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在床上,烙饼一样翻转了半夜。

早上起来,她终于做了决定,直奔班主任办公室请假。

班主任也是刚到,听杨静急匆匆说完,当即否决,“就一个多月时间了。”

杨静态度坚决,半点不让。

僵持半晌,班主任最终妥协,“只能回去三天,下周就要二模了。”杨静成绩一直很稳,没出过班级前五,是以班主任对她还比较放心。

杨静离开学校,先去了趟银行,把自己做家教攒的一点钱全都取了出来。她买了当天往暮城的火车票,Z字打头,一共十九个小时。

杨静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车。

夜里十点,车厢里关了灯。

对床的男人呼呼打鼾,杨静择床,睡不着觉。

火车仿佛一条船,她闭着眼,感觉自己在水中,摇摇荡荡。

心里焦灼,却很决然。

要过去看看他。

不管多远,从旦到暮。

杨静到达暮城火车站,是凌晨四点。

车站外的汽车站里,停了大大小小的汽车。

杨静将书包背在身前,穿梭其间。

有热心司机过来搭讪,“小妹去哪儿?”

杨静格外警惕,“暮县。”

“暮县有啊,我车就是去暮县的,跟我过来…”

杨静退后一步,“我先吃早饭,等会过来。”

“好好好,吃早饭去那儿…看见了吗?”

杨静顺着司机指的方向看过去,路灯光线,数个摊子,热气寥寥。

杨静走过去,摊主也纷纷吆喝起来:“炕土豆、铁板烧、蛋炒饭…”

杨静逛了一圈,买了一碗炕土豆,找了张矮桌子坐下来吃。

方才一直注视她的那个司机总算将目光移开了,杨静趁着这个时候,赶紧起身继续去找车。

最后,她上了一辆人已经快坐满的小面包车。

司机看齐活了,将门一关,跳上驾驶座。

往暮县去的路难行,尽是盘山公路,中途还要经过一个坑坑洼洼的采煤厂。

一百公里,开了四五个小时,到达暮县磐石镇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杨静不知道确切地址,下车以后,踌躇片刻,进了一家杂货店。

她买了毛巾和牙刷,趁店主找零的时候,问道:“请问,镇上办丧事的那家住在哪里?”

“这两天有三家在办丧事咧。”

“姓杨的。”

“姓杨的住老街上。”

杨静一路问到老街,远远的就看见路上搭起了蓝色塑料长棚。刚刚过了吃早饭的时候,帮忙的师傅们进进出出,收拾桌子。

杨静四下找了找,在灵堂的侧门发现了杨启程。

杨启程显然没想到她竟然会来,一时惊讶。

杨静走过去,先放下书包,规规矩矩地去棺前磕头。

杨启程到她身旁,沉默地点了三支香,待杨静磕完头,递给她。

杨静上了香,这才站起身,看了看杨启程,“哥…”

“早饭吃了没?”

“四点在车站吃了一点。”

杨启程看她一眼,“跟我过来。”

杨启程去厨房拿托盘端了三个菜,一大碗稀饭,领着杨静上了二楼。

二楼比一楼清静,缸子在卧室里睡觉,能听见隐隐的鼾声。

杨启程点了一支烟,坐在茶几对面,“怎么过来了。”

“想来看看。”

杨启程低头吸了口烟,闷声说:“要高考了,别分心。”

“没有。”

杨启程“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杨启程起身,“我下去看看,你吃完了把碗送去厨房,去卧室睡会儿。”

杨静点头。

她并不困,虽然身体像是散了架一样的难受。

在卧室里干坐了一会儿,她还是下去,加入守灵的队伍。

暮县的习俗,需要一人擎一支香围着逝去亲人的棺材绕圈,停灵三天,除了三餐时间,香火不能断。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缸子醒了,下楼准备帮忙,撞上杨启程。

杨启程说:“杨静来了。”

缸子一愣,“哪儿?”

杨启程指了指灵堂。

缸子走过去一看,杨静正跪在灵前,往铜盆里添纸钱。

缸子感叹:“你这个妹妹认得值。”

杨启程说:“你喊她歇一会儿。”

缸子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自己去喊?”

杨启程烦躁,“让你去你就去。”

缸子到杨静身旁,也拿了一叠纸钱,“杨静,你怎么来了。”

杨静抬头,“缸子哥。”

缸子陪着她烧了会儿纸钱,拉她起身,“过来歇一歇,凌晨起灵,晚上要熬通宵。”

杨静烧完手里那叠纸钱,顺从地跟着缸子出了灵堂。

杨启程立在侧门处。

杨静抬了抬眼,“哥。”

“嗯。”

缸子抽了条长凳,让杨静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怎么过来的?”

“坐火车。”

“请假不要紧?”

“没事。”

“跟没跟你厉老师说一声?”

杨静顿了一下,摇头。

杨启程忽说:“我出去看看。”

杨静望着杨启程的背影朝外面去了,听见缸子叹道:“早让他跟厉昀把婚事先办了,过年带回来给老人看看…”

杨静默默攥住了手指,“大伯生病去世的?”

“尿毒症,好多年了,不然你程哥早些年怎么穷得只差卖屁股。以前还有个奶奶,老年痴呆,你还没跟老杨认识的时候就去世了。”

杨静一时沉默。

“老杨刚去旦城,跟着几个地痞流氓坑蒙拐骗…”

“几岁?”

“哦,十七吧,高中没毕业。后来我认识他了,带他去找炳哥。老杨人聪明,又有狠劲,很快混得比我还好。”缸子叹了口气,“如今好不容易走上正道,钱还清了,车房都有了…”

杨静心里发闷。

下午时候,杨静累得难受,休息了几个小时。吃过晚饭,一整夜都在守灵。

凌晨鸡叫的时候,开始起灵。

起灵前开棺,亲人做最后道别。

那棺盖被打开,杨静踮脚往里看了一眼。

老人面相平和,仿佛只是睡去。

缸子悄声问:“怕吗?”

