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屿耸耸肩:“他是个很古怪的人——不然也不会去写那些诡异的侦探小说——所以不要用常人的思想去衡量他,你以为他会生气的时候他偏偏毫不在意,你以为他不应该介意的时候他却早就已经在心里气得要死。但有一点我觉得不可思议…”

“?”

“项峰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他不会把喜怒哀乐摆在脸上,如果他讨厌你,他还是会对你友好、绅士、有风度,接着趁着什么机会不动声色地把你除掉,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你叫板。”

“所以我就说,”世纷一脸肯定,“他是为了节目效果啊。”

项屿摇着食指:“他才不会关心节目效果。”

世纷和见飞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不约而同地说:“你的话,跟刚才子默说的一模一样呢…”

项屿转过头看着子默,脸上的笑容温柔却怪异,就好像在这副含蓄的表情下,隐藏着的是一颗驿动的心。

“喂,”世纷忍不住说,“你别随便把你泡妞的那一套用在我们子默身上。”

“为什么?”他转过头,脸上还挂着那种笑容,可以表情却很认真,“我是在追她啊。”

对面的两位在亲耳听到当事人承认的情况下,反而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世纷才笑着说:“不好玩,这样就太不好玩了。”

“?”

“你的‘段数’那么高,我们子默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谁说的,”项屿垂下眼睛,看着漂浮在褐色茶水里的黄色柠檬片,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一大半,用一种半真半假的口吻说,“她很难追,是我这辈子最棘手的难题…”

子默有点局促地别过脸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许就像世纷说的——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一顿饭的时间就在谈笑之间溜走了,对于其他人来说也许是一段美好的记忆,但是对子默来说,就像是一种酷刑。

然而项屿并没有碰她,也没有说令她感到窘迫的话,他们就像普通朋友那样保持一定距离,可是他看她的眼神,却要比普通朋友不知道热情多少倍。

走出餐厅,在门口跟世纷和见飞告别,子默想了想,还是决定跟项屿一起回车库去取她的车子。

“可以不要再用那个什么语音信箱了吗?我不喜欢对着机器说话。”项屿双手插袋,低下头,像孩子一样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可是有些电话是我不想接的。”子默鼓起勇气说。

“…那么我答应你,如果我打给你,你不接,我就不再打了。”

“…”她别过头,看着远处的灯光,没有回答。

忽然,她一脚踏空,眼前是一片白晃晃的斑马线,她感到自己就要向马路当中跌下去,眼角看到的是一片不停闪烁的灯光,她有点茫然,像是没了知觉,她想到的是很多年前被车撞的一幕,那时的她并不觉得疼痛,只看到装有冰淇淋蛋糕的盒子在空中飞舞,想要抓却又抓不住,那么无助…

有人从身后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拉了回来,一辆车从面前呼啸而去,她感到额前的头发被狠狠地吹起来,然后,她就被一个温暖而颤抖的怀抱包围了,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直觉地缩了缩肩膀,周围都是一股,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项屿那带有青涩胡渣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她不用仔细听,就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

她想哭,眼泪却掉不下来。

“以后别再这样了…”项屿低声说,好像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但是…我不想再经历那场噩梦,没有人想!”

“可是…”在一片嘈杂的寂静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经历过很多次噩梦。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每一次醒来,看到我身旁的你的脸,我就以为噩梦已经过去了,但其实没有。”

他搂紧她,没有说话,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他手指的颤抖。

“所以,噩梦会让人成长的,”她以一种自己也意料不到的轻快的口吻说,“偶尔做噩梦也没有坏处。”

说完,她试着推开他,却怎么也挣不脱。等到她放弃挣扎的时候,他反而松了手。

啊…人生,就是充满了意外。

帮助蒋柏烈走出自杀阴霾的老师,最终选择了自我了结生命;子默因为崇拜、羡慕顾君仪所以当了摄影师,可是顾君仪自己却放弃了;见飞和项峰在直播时大吵一架,没想到成就了史上收听率最高的节目;在镜头前总是一脸温柔的丁城实际上个性很差,令人生厌,但有的时候他又会有坦诚或孩子气的一面;在比赛时对对手毫不留情的陈潜却可以原谅他爱的人所做的一切,包括背叛与伤害;做惯了问题少年的子生,长大后却变得可以信赖、可以依靠;还有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于任之,在她看来更像长者,而不是一个追求者。

