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了出租车,穿梭在城市的拥挤之中。也许爱情并不能用输赢来衡量,可是心与心之间却忍不住较量。在这段关系中,她一直输,输得彻底,所以她至少要赢一次,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你后悔吗?”于任之一手撑着头,不紧不慢地看着她。

“?”

“——找我帮忙。”

子默微微一笑,头摇得像拨浪鼓,引得于任之一脸哭笑不得。

是她拜托他来的,是她请他帮一个忙,她在电话里认真地对他说:“尽管我觉得你并没有喜欢我,但我还是要郑重地说,如果你不想帮我的忙,或者我做了任何事情会伤害到你,请你立刻停止,我不希望就此失去一个朋友。”

但他只在电话那头低笑了一声,平静道:“我很愿意帮你这个忙。”

出租车停在一间素食馆门前,于任之付了钱,率先下车。餐馆门口有客人在排队,幸好他一早预订了座位,所以用不着等待。

“你的口味…相差十万八千里。”子默下了结论。

从小镇餐馆、茶坊、黑暗餐厅、馄饨店、一直到素食馆,于任之就像一个美食家,总是能发掘出食物的特别之处。

“人总是要多尝试,才知道什么适合自己。”他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然后开始点菜。

“现在我相信你说的故事了。”等服务生一走,子默就立刻补充道。

“故事?”

“你说过,你年轻的时候也是穿梭在花丛中的…人。”

“没关系,”他笑起来,“你想说的是‘浪子’吧?我不介意。”

“…”

“十年前,我是比项屿还项屿的‘天之骄子’,无论做什么都很得心应手。”

“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眯起眼睛,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嘴角:“发生了一件让我醍醐灌顶的事。”

“被人抛弃了?”子默问完之后,就觉得太唐突了。于任之不是丁城,他更坚强,却也更细腻。

“可以这么说…”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很难想象…有人会抛弃你…”

“你不也抛弃了我吗?”他似笑非笑,“对我的追求无动于衷,却还要我鼎力相助…”

“我说过,你可以随时停止——”

“——开个玩笑,别当真。”

服务生把菜端上来,那些用豆制品做成的“肉”看上去很有光泽,让人食指大动。

“你猜他在干什么?”吃到一半的时候,于任之忽然问。

“项屿?”

“嗯…”

子默嚼着口感恶劣的“牛肉”,心不在焉:“也许去找项峰诉苦了吧…”

“我倒不这么认为。”

“?”

“项峰根本不了解女人,他书里那些关于男女感情的桥段只有小学生会相信。”

子默哭笑不得:“但他的书一直都热卖。”

“我承认,他在吊人胃口这方面是很成功,可是说到男女关系,基本上我觉得他就是个白痴。”

“…亏项大哥还一直把你当朋友。”她皱了皱鼻子,继续跟“牛肉”做斗争。

“让我猜猜他是怎么说我的,”于任之放下筷子,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他一定觉得我很任性。”

子默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一定说我老是给他惹麻烦,尤其是我在插画中剧透那件事——他就像《一千零一夜》里喋喋不休的宫女,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那么,子默想,是真有这么回事喽?

“最后,那家伙是不是说还愿意跟我当朋友,无非是看我面恶心善,既然都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索性将就着继续过下去。”

“为什么同样的一席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啊,”于任之笑着说,“所以作家还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就是能用一种赞扬的方式来骂人。”

子默忽然觉得于任之并没有那么复杂,甚至有的时候,他也有可爱的一面,当他把自己坦露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反而有一种洒脱的孩子气。

“我觉得项峰说的也不全对…”她忍不住说。

“?”

