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身后有一个平静的声音质问道。

“师姐,”青年警官的表情像是看到了救星,“我在这里发现有个男孩倒在地上,他说是自己跌倒,但我怀疑是被人打的。”

子生靠在洗手台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吐烟圈的样子像是毫不在乎。

他转过头,看向站在男厕所门口的那位女警官,烟雾缭绕中他还没有十分看清楚她的脸,但却看到一个银色的铭牌别在那人胸前,上面写着:845169。

第 38 章

气氛有些凝滞,无论是被打倒在地的男孩,还是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的青年警官,都隐约觉得空气中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施子生夹着烟的手指看上去有点僵硬,像是正要往嘴里送,却被生生地定格住。

女警官轻咳了两声,平静地说:“你带那小子出去,看看有没有事,这里交给我。”

“哦…”青年警官拉起地上的男孩,把子生刚递给他的身份证交到女警官手里,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去了。

烟灰掉落在地上,子生这才回过神来,什么也没说,沉闷地抽起来。

女警官胸前的铭牌在灯光下隐隐发亮,她垂下眼睛,任气氛尴尬了好一会儿,才说:“是你。”

“嗯…”声音像是从他鼻腔里发出来的,“这是包纬的店,就是…我的朋友。”

“嗯…”她尴尬地别过头去,“我刚才见到他了…”

两人又沉默着,走廊的另一端,人们兴奋、恐惧、愤怒、麻木,那是一个大千世界。然而在这一端的他们,时间像是被禁锢在小小的沙漏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那么漫长。

“那天晚上…对不起。”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们默契地异口同声。

子生愣了愣,他从来不知道要如何对女人开口说抱歉,更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跟他抢台词。

他心里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痛快,像是有只手在他心上揪了一下。

“没想到…你是警察。”他眯起眼睛,打量起眼前的女人。

穿上制服的她,跟那个打球时咄咄逼人的女孩很不一样,冷静、严肃,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在看清楚他脸孔的一瞬间,闪过一丝惊慌。

当然,跟“那时”的她也很不一样…

“嗯。”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别过头去,样子尴尬极了。

他脑中忽然浮现她酒醉后大笑的样子,还有黑暗中她那柔软的曲线…在他潜意识里,关于她的一切都很模糊,她是一个怀着心事的女孩,仅此而已。也许在那样一个夜晚,她抱紧他喊着别的男人的名字时,他并不在意,可是当她就这样清醒地、略带警惕地站在面前,他反而对她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

“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女警官看了看他,直截了当地问:“是你把他打成那样的吗?”

“不是。”

她把身份证还给他,轻声说:“你可以走了。”

“为什么?”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就因为我们是…那种关系?”

女警官瞪了他一眼,生硬地说:“首先,我跟你没什么关系;其次,我刚才很认真地问了你、并且你也很认真地回答了我,所以我相信不是你做的。”

子生接过证件,放进皮夹,绕过她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你叫什么?”

女警官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轻声说:“钟贞。”

“?”他挑起眉,像是不可思议。

一个曾跟他有过一夜&情的女人,竟然叫“忠贞”?

“你可以滚了…”她双手抱胸,愤愤地说。

他扯了扯嘴角,没有笑,站在昏暗的拐角:“我叫施子生。”

“我知道…”

“?”

“你的身份证上写得很清楚——不是吗?”

这天晚上的临检终于安然度过,被包纬打倒在地的男孩始终咬定是自己跌倒受伤的,包纬在远处冷冷地看着他,却也没机会再去盘问关于那包粉末的事。

子生留到最后散场,确定没事了,才起身离开。

临走的时候,包纬似笑非笑地说:“‘不是我要69’,嗯?”

子生不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了。

这件事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被子生抛到脑后,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晚上,他在包纬店子后巷的拐角处,又遇到了这个叫做“忠贞”的女警。

“这张单子我不会收的,”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车里一脸蛮横,“我认识你们队长——”

“——先生,你拒收是吗?那么我在签字栏里记下了,但是需要提醒你的是,这不影响本次处罚的生效。”说完,她把写好的罚单递到男人面前。

男人接过罚单往她脸上狠狠地一扔,关上车窗飞快地开走了。

钟贞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弯腰拾起罚单,夹在纸板上,手背轻轻滑过脸颊,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子生猜想,此时的她,一定满脸倔强——不过,是最脆弱的倔强。

他双手插袋,信步都过去,才走了几步,她就转过身去,说:“别过来!”

“…”他停住脚步。

她不断用手背抹着脸颊,轻声抽泣,子生说不出她究竟哪里动人,但却意外地触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

他走过去,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说:“走吧,请你喝一杯。”

“我不要,”她语带哭腔,“我在执勤…”

“那么等你下班后。”有时候他也很顽固。

她用手掌使劲抹了抹脸颊,转过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他,最后苦笑着说:“再等半小时,我的同事就来交班了。”

“我坐在车里等,”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停车场,“希望那不至于违反交通规则。”

四十分钟之后,钟贞再次出现在子生面前,除了眼圈有点肿之外,再也看不出哭过的迹象。他请她坐进车里,降下车窗,秋夜的风吹来,微凉中带着一丝温暖。

“不是说请我喝一杯?”