杨静摇头。

比起孙丽,这一点不让人害怕。

孙丽是服药自杀的,趁着杨静白天上学的时候。

杨静放学回到家里,霞光像是给空气涂了一层半流质的腻子。孙丽就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双目圆睁,呕吐物从口腔流到鬓边,糊了一脸。

她显然是想美丽地赴死,却选错了自杀的方法。

“盖棺!”

一声吆喝,将杨静思绪打断。

帮忙的人拉开了伏在棺旁恸哭的亲人,几人一起,将棺木阖上。

绑在桌子腿下鸣晓的公鸡被宰杀了,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炸起来。几个壮汉抬起棺材,换换走出灵堂。

外面熹光初露。

杨静回头看了杨启程一眼。

他背挺得笔直,深沉的眼,眼里有泪。

-

巍峨的山,山脚下有世世代代的白骨长眠。

纸钱撒了一路,风里纷飞。

杨静站在杨启程身旁,凝视前方,和山一样沉默不语。

“孝子过来,撒第一捧土。”

杨启程回过神,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抔红土捏在手里,凝视已经安置的棺材。片刻,他松开手,红土从他直缝间流泻而下,落在棺盖上。

杨静默默照做。

很快,一捧,两捧…所有亲朋都撒完了,开始动工封棺。

一块块砖石用混凝土砌上去,不到半小时,一个简单的墓就成型了,再紧接着往上抹上泥浆,只等来日干固凝结以后立碑。

无数挂鞭炮接连不断的炸响,缸子拍了拍杨启程的肩,“走吧。”

杨启程说:“你们先回去吧,给我留个车。”

缸子也没接着劝,点了点头。

杨启程去车上拿了瓶白酒下来,一转头看见杨静还蹲在那儿,“杨静。”

杨静抬头。

“跟你缸子哥先回镇上。”

杨静摇头,“我跟你一起走。”

杨启程看她片刻,最终还是由她。

杨启程走到墓前,点上三支烟,插在土中,又拧开瓶盖,往地上浇了小半瓶白酒。

杨静在一旁默默站着。

孙丽的尸体是她的一个恩客帮忙收拾的,也是他帮忙办的后事。那个客人杨静见过,不远处工地上的一个农民工,算是常客。他平时特别抠门,八块十块也要计较,孙丽常常挖苦他,没钱还学别人出来嫖。

可就是所有客人里面最抠门的这个,最后花了一千多给孙丽在旦城最便宜的公墓里买了个位置,不见得多好,好歹让孙丽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杨静只在孙丽的骨灰盒下葬那天去看过,现在都快忘了她墓地的确切位置。

杨静时常想,孙丽寡廉鲜耻,而她不忠不孝,两人果然是一对母女,骨子里一样的凉薄。

杨启程在墓前坐了片刻,又去车上拿了把刀过来,把附近的杂草和枝桠横生的乱树都砍了,视野霎时变得敞亮开阔。

砍了片刻,他在树丛里发现了一株樱桃,还很矮,不过半人多高。

杨启程喊杨静:“去车上把铲子拿来。”

杨静拿了铲子递给杨启程。杨启程铲掉旁边的枯枝败叶,将樱桃树连根带土挖了出来。

他在父亲的墓旁掘了个深坑,把樱桃树埋进去。

杨静问:“能活吗?”

杨启程拍了拍手上的土,“能。”

杨静透过树木枝叶间的缝隙往天上看了一眼,太阳已到天的正中。

杨启程也跟着看了看,“检查看看有没有明火,走吧。”

杨静点了点头,在附近查探一阵,把该灭的火都灭了,跟着杨启程上了小面包车。

车开出很远,杨静把窗户打开。

即便是正午,山里的风也带着一股清凉的湿气。

杨静转头看了看驾驶座上的杨启程,低声喊道:“哥。”

她顿了顿,“你还有我。”

杨启程目光一沉。

杨静声音艰涩,又加一句:“…还有厉老师。”

杨启程手一顿,“嗯”了一声。

风把头发拂到脸上,遮住了视野。

杨静索性闭上眼。

她觉得自己不该妄想更多。

他们在最亲近的时刻疏远,又在最疏远的时刻亲近。

就像两棵树,风吹过时,叶落在彼此的脚下。

永不依偎,却也能站成永恒。

第16章 (16)两棵树(下)

到了镇上,杨启程先给车子加油。

杨静从车上下来,在马路牙子上蹭自己鞋底沾上的泥。

忽然,她发现路对面有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

杨静停下动作,喊道:“哥。”

杨启程没听见。

杨静又喊一声:“哥。”

杨启程转头看她,“怎么了?”

杨静朝着对面努了努嘴,“你认识的?”

杨启程顺着看过去,忽然顿住,半晌没动。

他就这样站着,和街那边的女人对视了数秒,然后似乎才回过神,迈步走过去。

杨静急忙跟上前。

女人瘦长脸,扎马尾,穿一件黑色带毛领的羽绒服。

杨静瞥了一眼,微妙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

女人将孩子放下,看着杨启程,笑了笑,露出颊上的一个梨涡。

她喏喏地喊了一声:“杨哥。”又推自己儿子,“叫杨叔叔。”

小孩很乖,“杨叔叔。”

杨启程从兜里掏出皮甲,抽出三百块钱,递给孩子。

女人急忙推拒,“这不能收。”

杨启程很坚持,“多年没见了,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