下一期是项屿的,所以就一起拍,而且也要拍一些他们的合照。”

“哦…”她闷闷地应了一声,觉得头皮发麻。

项屿和陈潜一起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子默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两人都穿着西装、衬衫,但下身却是牛仔裤配球鞋,最关键的是,发型都很有个性,颇有一种八十年代流行的雅皮士的风格。是啊,她从来没见过梳着阴阳头的陈潜和…扎起马尾的项屿。

她略低下身子从镜头里看着他们,原来,项屿的头发已经那么长了,长到可以扎一个小小的马尾,只是额前的头发不太听话,悄悄地散落下来,就掉在他的眼睛旁边,显得他的眼神很动人。

她让他们两个随意地站着,互相交谈,或者干脆摆出各种表情看着镜头,拍了一会儿,她忽然笑起来,悄悄地在心里笑,不让任何人看到。

“先…停一下。”她举手示意,请陈潜先到旁边休息。

走到坐在高脚凳上的项屿身旁,子默轻声说:“有一个问题。”

“?”

“为什么,你每个表情都很相似…”

项屿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像是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引诱异性的…公鸡。她抓了抓头发,不想在心里使用更糟糕的形容词,只是淡淡地对他说:

“放松点,就像平时你跟陈潜在一起时一样。”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悄悄地拉住衬衫的一角:“可是,这里明明还有你…”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像在埋怨,也像在撒娇。

她以为自己会脸红,但她没有,她只是冷笑着,毫不惊慌地甩开他的手。

“子默,”陈潜走过来,身旁跟着编辑,“能不能先把我们两个的部分拍完,我刚刚接到电话,等下还有事。”

“好…”她点头,感到项屿的手又伸过来。

“还有,我觉得是不是可以这样…”

编辑一脸认真地说着自己的构想,她什么也没听到,因为项屿放肆地把手伸到她背后的衬衫里,用手指在她光洁的背脊上画圆圈。

“喂!”子默忽然大叫起来,引来其他人的一阵侧目。

项屿看着她,终于缓缓地放下手,表情严肃。

她回到位置上,指挥着聚光灯前的两个人,又开始不停地按快门。也许项峰说得对,她和项屿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她太宠他了,如果一方总是后退,那么另一方必定想要前进。当后退变成一种习惯的时候,前进也会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她躲在镜头后面,变得沉静起来,好像能够以一个旁观者的目光去看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是满身光环没错,但他也有温柔、不安、倔强、软弱的一面,他不是什么“天才少年”,他不过是一个被她宠坏的男孩罢了。

拍摄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子默饿得难受,于是坐下来喝一杯水,项屿坐到她身旁,翘起腿,脚上是那双跟她款式相同的帆布鞋。

“走吧,去吃饭。”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