也许每一个人都经历着这样或那样的意外,而她的意外,都因项屿开始,又因他结束。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附属品,所以他从来不以为意。

“我走了,再见…”那声道别的话还没说完,人行道上的红灯就已经变成了绿灯,子默转过身,迈了一步,却被项屿轻轻捉住了手腕。

他们互相凝视着,好像都想要从对方眼底看到些什么,最后,他一言不发地牵着她,走过那长长的斑马线,来到公寓楼下。

“记得别再用语音信箱了,”项屿停下脚步,放开手,“开车小心。”

说完,他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转身上楼去了。

原来…他只是牵她过马路。

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他们又回到了十七岁,她好像看到一个倔强而落寞的背影,很多次,她跟在他身后,走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一道又一道斑马线,她多么希望他可以牵着她的手,但他没有。

所以,他在弥补吗?

还是,刚才牵着她的,其实是另一个项屿。

“哦,终于不用给你留言,然后静静地等待回复,”电话里,于任之说,“但其实我偷偷地有一点享受这个过程。”

“?”

“就好像返回到使用拷机的那个年代,会让我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一次。”

子默失笑,她已经把手机的设定又改了回来,第一个打进来的就是于任之。

“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举动会起到那么大的作用。”

“今晚有空吗?”他忽然问。

“有的吧…”

“可以跟我出去约会吗?”

“…”

“噢,别拒绝一个鼓起勇气来约你的老人,这会让他很伤心的。”

她还是笑,不过这一次有点哭笑不得:“那好吧…”

“晚上我来接你。”

挂了电话,子默坐在窗台上发呆,子生穿着夹脚拖鞋在客厅里啪嗒啪嗒地走来走去,一边还刷着牙。他通常很少呆在家里,可是自从她上次生病发高烧之后,她常常能在家里看到他,也许他是真的怕她出什么事没办法交代。

父母因为忙着出门旅行,已经很久没召见兄妹俩,她忽然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尽管仍然沉闷,却自由自在。

“默默,”子生站在门口,脸颊和下巴上涂满了剃须泡沫,“我听项峰说,有人送花给你?”

子默干笑两声,想要蒙混过关。

“不会是拍照片的那小子吧?”

“不是。”

“那是谁?”他挑眉。

“你不认识。”她眨了眨眼睛。

子生扯了扯嘴角:“默默,我觉得你变了。”

“?”

他双手抱胸,仔细地打量她,眼神就跟爸爸一样,过了很久,他才笑着说:“不过,是很好的改变。”

傍晚五点的时候,子默在十字路口等来了于任之,他从出租车上下来,让她先坐上去,然后自己才又坐好,关门。

子默觉得于任之跟她以往所接触的男性不太一样,他很有风度,有才华,但又近乎刻板,做任何事都有条不紊。

所以当出租车停在一家黑暗餐厅门口的时候,子默不禁有些错愕。

于任之付了钱,下车,脸上是一种带有自嘲意味的无奈:“以一个老人的智慧,能够想出这样的奇招已经算不错了。”

“奇招?”

“是啊。”他点头,然后率先走到餐厅门口去卡位。

盲人服务生先把餐厅的就餐规则对两人说了一遍,然后就带他们上楼去,踏进那漆黑一片的门廊之前,于任之大方而绅士地伸出手,对子默说:“可以吗?”

子默想了想,还是有点笨拙地把手搭在他肩上,他不以为意地微笑,慢慢转身带着她一起进去。

尽管睁着眼睛,但视线所到之处还是变得一片漆黑,服务生走在最前面,于任之和子默在后面,他们走得很慢,生怕在黑暗中摔倒。

跌跌撞撞地在椅子上坐下,子默听到自己和于任之同时松了口气,因为看不见,所以也不需要点菜,餐厅为每一位客人安排的菜色是一样的,两人就并排坐着,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

“我说,”于任之在口袋里搜寻着什么,“还是把眼睛闭起来吧。”

“?”

