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许久,陈家炳才接起杨静的话头,“后来,过了半年,他们摆了三桌酒席,庆祝结婚。”

那天,她一点儿妆也没化,就将一头黑发梳了个马尾,穿一条素色的旗袍,杨正敬酒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旁,看着他,笑得安静温柔。

从那眼神里,陈家炳看出来,她是真爱这男人。

然而,孩子出生后没多久,杨正结婚之初许下的金盆洗手的宏愿就宣告破灭,他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结果不小心染上了毒瘾。毒瘾发作的的时候,就打孙丽发泄。

有一次,陈家炳接到孙丽的求救电话,赶去出租屋里时,孙丽趴在地上,头皮里渗出血,将她半张脸都染透了。孩子被她紧紧护在怀里,哭得气吞声断。

后来,陈家炳换了个地盘混,渐渐的就跟他们疏远了。再一次听到消息,就是杨正吸毒过量死了。

他当时找出出租房,想去慰问,结果孙丽已经搬走。

杨静听得一阵阵发凉,手指让她攥得越发用力。

关于她父亲的事,她问过孙丽很多遍,可孙丽从来不说。要是碰到孙丽不高兴的时候,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是一顿打。所以到后来,她也就不敢问了。

“再见到你妈,是两年以后,”陈家炳比了三根手指,“你三岁。”

彼时的孙丽,身上那种浅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庸俗的艳丽。

那时候陈家炳找到了门路,正混得风生水起,一见到孙丽,他就清楚她这两年是在做什么勾当。

她跟其他人一样,见面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炳哥,问他能不能在他的地盘上工作。

陈家炳这人虽然不如杨正长了张为所欲为的脸,但他身上有一种侵略性,也十分招女人喜欢。

他这人有个毛病,见不得女人受一点儿委屈,谁要是犯了错闯了祸,在他目前娇娇弱弱地哭两声,他多半就不计前嫌或是代为摆平了。

然而,孙丽的示弱,却让他这点毛病一点也没发挥出来。他只觉得愤怒,兼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冷言嘲讽几句,打发人走了。

杨静赶紧追问,“后来呢?”

陈家炳微眯着眼,“后来?没什么后来了。”

“…你没再见过我妈?”

陈家炳笑了一声,“见没见过,你不清楚?”

杨静面皮顿时涨红。

陈家炳估计是真的憋不住了,也不管这里是不是禁烟,直接掏出一支点燃,猛吸了两口。

杨静身体松弛下来,垂头,微咬着唇。

隔着烟雾,陈家炳头微微一偏,看向杨静——她跟孙丽,有八分的相似,只是没有孙丽身上那股浅薄。

许久,杨静轻声问:“你说,可以帮我哥。”

“能啊。”

她顿了一下,“…条件呢?”

陈家炳立时一顿。

杨静没说话,手指又悄悄地攥紧了。

周围熙熙攘攘,独他们这儿,安静得诡异。

杨静面无表情,只将手指捏得骨节发白。

晨光从玻璃窗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清丽的脸颊素净洁白,显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淡。

陈家炳忘了弹烟灰,直到它断了一截,他方才回过神,别过目光,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真不该告诉你这些事儿。”

杨静怔了怔。

陈家炳把烟扔进茶杯里,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杨静,“明天八点,到这上面写的地址。”

杨静盯着,没接。

陈家炳伸手把名片拍在她跟前,站起身,喊服务员过来结账,“想吃饭,自己去端,还他妈需要我把饭喂到杨启程嘴边不成?”

杨静低头,往名片上看了一眼,一串的英文。

她也赶紧站起身,“陈…炳哥…”

“别他妈瞎喊,错辈分了。”

杨静赶忙说,“陈先生,”她拿起名片,“我去做什么?”

“做什么?”陈家炳挑了挑眉,“十个老外,你把他们招待舒坦了,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匀点儿肉汤给杨启程喝。”

他顿了一下,到底还是又掏出一支笔,往名片上再写了一个号码,“我秘书的电话,详细的你找他问。”

服务员拿过菜单,陈家炳掏出钱夹买了单,看了看手表,“我有事,你自己回去吧。”

说罢,迈步往外走。

杨静急忙跟上去,“陈先生!”

陈家炳脚步不停, “还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帮我?”