子生从扶手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来,打开易拉罐沉默地喝起来,直到快要见底的时候,她才忽然说:“你这样我可以告你酒后驾车。”

“我只说请你喝一杯,我自己没有喝。”他举了举手里的矿泉水瓶子,像是为了表明清白。

她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男人是不是都很狡猾?”

“基本上,是的。”

她渐渐敛起笑容,又沉闷地喝着酒,直到易拉罐空了。

“你怎么会做警察?”子生问。

“…警校毕业,不做警察做什么好?”

“那么警察为什么会在桌球室里跟人赌球?”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啤酒罐,表情沉重。

“不想说就算了。”他一向不喜欢勉强别人。

钟贞垂下眼睛,没有看他,过了很久才说:“因为我需要钱。”

“…”

“很荒谬吗?”

“有点…”他点起一支烟,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直接。

“我需要钱买一张去墨尔本的往返机票。”

“?”

“我的…男朋友在那里,他去留学。”

子生有点惊讶,却还是不动声色。

“他先是花了两年读硕士,硕士读完又说要读博士,去年他博士毕业,我以为他会回来,但他却要留在那里找工作。”

“…”

“你知道沙漏吗?”

“?”他抬了抬眉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沙漏的瓶颈很细小,每次只能流过很少的沙子,它的作用与其说是计算时间,还不如说,是让等待的时间不那么平淡。或者当你安静地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玻璃瓶,你就会觉得,从指缝中溜走的,并不是你的青春,而只是几颗沙而已。”

子生看着她的侧脸,在她转头看他之前,移开视线。

“父母很反对我们在一起,我想去看他,但工资卡都在父母那里,所以…”

“那么最后你去了吗?”子生叼着烟,看着远处的路灯,平静地问。

“…去了。”

“…然后呢?”

“你一定要我回答吗?”钟贞也看着那盏路灯,在霓虹闪烁的街上,那盏灯显得尤其孤独。

“嗯,”他说,“至少你的机票钱是在我的桌球室里赢回来的。”

“但你后来把我赶走了啊——”

“那是你技不如人。”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最终,下定决心般地,以一派故作轻松的口吻说:“好吧好吧,后来…后来呢,我去了墨尔本,见到他,可是…”

“?”

“他身边有另一个女人。”

子生吹了一记口哨,没有任何意思。

“我在他公寓楼下看到他搂着一个女人,他们从什么地方买菜回来,用我寄给他的那个,印着我名字缩写的蓝色布袋装他们买的东西…”她轻笑了一下,“我没想到,那袋子竟然能装那么多东西…唯一装不了的,却是我的妄想而已。”

“然后你就回来了?”

“嗯…我回到机场,搭了第一班飞机回来。”

子生嘴角扯起一个微笑:“那么这张机票钱花得值。”

“?”

“——让你认清了现实。”

“…可是,你不觉得现实太残酷了吗?”

他眯起眼睛笑起来,没心没肺:“你不过是被一个男人甩了而已,这会比有人用刀顶着你的脖子更残酷吗?”

钟贞垂下眼睛看着手上的啤酒罐…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起来,转头看着他说:“喂,你真的相信我刚才说的故事?”

“你也真的相信,我会信你的故事?”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他又再点了一支烟,把头半伸出车窗,吞云吐雾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

“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也许,这才是他最在意的。

钟贞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才说:“因为…因为…我不爱你…”

子生又笑了,也许他一年的笑容都没有今天这么多:“你说什么?”

“…很可笑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

“我要回去了。”她愤恨地去拉开车门的把手,却被他伸手按住了。

“最后一个问题。”

“?”

“你跟多少男人这样道过歉?”

一瞬间,钟贞被激怒了,她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像是一把顶着他脖子的刀。

可是最后,她收起那种眼神,别过头去,轻轻说了一句:“只有你一个…”

说完,她推开他的手,打开车门下车走了。

子生仍然坐在车里抽烟,不远处的那盏孤单的路灯闪烁了几下,忽然熄灭了。

星期天晚上,阿孔和包纬又来桌球室,子生一个人打着球,看到他们来也没有一点要招呼的意思。

“我们找到了那个小子。”阿孔一边扯着领带一边说。

子生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然后继续瞄准眼前的球。

“那个在老包店里搞事的小子。”

“然后呢?”

“我们逼他说了,你猜是谁?”

子生叼着烟,抬了抬下巴,有点含糊不清地开口:“这还用猜吗?肯定是‘光头’…”

阿孔看看他,又看看包纬,也低头点烟。

“我想知道,他干嘛要搞我。”包纬说。

子生看了阿孔一眼,示意这种事最好由他来解释,阿孔微微一笑,吐着白晃晃的烟圈,说:“他不是搞你,他只是唯恐天下不乱。”

“?”

“越是乱,就越容易进行一些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