“反正就算睁着也看不到,闭上比较舒服。”

她照做了,情绪渐渐缓和下来。忽然,面前有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于任之的手臂,他轻笑了一声,好像弯下身子摸索着,好一会儿才听到他把什么东西重又放回桌上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小心把烟盒弄掉了。”他拍了拍她的手,声音里有一种让人能够立刻安下心来的魔力。

“哦,没事…”子默连忙放开手,窘迫地抓了抓头发。

“你害怕吗?”

“…有一点。”

“害怕的时候你通常会做什么?”

“不记得了,”她顿了顿,“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或者…”

她没说下去,黑暗中,悄悄地在心底叹气。

“或者找一个能让自己不害怕的人是吗?”他帮她说完,好像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你真的只是负责画插画,而没有跟项峰一起合写侦探小说吗?”她不禁苦笑。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

“你有多老?”

“我想大概…你读小学的时候我已经不是处男了。”他不无幽默地说。

“…”

这时候服务生摸索着上了菜,都是西式的,每人面前一盘,尽管如此,吃起来仍然很费力。

“我是不是有竞争者?”吃到一半的时候,于任之忽然问。

子默喉咙里那半颗还没完全咽下去的西兰花就这样生生地卡在那里,她用力咳了几下,那种痛苦的感觉才消失。

“不用那么紧张,”于任之抓起她的手,把水杯递到她手里,“我只是随便问的,没有要你对我负责的意思。”

“你的消息很灵通。”她无奈。

“我只是勇于探索。”

子默看不到于任之的表情,可是她感到他是在微笑。

“都是项峰告诉我的——关于你的很多事。”

“…”

“但项峰其实很爱他弟弟。”

“如果你当着他们兄弟俩的面说这句话会被踩死的。”

他不以为意地继续说:“所以我一直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

“?”

“项峰告诉我那么多,其实是想借我的手做些什么——事实上我还没有弄清楚究竟他是想要拆散你们,或是恰好相反。但我从他的描述中更加可以肯定,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有趣在哪里?”

“有趣在…你常常做些出人意表的事。”

“?”

“我在乌镇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把你看透了,以为你只是一个内向、简单的女孩。可是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其实你并没有我们所以为的那么简单,你的身体里就好像蕴含着暗流,随时会爆发。”

“听到你这样说,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于任之低笑了一声:“你可以把我刚才的话作为一种赞扬,我很少赞扬女孩子。”

“…谢谢。”

“那么,”他顿了顿,好像是故意的,“现在你还怀疑我吗?”

“?”

黑暗中,于任之把脸凑到子默耳边,低声说:“你一直觉得我并不是真的想要追你——不是吗?”

子默感觉到他温润的气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于任之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盘里的食物,整个楼面只听到人们的低声细语和各种餐具碰撞的声音。

子默飞快地吃完自己盘里的东西,只希望这场黑暗晚餐快点结束。

下楼的时候,她还是把手搭在于任之的肩膀上,尽管也是一前一后,但这种感觉跟被项屿牵着的时候很不一样。

回到明亮的世界,子默觉得自己简直要高兴得尖叫起来,反观于任之却没有太大的表情起伏,也许他从来就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让人捉摸不透。他们在明亮的餐厅一楼喝了一杯饮料才结帐离开,出租车载着他们向子生家驶去,一路上两人很少交谈,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子默只是想着于任之的那句话,原来,他知道她的怀疑,那么…他是在肯定还是在否定呢?

于任之让出租车停在前一个路口,拉着子默下了车,一齐慢慢地向子生家楼下走去。他双手插袋,脚步很慢,像是有话要跟她说。

“不管你信不信,离我的上一段感情结束,已经过去十年了。”

“…”

“其实我也曾经是一个,像项屿那样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哦,不过当然,人和人是不同,人们做同一件事也许是因为截然不同的理由,尽管如此,我们都无法否认自己做过伤害别人的事。”

“…”

“然后有一天,我停了下来,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说厌倦也好、内疚也好,只是觉得不想这么做了。想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体会平淡的人生。可是,那个人并没有出现过,或者其实早就出现过了,但我没能抓住那仅有的一次机会。”

“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明什么?”子默鼓起勇气问。

“是想告诉你…”他看着她,目光一开始很温和,像一个兄长,然后渐渐变得犀利起来,像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可是那种犀利和野心却更像是带着一点点恶作剧的意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