陈家炳身影一顿,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几秒,“…你喜欢杨启程?”

杨静一惊,还没问陈家炳怎么知道,又听他问:“这人怂得跟你爸一样,你他妈图他什么?”

杨静怔了一下,“…他救过我,如果没有他,我或许…”

“或许什么?”

杨静咬了咬唇,“…比我妈下场更惨。”

陈家炳神情一滞。

片刻,他转头看向街上,一只手插、进裤袋,“你妈是怎么死的?”

“喝药自杀。”

“谁料理的后事?”

“她的一个客人。”

陈家炳没说话,抬头往天上看了看。

瓦蓝的天光,被人擦洗过一样。

片刻,陈家炳伸手,挥了一下,往街对面停着的车走去了。

杨静站在这端,看着那车发动,汇入车流,驶远。

她攥着名片,心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悸和虚脱感。

·

车开出去很远,陈家炳点了一支烟,把车窗打开,长长地吸了一口,又沉沉地吐出来。

风吹进来,把烟吹到他脸上,吹进他眼里。

话,他没对杨静讲完。

那并不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孙丽。

后来,他打听到了孙丽的住处,时不时的会过去一趟,顺道带点儿水果或者零食。

他假装对孙丽脸上颈上不明的淤青瘢痕视而不见,也从不去看晾在屋内,还有点潮湿的床单。

只要他去,孙丽总会亲手烧几个菜,客气地喊他炳哥。

又一次,他吃完饭,却没有立即就走。

他坐在那儿,看着她拿抹布擦桌子,低头的时候,别在耳后的头发垂下来一缕,橙红的夕阳照得她脸颊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柔,那种腻人的俗艳消失不见了,他仿佛又看到了结婚那天,站在杨正身旁敬酒的那个女人。

他蓦地起身,太着急以至于踢翻了凳子。

孙丽听见动静,然而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已从身后将她一把抱紧。

孙丽只是挣扎了一下,就没动了。

手一松,抹布落在了地上。

他疯狂地吻她,脱她衣服,将她压在那张不知道多少男人躺过的凉席上。

夕阳橙红,空气是半流状的,像是糊了一层腻子。

他粗暴地索取,听着孙丽嘴边逸出似是痛苦又似极乐的呻、吟。

忽然,他听见一声断喝:杨静!出去!

他像是挨了一闷棍,抬头,看见帘子被掀开了一角,三岁的小女孩儿,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惊惧。

他立即从床上爬起来,飞快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衣服,慌乱穿好,狼狈往外跑。

他不能想象,自己居然会对这样一个肮脏的女人产生欲望,这女人甚至还是他“兄弟”的遗孀。

到门口,他脚步停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孙丽已经起来了,正一件一件地捡地上散落的衣服。

她神情平静,仿佛和平常一样,送走了钱货两讫的客人。

一股热血往上涌,他涨得面色通红,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他摔门而出。

从此,再未踏入扁担巷一步。

“陈总。”

司机的声音打断了陈家炳的思绪。

他“嗯”了一声,嗓子有点哑。

“前面堵车,您看要不要换条路?”

陈家炳把烟掐灭了,关上窗,“你决定吧。”

第46章 (46)单刀会(一)

杨静给陈家炳的秘书打了个电话吗,问清楚美国考察团的要求之后,便马不停蹄开始准备相应的资料。

傍晚,她正一边啃面包一边做笔记,听见开门声。

她没转头,打了声招呼,“梦梦,回来啦。”

出人意料,没听见韩梦的回应。

杨静好奇,往门口看去。

韩梦蹲在地上脱鞋子,没有看她。

“梦梦?”

韩梦换好鞋,却没往里走,只站在门口,“杨静,我问你一句话。

她神情看起来有点奇怪。

杨静从没听韩梦用这种语气讲话,不由疑惑,“怎么了?”

“今天,你上的那辆车,就是你上回跟我说的,那个男人的车?”

杨静顿了一下,点头。

韩梦看着她,“…我回来拿东西,看到你跟在那儿站了很久——你为什么要上车。”

“我想帮我哥。”

“杨静,”韩梦咬了咬唇,“我一直很崇拜你,觉得你是一个很清醒的人,我没想到…”

“梦梦,”杨静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骏呢?”韩梦打断她,“你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杨静怔了一下,“我跟陈骏已经分手了。”

韩梦震惊,“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就是为了帮你哥?”