“他说你并没有把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出来,”她顿了顿,思索着要不要把项峰的话告诉他,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他说也许你会骗了别人也不自知——但我倒觉得,你未必有那么可怕。”

于任之听了她的话,并没有生气,只是出神地看着桌上各种被制作成肉类外表的豆制品,沉默着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笑容可掬地看着子默,温柔地说:“其实我倒觉得…项峰是对的。”

跟于任之在餐厅门口分手之后,子默回公司楼下取车,九点正是出租车招揽生意的黄金时段,她等了十五分钟,最后还是决定步行。

其实路程并不远,只有两、三站的距离,路上行人很少,风吹在脸上,她心神恍惚,不由得开始想心事。

蒋柏烈常常问她这样一个问题:子默,你要的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心里却早有答案。她性格软弱、会为了一点小事感动,她意志不坚定、常常中途改变计划,她只记得别人的好、忘记他们的坏,她无法很好地传递自己心中的感受、却不在乎被人误解。

在成长的过程中,她放弃过很多,或者,她几乎没有去争取过,因为她不在乎。唯一坚持的一件事,就是项屿——这个让人爱恨交织的男人,这个以为她要移情别恋的男人。

但其实…她从未放弃过。

她一直想要改变现状,却无法鼓起勇气,直到他撕烂了她连衣裙的那晚,她才意识到,如果她再不做些什么的,也许就永远逃不出这个魔咒——也许一辈子都要做他的“宠物”。

她离家出走、提出分手、或是搬到子生家去住,一切的一切,并不是因为她决定放弃项屿——而是,她不能放弃自己。

她不要再做他的“宠物”,“狮子”是不会屈服于做“绵羊”的宠物。

她成功了…至少暂时看起来是成功了。可是,她并没有感到喜悦,反而开始思考。究竟“爱”是什么呢?

她常常觉得,项屿并不懂得爱,可是她自己就懂得了吗?

她的软弱、她的纵容、她的压抑自我、她的倔强武断,也同样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的爱让人沉溺,也令人窒息。

她第一次,分不清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分不清,自己究竟还该不该走下去。

秋夜的风吹在脖子上,让人不禁缩了缩肩膀。子默抬头看着天空中灰暗的月亮,一股悲凉油然而生。

身后有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她没在意,直到她为了赶绿灯而奔跑起来,才发现那人一直跟着她,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子默吃了一惊,心里打起鼓来,她原本为了抄近路特地选了偏僻的小路,此时路灯昏暗,身边除了偶尔有车开过,几乎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人行道和周围的楼房隔了一个大大的绿化带,她找不到任何可以靠近灯光的路,唯有加快脚步向热闹的街区走去。

“小姐,”忽然,身后的人顿了顿脚步,然后又追上来,“小姐…”

子默吓得奔跑起来,她已经看到公司所在的大楼,几乎可以说是近在咫尺,只不过当中仍然隔着几条马路。

“小姐!”那是个男人,声音浑厚,看到她奔跑,也跟着奔过来。

她穿过寂静的马路,渐渐力不从心,心脏跳得厉害,手脚也酸软无力。

昏暗中,她向停车场的后门奔去,有一个人靠在墙上抽烟,看到她远远地奔过来,讶然叫了一声:“狮子!”

他向前迈了一步,站在路灯下,皱着眉头,像是疑惑那究竟是不是她。

身后的脚步声还是紧紧地追着,情急之间,子默大叫:“有人追我!”

然后,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加快脚步,飞奔着毫不迟疑地扑进项屿怀里,泪水夺眶而出。

项屿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紧紧地搂住她,侧过身,转头看着追来的人,好像随时准备战斗的样子。

“小姐…小姐…”那人也停下脚步,一边喘着气,一边说,“你的车钥匙掉了…”

“?!”子默讶然抬起头,看了看那一脸憨厚的男人,又看看项屿,满是泪痕的脸颊显得木讷而僵硬。

项屿吁了一口气,放开她,走过去从那人手里接过车钥匙,再三道谢后,才转身回到她面前。

“喂,”他哭笑不得地伸手去抹她的眼泪,“那个‘老家伙’难道一点也不会发挥绅士风度吗?竟然让你一个人回来!”

“…是我让他不要送的。”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厉害。

他捧着她的脸,低头仔细看着她,说:“听着,不管你跟谁出去也好,但是别再做让我担心的事了好吗?”

