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手机,有一条短信,是子生发来的,说晚上有点事,不回来了,叮嘱她门窗关好再睡觉。她放下背包,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慢喝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响起,她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跳跃的号码,按下接听键。

“…喂?”项屿的声音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到了?”

“嗯,”他不太高兴,“刚才为什么关机?”

“有事情。”

“…”

她无奈地揉了揉鼻梁:“不是你像的那样子,是顾君仪。”

他沉默了几秒,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就是知道。”她竟有几分倔强与执意。

他在电话那头叹气:“你这家伙,吓死我了…”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通常这时候已是一盘死局,如果项屿愿意结束这个话题,那么一切就结束了,如果他还要继续,最后不出意外的是不欢而散。但这一次,子默却忽然以一种迟疑的、轻快的口吻说:“喂,你以为我是跟于任之在一起?”

“…”

“你以为我是打定了主意不会来?”

“…”

“?”

“我不愿意那么想,但我…忍不住。”项屿的声音低沉而落寞。

子默躺在沙发上,用手捂着嘴,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怕自己会说些什么突兀的话。

“狮子,”他竟然也变得感性,“告诉我,你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她仍然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个声音。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么沮丧过,”他说,“如果你的目的是要打击我,那么你成功了,在飞机上我一个字也不想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我其实想来的,”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但是顾君仪她需要我…”

“——你至少跟我打个电话,或者不要关机。”

子默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由衷地说:“对不起。”

“不,我不是要你说这句话,我只是…”他顿了顿,“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别再这样了。我情愿你骂我、拒绝我,但是不要不给我一个解释就消失了。”

“…”

“…”

“…但你不也是这样的吗?”她静静地听着,忽然开口。

“?”

“在过去的十二年里面,你也常常没有任何解释,就把我丢在一边。”

“我…”

“所以,如果你自己没做到,也不能这么要求别人。”她几乎有点语无伦次。

电话那头又是长长的沉默。

“…好吧,”他妥协,但声音里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负气的落寞,“你赢了。”

她猛地按下关机键,拿起手边的那杯水仰头全部喝下来。

去死吧!她愤恨地想,这根本就不是谁赢谁输的问题!

这只是关于…一个男人究竟有没有在乎一个女人的问题!

经过那次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不欢而散之后,子默和项屿都没再通电话,她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她也不想知道。顾君仪依然在休假,她偶尔会发短信问候她,她都回复说很好,叫她不用担心。妈妈又开始异常积极地帮她安排相亲,尽管她从头到尾都在放鸽子,可是妈妈似乎并不打算放弃,她和哥哥的婚事已经成为老妈退休以后的又一番大事业。

周五的晚上,子默意外地在公司楼下看到一个人,他高大的身影很显眼,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喂,”于任之抬了抬手,“请你吃晚饭。”

子默尽管觉得诧异,但还是答应了。这一次,他带她去一家火锅店,一进门就有服务生热情地带领他们到预订的座位上,十秒钟之内,温热的茶水、干净的毛巾、精致的小食,等等等等,都井井有条地被摆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一抬头,服务生对她报以热情的微笑,于是她也扯了扯嘴角。

于任之很快点好菜,服务生再三询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在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快步去下单了。

“那个…”子默瞪了瞪眼睛,“他们也太…训练有素了吧…”

于任之低笑一声,说:“让你觉得不自在?”

“…有点。”

“我觉得很可笑。”

“?”

“在我们习惯了被别人冷漠地对待以后,反而对热情不知所措了,这不是很可笑吗?”

“…的确。”她摸了摸鼻子,于任之通常都能够站在一个比较高的地点俯瞰下面的人。

“最近还好吗?”

子默看着于任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脱口而出:“那天晚上,你是故意的?”

于任之耸了耸眉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其实,那天晚上的那个女孩,是我的外甥女。”

“…你没有必要跟我解释。”

“你不想知道她那天为什么来找我吗?”

子默投降地叹了口气,意识到如果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这段对话就很难继续进行:“那么,她为什么来找你?”

