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赢的,”子默说,“所以这个要求应该你来提。”

丁城讶然地看着子默,又看看子生,不明白这两兄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看到那边的女孩了吗?”子生指了指不远处的球台。

“嗯…”

“你过去,要是一分钟之内你可以逗她笑,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只是这么简单?”丁城几乎不敢相信。

“是的。”

丁城向那女孩走去,子默这才看清楚,女孩紧蹙着眉头,表情烦躁,说不定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所以来打球发泄。

丁城用手指敲击着桌子,不知道对那女孩说了些什么,女孩真的露出一个微笑。

丁城转身走回来,嘴角有一丝得意,挑衅般地看着子生:“你太低估我了。”

“不,我没有,”子生叼起烟,走到自己专用的那张美式球桌旁,已经有人帮他摆好了球,“这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

“?”

“做自己该做的事,其他的都是狗屁。”

“…”丁城那得意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黯淡的折服。

子生弯下腰,开始全神贯注地打起球来。他的眼睛只是盯着那颗白色的母球,以及躲在母球后面的各种彩球,仿佛一瞬间,这世界再也没有比之更重要的事。

丁城默默地取了一根球杆,站在边上,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冷漠,像是一只终被驯服了的雪橇犬。

子默淡淡地露出微笑,转身下楼去。

说不定,丁城只是需要一个能够让自己重新振作的借口,一个就好。

周六下午,子默照例去诊室,远远的,她看到蒋柏烈在楼下跟一个女孩说话,没说几句,两人就告别了。她站在梧桐树下,看着女孩向她走来,然后擦肩而过。

她认出她来,在蒋柏烈桌上的照片里。

子默又在楼下呆了一会儿,才上楼去,推开门,蒋柏烈正用抹布仔细地擦着那个早已被折腾地面目全非的小冰箱。

“医生,”她踌躇地开口,“刚才…那个就是你喜欢过的女孩吗?”

蒋柏烈抬头看了她一眼,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不安——或许这两种表情从来不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哦,你是说雅文。”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问得小心翼翼,深怕不小心踩到别人痛处。

蒋柏烈又抬头看了她一眼,笑起来:“看得出来,你一直对她很好奇。”

“…嗯。”既然不能否认,所以只有承认。

“她是一个普通人,”他站起身,去水槽里清洗抹布,“跟你我一样,再普通不过的人。”

“…”

“你不相信?”他擦干手,回头看她。

“不是。”只不过…蒋医生喜欢的,应该不会普通。

“唯一不普通的是,她爱上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当然那家伙也很爱她。”

子默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蒋柏烈打开冰箱拿出牛奶,转身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砰”地坐下,然后怔怔地看着桌上的像架。

“医生…”她仍然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该不会偶尔…也会想象如果跟她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的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又有点文法不工整,蒋柏烈倏地抬起头凝视她的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拾回那个处世不惊的蒋医生:“也许吧,也许还有点遗憾,可是没有任何后悔。”

“可是,我始终觉得爱上哥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蒋柏烈微笑着把腿翘在桌上,靠在椅背上:“我以为每一个妹妹小时候都会把哥哥当作是心目中的英雄。”

“我没有,”她摇头,“因为我爸妈从小就告诉我,不要学哥哥的样子。”

“…我想大概是他太调皮了。”

子默回想了一会儿,才点头:“他是那种父母最头疼的小孩。”

“那么现在呢?”

“现在…”她再一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是一个…很好的哥哥和儿子——不过也许我爸妈不这么想。”

“你爱他吗?”

“?!”

“我是指感情上,而不是爱情。对于你来说,哥哥是很重要的人吗?”

“重要。”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重要起来,就跟父母一样。

“他做了什么让你觉得他重要?”

“…恰恰相反。”

“?”

“是因为他什么也没做。”

“怎么说?”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也会像你说的那样,把哥哥当作英雄,”她顿了顿,回想起往事,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他是个好哥哥,但却不是好儿子。上高中之后,他变得很叛逆,每天逃学、打架,甚至一个星期不回家,爸妈总是在我面前狠狠骂他,渐渐的,我好像开始变得恨他…”

“恨他?”