有那么几秒钟,她说不出话来,白晃晃的灯光下,他的表情那么认真,就像眼看着心爱的人离开却又无可奈何的青蛙王子。

她想起世纷告诉她的一句话:女人在遇到真正的王子之前,不知道要吻多少青蛙。

她没有吻过青蛙,因为,她一开始就遇到了王子…尽管是个恶劣的王子。

“我现在很想吻你…”项屿忽然说,“可以吗?”

子默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点头”的动作换成“别过脸去”。他的手指僵了僵,还是慢慢松开。

她垂下眼睛,本能地觉得,还不是时候。

“傻瓜,”他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有点苦涩,“走吧,我送你回去,车子你明天你自己再来开走。”

“哦…”她吸吸鼻子,接过车钥匙,放进背包。

隔了这么久,再一次坐在他车上的副驾驶位,子默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原本总是充斥着不同香水味的坐垫被拿走了,只有黑色的皮质□在外面,车里是烟草混合着项屿专用的香水的味道,让她不由得愣了愣。

车子驶上高架路,子默忽然又有点想哭,便转过头去降下车窗,看着外面。

“你真的喜欢他吗?”不知道过了多久,项屿生硬地开口,“我是说,那个‘老家伙’…”

她撇了撇嘴,忍不住说:“你很没礼貌,什么‘老家伙’…”

“重点不在这里。”他咬牙切齿。

那么,重点是在“你真的喜欢他吗”?

“我现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子默不着痕迹地抹了抹眼睛。

“…他到底哪里好?”项屿有点不是滋味。

“这跟好或不好没什么关系吧,爱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她就事论事。

项屿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蹦出一句:“那么你真的爱上他了?”

子默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继续这毫无意义的话题,于是专心地看着高架路两边的风景,好让自己调整情绪。

车子很快驶到子生家楼下,子默想起今晚的乌龙事,想起自己扑到项屿怀里哭的事,不禁有点窘迫,便飞快地解开安全带,说了声“再见”,转身要下车。

“喂!”项屿忽然抓住她的手臂,迟疑而恶劣地说,“…他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所以,让他见鬼去吧!”

子默可笑地叹了口气,挣开他的手:“我以为你多少有点改变,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说完,她没有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径自下了车,走进大楼。

会不会,他还是把她当作“宠物”,只不过,是一只很可能跟别人回家的宠物而已?

有时候,她很想劈开项屿的脑袋,看一看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按照日程表,接下来的几天子默都没有工作,但第二天上午她还是去了公司,因为车就停在公司楼下。远远的,她看到顾君仪走进大楼,考虑再三,还是跟着上去了。

走廊里人来人往,子默喊着顾君仪的名字,但她毫无反应,自顾自地走进办公室。子默快步跟过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再敲,还是没人应,于是她忍不住推门进去,顾君仪站在窗前,一个人默默地抽着烟,仿佛在想心事。

子默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扰她,但心里又有一股声音说:跟她谈谈吧…

“把门关上。”顾君仪没有回头。

“啊?”

“我说把门关上。”

子默连忙反手关上门,喧闹的声音消失了,整个房间安静得可怕。

“你不恨我了吗…”顾君仪还是没有回头,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我没有恨你…”子默窘迫地低下头,“我一开始只是…觉得没办法接受,因为我觉得你很幸福,不应该辜负陈潜…”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辜负陈潜,可是…”她顿了顿,“我也知道,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所以我没资格评论你…”

顾君仪把烟灭了,转过身,温柔地微笑着说:“子默,你太善良了。”

“…”

“我已经跟他分手了。”

“?”

“那个你曾看到我们拥抱在一起的男人。”

“啊…”子默心头唏嘘,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很意外吗?”

“不,不是的…”她低下头,抿着嘴,小心翼翼地问,“可是,你爱他吗?”

“…我想,我不爱他。”顾君仪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无奈和愧疚。

“那为什么…”

顾君仪没有说话,只是匆匆地又点了一支烟,手指有些颤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地说:“我很自私,我只是…想找回那种感觉。”

“?”

“那种‘我还是很重要’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陈潜不是很爱你吗?”

“是的,是的,我也很爱他。”顾君仪的手指抖得厉害,眼里充满泪水,却始终没有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