“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姐姐,病了。”

“…”

“我们整个家族都住在乌镇,我想你上次已经见过其中的一、两位了。”

子默点头。

“我也是在那里长大的,小的时候,常常在长满了青苔的石子路上奔跑,从镇子的头到镇子的尾,几乎每一户人家我都认得,要么是亲戚,要不就是朋友,你叫得出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同样的他们也叫得出你的名字。”于任之拿起白色的茶杯,喝了一口。

“…像我这样生活在城市的小孩很难想象。”

他微微一笑:“是的,没错。可是后来小镇上的我们却都向往都市生活,我读书很努力,考上了大学,终于来到大都市,然后凭自己的一技之长得到了一点成就,我以为生活就此变得让人满意。”

“…难道说,你不满意吗?”

于任之给了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这个时候,那些生肉、丸子和蔬菜被装在白色的盘子里端上桌子,他认真地把各种火锅料分类逐一放进烧开的锅子里,甚至拿起桌角上的沙漏,计算着生肉烧熟的时间。

“每次跟你吃饭,我都会觉得自己原本是生活在原始社会…”子默忍不住说。

“哦,”他做了个既儒雅又夸张的表情,“我很高兴,跟我在一起可以让你意识到这么多的问题,尤其是…”

“?”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从锅里捞出羊肉,放进她面前的盘子:“你变得越来越有幽默感了,这样生活才会变得有趣。”

子默轻声道谢,然后吃了起来。

“你知道吗,”他又说,“我常常在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

“然后我想到了,”他像孩子般地眨眨眼睛,“是自由。”

“也许每个男人都想得到它…”她不禁说。

“喂,喂,我们现在只是在谈我,不要扯到别人身上去,更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男人是不可能被女人简单地归为某一类的。”

“好吧。”她苦笑。

于任之又开始放生肉,接着继续摆弄沙漏:“我想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从很久以前开始。所以,该是我偿还的时候了…”

“?”她看着他,不明所以。

“我离开小镇之后,我姐姐一直管理着家族产业,你知道,是一些老房子。被规划为旅游区之后,她把大部分房子都租了出去,只留下了两幢用来经营酒店。但是,她现在病了。”

他看着那小小的沙漏,不知道在想什么。子默感到诧异,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于任之,像是…在跟过去告别。

他抬起头,看着她,缓缓地说:“所以,我必须得回去,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你要离开了?”

“对。不过准确地说,是我要回家了。”

“…什么时候?”

“不知道,也许就是下周。”

子默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事实上,她一直也没搞清楚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来说究竟算是什么——朋友吗?但他常常做让她感动的事;恋人吗?但她根本不爱他;陌生人?不,他们绝不是陌生人。

“你喜欢乌镇吗?”于任之忽然问。

她怔怔地点头。

“那么…”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而诚恳,“你会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吗?”

“啊…”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所以惊讶得不知所措。

他笑了笑,从锅里捞出煮熟的羊肉,仍旧一脸的从容不迫:“小妹妹,我不是要你今晚就跟我走,我只是告诉你,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愿意帮你。”

“…但为什么我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那是错觉。”他无辜地微笑。

这顿饭接下来的时间子默都吃得心不在焉,她觉得于任之是真的要跟她告别,他还不至于拿这事来开玩笑,但她猜不透他的用意——就像她从来不认为他真的想追求自己一样。

他始终是一个…复杂的男人。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车厢里伴随着电台播放着的爵士乐,弥漫着一股略带忧伤的沉思的气氛。也许他们都在猜对方的心思,也许都不是。

于任之下车的时候,回头对子默说:“我走之前会再给你电话的,刚才我问你的事,不是开玩笑。”

说完,他下车走了。

子默一时之间有点回不过神来,因为她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她的脑子很乱,她说不出那是什么。

她开回子生的公寓,停好车,拉起手刹。一瞬间,她觉得悲伤。不是因为于任之要走了,而是,他刚才提到了“家”。他就要回家了,可她的家又在哪儿?