“嗯…有一个那么让人伤心的儿子,他们自然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而且常常拿他做反面教材,所以我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我记得有一天他回家来,路过我房门口,开玩笑地说要给我一件礼物,我那天心情很差,一边写作业一边头也不回地对他吼:我才不要你的礼物,让我安静点!他真的一下子安静下来,但还是没有走,我很生气,于是走过去在他面前狠狠甩上门。在关门的一霎那,我看到他脸上有一种…很无奈、不知所措的微笑,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

“他什么也没做,吃晚饭的时候,就像我根本没有在他面前甩门一样,跟我说他学校里的事。第二天早晨,我在房门口发现一只水晶球——就是那种,你把它倒转过来等里面的白色橡皮屑掉下,再倒转,橡皮屑就会像冬天雪花一样在液体中飘散的水晶球——那个时候的学生里面很流行呢。”说这话时,子默是手舞足蹈的,好像那份带着悔意的感动仍然清晰地在她心底。

“哦…”蒋柏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总之表情非常地“恍然大悟”。

“那是…”她忽然哽咽了,“是我的生日礼物。”

“啊…”

“那水晶球的底座写着‘生日快乐’,尽管事实上我的生日是一个月前的那一天…但我竟然,对他做了那么过份的事…”

“很多时候,家人就像是一座平凡无奇的灯塔,你以为他(她)就站在那里,”他比划着,“就在你能看见的地方,你毫不在意,甚至觉得碍眼。可是当你在黑暗中迷路的时候,灯塔微弱的灯光照在身上,才觉得那是多么重要。”

子默点头,想到自己的家人,不禁有些出神。

“你哥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十二月十日。”

“原来是风流的射手座…”

子默开口想要反驳他,可是顿了顿,又打消了念头。

蒋柏烈的那本星座书此时显得破旧,他随意地翻了翻,说:“不爱受约束的个性使射手们很怕被捆绑,多情的天性也使他们四处寻求猎物;性情天真,常会伤了人也不自觉。

“射手座的人崇尚自由、无拘无束及追求速度的感觉,生性乐观、热情,是个享乐主义派——我好像忽然能够想象你哥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跟你一样喜欢沉默吗?”

“差不多吧…长大以后,我印象里他说话很直接,但很少说无聊的事,或者这样说好了,他一点也不感性…”子默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很难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于是求助般地看着蒋医生。

“啊,我明白了,他是个不太容易接近的人?”

“…有点。”

蒋医生耸了耸肩,继续道:“他们幽默、刚直率真、对人生的看法富含哲学性,也希望能将自身所散发的火热生命力及快感,感染到别人。他们永远无法被束缚、不肯妥协、同时又具备人性与野性、精力充沛且活动力强,他们始终在追求一个能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环境。”

子默跟随着这些从他嘴里吐出的文字,回忆起自己和子生的点点滴滴。也许,施子生什么也没有做,他能够为她做的,只是一点点真切的关怀,尽管有时蛮横,有时又不得要领,却让她觉得安心、温暖。

“嘿!”临走的时候,蒋柏烈叫住子默,“我想,尽管你曾经对他做了过份的事…但他还是很爱你,就像你爱着你的父母、以及…你爱着他一样。”

“…谢谢。”

“还有一句话,我从很早以前就想跟你说。”

“?”

“无论遇到什么事,记得不要在还没有发生之前,就先被自己吓倒了。”

 十一(下)

周一上午,子默照常去公司工作,堵在高架路上的时候,她忐忑地想象等一会儿要如何若无其事地跟顾君仪打招呼,但事实是,她忐忑的事并没有发生,因为顾君仪没有来,据说请了两周的假,所有人还是照常地忙碌着,仿佛自始至终就没有一个叫做顾君仪的人在这里工作。

高瘦的模特站在灰白色幕布前,脸上的妆尽管浓郁且妖艳,却遮盖不了那充满青春与稚气的脸。子默低下头调整好焦距,然后抬头,对镜头前的女孩说:“笑吧,或者做任何你觉得快乐的表情。”

午饭的时候,子默接到项屿的电话。

“我是晚上八点的航班。”他又要去比赛,离开这座城市,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在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伤感。

“哦…”

“…”

两人都沉默着,一如既往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项屿忽然低声说:“你…能来送我吗?”

“…”她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没有说话。

“其实…”

“?”