没等杨静回答,她撇下眼,“…我以为我那天看错了。”

“哪天?什么看错了?”

“你去年,过生日的时候,你哥不是来帝都了么…那天,我看到你们…回宿舍那条路上…你们靠得很近。”

杨静愣住。

片刻,她站起身,隔了段距离,看着韩梦,“梦梦,我不骗你,这些话,我一直不好意思对你说出口。杨启程他不是我哥…”

韩梦睫毛颤了颤。

“他是我一辈子最爱的人。”

杨静声音和神情一样的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韩梦没说话了,低头把鞋子摆正,走进屋。

她在凳子上坐下,默默地整理了一会儿东西,转头,往杨静那里看了一眼。

她正一面看着电脑屏幕,一边刷刷刷地往本子上记东西。

这时候,韩梦觉得反倒是她这个外人更手足无措。

“静静。”

杨静偏头看她。

“为什么要答应陈骏。”

杨静沉默。

韩梦目光逼人,“利用他吗?”

杨静停下动作,“我不替自己说好话,我答应他的初衷,没那么单纯。但直到分手前,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他好好在一起。”

“那为什么分手?”

“为了别的原因——跟我哥无关。”

韩梦抿着嘴。

杨静叹了声气,“对不起梦梦,有些事,我谁也不能说,包括你,甚至包括我哥。”

许久,韩梦都没吱声。

她时常觉得,杨静有时候过于理智,甚至无情。

好半晌,又问:“为了你哥,你什么都愿意做?”

杨静手里的笔不自觉地在纸上乱画了几下,片刻,她问:“你高中也学过《麦琪的礼物》吧?”

一对贫穷的夫妇,妻子卖掉了自己的长发,给丈夫买了一根金属表链;丈夫卖掉了表链,给妻子买了一个玳瑁梳子。

杨静依然还记得这篇小说的最后一段:他们极不明智地为了对方而牺牲了他们家最最宝贵的东西,不过,让我们对现今的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一切馈赠礼品的人当中,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

韩梦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她想,杨静一点也不糊涂。

她突然有一点羡慕杨静,也有一点比以往更深的心疼。

韩梦终于明白,为什么杨静始终给她一种不合群的孤寂感。

情到深处的时候,人都是会孤独的。

·

下午五点,杨启程终于跟人把贴牌代工的订单合同签订下来。

这位福建的老板极其精明,知道杨启程这时候极其缺人雪中送炭,所以踩着一个低价,来回杀价。

杨启程一再让步,跟人来回拉锯三天,最后不得不妥协。

但好在工厂又能正常运转,积压的材料也能消耗出去。先给人代工,等现在这风声过去,以后再慢慢重回轨道。

合同签完,还得继续应酬。

快到凌晨,方才散了,杨启程让人把福建老板送回宾馆,自己去外面叫车。

快要到年关了,行道树上挂了一串的灯笼,朦胧温暖的红光,向远处延伸。

杨启程喝酒的时候一直没看手机,这会儿掏出来,才发现有数个未接来电,全是王悦打来的。再看收件箱,一条未读短信,也是王悦发的:程哥,缸子奶奶刚刚走了…

杨启程一个激灵,立马去看时间,一小时前。

他拦下一辆出租,赶紧给王悦打了个电话。

缸子奶奶一直昏迷,今天早晨,却清醒过来了。

缸子高兴坏了,让奶奶安心养病,养好了,一道过年。

奶奶费力地问:我的杜鹃呢?

便用含混不清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叮嘱,一定要照顾好那几盆宝贝杜鹃。

她拉着缸子的手,面上含笑,“你爷爷…最喜欢杜鹃,咱们家…屋后坡上,一大片…春天开花的时候,真美,真美啊…”

王悦听见这话,背过身去抹泪。她做护士时,见过多这样的场景,心里很清楚,大约只是回光返照。

到晚上,奶奶没有一点痛苦,无声无息的就走了。

到清晨,缸子悲恸稍止,开始跟杨启程商量筹备丧事。

两人一夜未睡,眼眶里熬出血丝。

王悦让人买了早餐,喊两人过来吃。

杨启程没胃口,先回酒店洗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打电话通知了厉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