子默沉默地坐在车里,很久很久,忽然,她重新启动车子,风驰电掣地上路。每个人都有“家”,小的时候是有父母和哥哥的“家”,长大后…就是她曾寄予爱的的地方。

她急迫地想回去看看,甚至于,她开始疯狂地思念起公寓里的每一件东西:鞋箱上的鞋拔,厨房微波炉上的粉色手套,总是掉落在沙发角落里无从找寻的电视遥控器,床头那常常有气无力的闹钟,还有…曾在这房子里深深爱着某个人的自己。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值得怀念。

她驶上熟悉的高架路,从上下班高峰时期总是拥堵不堪的匝道口下去,拐弯、刹车,门卫先是从警卫室里站起身来,一看到她的车牌,便又放心地坐下。她驶进地下车库,在她的车位上停下来,忽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她走进电梯,在背包里摸索着钥匙,竟然马上就找到了。她握在手里,说不清现在心里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她只是要回到她曾住了很多年的地方,何以如此紧张呢?

项屿大概比赛还没有回来,他公寓的门缝里看不到一丝光亮。她松了口气,拧开自己的房门。一霎那,她屏住呼吸,以为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可是并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走进去,反手关上门,屋子里漆黑而宁静。她靠在门背上,缓缓伸手去墙上摸索着打开灯—— 一切,就如她离开时一样,丝毫未变。

鞋箱上的鞋拔还是歪歪扭扭地挂着,微波炉上的粉色手套粘着一块暗黄色的污渍,遥控器依旧掉落在沙发的某个角落…她有一种错觉,自己并没有离开很久,那些所谓的爱恨情仇,不过发生在昨天而已。

她站在客厅中央环视着四周,最后向卧室走去,她执拗地要去确认那只有气无力的闹钟是否仍安静地躺在床头柜,如果是的话,一切,就真是没有变。

她推开卧室的门,里面的漆黑被她身后的灯光照亮了。

闹钟还在,只是被放倒了,而放倒它的人…就躺在她的床上。

项屿半撑起身子,抬起一只手臂遮在眼前,以一种茫然而性感的声音说:“狮子…你回来了?”

【摩羯】

十二(上)

有那么一瞬,子默以为眼前是一种错觉,或者干脆就是一场梦。她没有理由回到这个她曾遗弃的地方,而他也不可能在这里等她,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但他就在她面前,那么真实,连他揉眼睛时眼角的那几道细纹都显得如此真切。他的声音是一种很少有的沙哑和疑惑,让她不由得说不出话来。

“狮子,是你吗?…”

“嗯…”她的声音来自喉咙的最深处,“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项屿眯起眼睛,不知道是因为还没法适应她身后的灯光,或是,只不过在思考:“我一直都在,从你走的那天开始。”

“…”

“你可以离开,”他看着她,声音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坚定,“但我不能。”

“…”可是,是他逼得她离开的啊!

“如果连我也走,”他双手撑在身后,表情豁达而明亮,“那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也许真的就不回来了。”她努力以平静的口吻说。

项屿微微一笑,这笑容有点不像他,仿佛一个天真的孩子:“你会回来的,只要我还在这里。”

她眯起眼睛,倏地转身。他凭什么以为她会屈服?只因为他有魅力吗,因为他的笑能让很多女人发疯?!

她听到身后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想必是他急着从床上跳下来追她,才想加快脚步,身体就被人紧紧抱住,那股力量蛮横中带着一点温柔,甚至于,她觉得那是他在撒娇。

“不许走,”他的赤&裸的大脚就在她身侧,把她整个人包围住,“既然回来了就不许走!”

子默低头看着他的脚,好像可以感受到,在这样一个初冬的夜里,地板和空气是多么的冰冷,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这么感同身受,可是当她被他包围着,她的心又忍不住跳动起来——为他跳动起来。

“狮子…”他喃喃地吻她耳朵,像失而复得的少年,“自从那天晚上你挂电话之后,我想了很多,关于你、关于我、关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