他像是犹豫了几秒,才继续说道:“我早就想对你说这句话了…从很久以前开始。”

子默咬了咬嘴唇,心想:但你从来不说…

“可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想这是一个小小的请求,不是很难办到…”

“…好吧。”她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答应下来。

“我六点在机场等你。”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但不想让她察觉。

“哦。”

挂上电话,子默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面前的外卖纸袋里还有两只油炸鸡翅。她胡乱地塞进嘴里,把纸袋扔进垃圾箱,起身口齿不清地大叫:“继续吧!我们的时间很紧…”

整个下午,子默不停地催促身边所有人,空下来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点像顾君仪,于是忽然发现,几年来自己一直在她的羽翼之下,做想做的事,而她呢,失去了梦想,却还要继续挺直背脊,微笑面对生活。

作为一个旁观者,子默无法苟同顾君仪背叛婚姻的做法,可是作为一个朋友,她由衷地感激她曾为自己做的一切。

她有一种想法,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达出来,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告诉顾君仪,可是在她心底,她愿意为她做任何自己能够做的事。

模特重新回到镜头前,因为超负荷地工作,她情绪不佳,子默凑到快门后面,用一种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抚慰的口吻说:“接下来,尖叫吧。用完你所有的力气,因为这是最后一组了。”

墙上的钟显示现在是四点半,子默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背包一边时不时地抬头确认时间。如果不堵车的话,她赶到虹桥机场只需要45分钟,但上海的交通常常让人觉得头疼,所以她又预留出半个小时打算耗费在高架路上。

她背起包,跟棚内的工作人员一一打招呼,小模特一边卸妆一边向她挥手,她回以一个感谢的微笑,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她没想到项屿会那样说,他竟然对她说:你能来送我吗?

或许这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忽然在心底升起一股感动的情绪。

她知道他实际上要说的是…我需要你。

她很想见到他,整个下午这个念头疯狂地出现在她脑海里,她必须要用全部精力去克服它,告诉自己一定要先完成工作才能去做后面的事。她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握在手心,握的手掌发红,却全然不知。她加快脚步,几乎要奔跑起来,但她又克制着自己想要奔跑的冲动,就好像要克制自己不那么想见到他一样。

忽然,子默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越过忙碌的人群,她看到走廊尽头的那个背影,于是忍不住叫道:

“顾君仪!”

顾君仪回过头,搜寻到她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

她曾经给过她很多个微笑,常常在她彷徨的时候鼓励她继续前行,然而这一次,顾君仪的笑那么苍白,苍白到她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离开。

子默走过去,走到顾君仪面前,迟疑了一下,轻声问:“小顾姐…你还好吗?”

顾君仪作势想了想,笑着点点头。

“要进来喝杯茶吗?”她一边说一边打开办公室的门,“我请了两周的假,本来不打算来的,可是今天早上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我最爱的那罐玫瑰花茶,是我一个英国的朋友买回来送给我的,我记得还有一大半,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顾君仪走进办公室,子默顿了顿,还是跟进去,反手关上门。

顾君仪开始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翻找起来,没一会儿就找到了,那是一个深蓝色的铁罐头,上面印有五彩的油画,颜色鲜艳得难以想象,甚至可以夸张地说,任何人一看到这图案就能够打起精神来。

“在这里!”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宝藏的加勒比海盗,“天呐,我就说,还有一大半。你知道吗,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被陈潜扔了——”

她忽然住嘴,怔怔地看着手里的铁罐子,像是无法相信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子默放下背包,想走过去安慰她,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于是在心底痛恨起自己的木讷来。

顾君仪对她摆了摆手,竭力地露出一个微笑,但这微笑比刚才更加苍白,甚至于,她的声音已经哽咽:“我们…说不定真的就此分手。但我没事…”

子默在心底叹了口气,悄然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头,说:“嗯…我知道,你没事…”

顾君仪忽然用手捂住嘴,轻声抽泣,仿佛再坚强、再独立的女人,也有最脆弱的一面,让人看得心疼。

子默伸手,试着把顾君仪搂在怀里。她从来不习惯于任何感性的动作,比如拥抱、倚靠或是握手,但如果这样会让顾君仪好受些的话,她就愿意去做。她轻轻抚着她的背,喃喃地说:“放心吧…都会好一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不知道顾君仪有没有相信她的话,或者,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相信这些话,但她很坚持地相信,再悲伤的故事,也终会有结束的一天,无论那当中的过程要花多久的时间——也许很久,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生活是抚平创伤的一剂,最最好的良药。

夕阳已经几乎全部落下,她抬头看着墙上的钟:五点半。

项屿在做什么呢?穿戴整齐,拖着行李箱在机场大堂等待着吗?他一定面带微笑吧,像项峰说的,任何女人看了都会发疯的微笑。她从来没有告诉他,她也曾经跟那些其他的女人一样傻,只要他露出这样的笑容,就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事实上,她现在也仍然是这样。每一次他笑着把脸凑过来,她就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精神集中。

她仍然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但,她低头看了看顾君仪——现在不行。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子默抬手看表,九点半。这个时候,项屿应该已经快降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