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又给杨静拨了个电话,结果却是暂时无法接通。

杨启程给她去了条短信,又赶去缸子家。

中午,得闲的时候,杨启程看了看手机,没收到杨静的回复。

又打了一次,这次是不在服务区。

他再发一条短信,语气较上一条更为严厉。

然而,一直到了晚上,杨静还是没回复。

王悦还悄悄问他,通没通知杨静。

杨启程给杨静的辅导员打了个电话,辗转问到了她室友的号码,拨过去。

几秒钟后,一道清脆的女声:“你好。”

杨启程:“请问你是韩梦吗?我是杨静的哥哥,想找你打听一下,杨静现在在不在宿舍?”

那边静了片刻,“你是杨启程?我有事跟你讲。”

·

灵堂布置了一半,缸子正在黑色帷幔前摆放遗像。

最初的悲恸过去,他现在正卯着一股劲儿,一定要给奶奶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缸子退后一步,看看是不是正的,又到跟前,慢慢调整。

杨启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喊了一声,“缸子。”

缸子没吱声。

“对不住,我现在要去趟帝都。”

缸子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杨启程没说话,朝着老人的遗像屈膝跪下,把公文包搁在地上,向着遗像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缸子被他这阵仗吓坏了,止不住后退了一步,“你这是唱哪一出?”

杨启程站起身,“对不住,我得去趟帝都,现在就走。”

缸子瞪着他,“我奶奶刚走,你他妈要去帝都?去干什么?也赶着投胎?”

杨启程弯腰把地上的公文包捡起来,递给缸子,“合同我下午跟人签了,就照着他们的要求去生产。过个一年半载,公司回到正轨应该不成问题。重要文件在我办公室保险柜里,密码钥匙你都有。我这段时间在交割一些公司的关系,有的还没弄完,我写了个遗嘱,你照着遗嘱,帮忙办…”

“我操…”

杨启程神情平静,“缸子,我这一趟,去了不一定还能回来。”

“你他妈到底要去干什么?”

杨启程咬了咬后槽牙,没答,只说:“你照我做的办吧,对不住了,我要是回来,到奶奶坟前请罪;回不来,去底下亲自跟她请罪。”

缸子完全懵了,“…你他妈能不能把话给我说清楚!”

杨启程一摆手,“我走了。”

缸子赶紧一把拉住他,“老杨!你今儿不把话说清楚,别想从我这屋里跨出去!”

杨启程不得不停下动作,“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怎么跟我没关系?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你还有王悦和曹胤。”

“操!你当不当我是兄弟?”

杨启程使劲一挣,挣开了缸子手臂。

“当你是兄弟,才不能让你插手这事儿。”杨启程往外看了一眼,“我还得回家一趟,不多说了。”

“杨启程我日你大爷!”缸子一撸袖子,冲上去要跟他干架,“咱俩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你现在屁话不说一句就要去送死,让我眼睁睁在这儿看着?”

杨启程笑了一声。

“操/你妈!”

“行了,缸子,人各有命,”杨启程站在那儿,眼神明亮,显出一种久违的洒脱,“我要是不幸没回来,有你陪我这么一场,一辈子也够了——再说,谁死谁活还不一定,我他妈要是死,顺带着也得弄两个给我陪葬。”

缸子无话可说了。

他了解杨启程,这人决定了的事,哪怕天上下刀子,他也会找去不误。

缸子叹了声气,“你好歹给我交个底,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杨启程顿了一下,眺向远方沉沉的夜色,“…去救杨静。”

杨启程点了支烟,走进风里。

抽得狠了,咳嗽两声,肺管子一阵发疼。

方才电话里,杨静的室友韩梦对他说,“杨静之前跟我说,有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一直在追求他,前两天,她上了那个男人的车,隔天早上,收拾了一个行李箱就走了,至今没回来…”

最后,韩梦问他:你听过《麦琪的礼物》吗?

第47章 (47)单刀会(二)

杨启程将车开到楼下时,已经过了十二点。

夜里,风比白天时候温度更低,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到了门口,杨启程掏出钥匙开门。

门一打开,里面先漏出一线灯光,紧接着脚步声从卧室过来了。

厉昀站在卧室门口,几分惊讶地看着他。

杨启程将钥匙搁在一旁柜子上,低头换鞋,“乐乐睡了?”

“睡了。”

厉昀似是刚洗过澡,头发还是半湿的,她走过来,问:“缸子那边怎么样了?”

杨启程没说话,把几个文件袋往茶几上一扔,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身体往后靠去。

他累得喘不过气,精神却异常的清醒。

厉昀看他一眼,“你先洗个澡吧,我下碗面条,你吃了再睡?”

“不用了,我马上走——坐下来,我们聊一聊。”

厉昀一愣,“去哪儿?还要回缸子那儿?”

杨启程揉了揉额角,“坐。”

厉昀往他放在茶几上的文件袋上看了一眼,到侧边的沙发上坐下。

杨启程坐直身体,将文件袋往她面前一推,“ 我个人资产、公司股份,都已经转到你名下了,文书在这儿,你找个时间签字…”

厉昀愣住了。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手续没办完,我交代缸子了,后续他会帮忙处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启程继续往下说,声音没带一丁点儿的起伏,“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字了…”

听到这儿,厉昀霍地站起身,“杨启程,你什么意思?好歹我是你老婆吧,离婚你一个人就决定了?”

“…共同财产全部归你。”

厉昀面皮涨得通红,“我图你这点儿钱?你现在所有的钱不都是我帮你挣的?”

空气安静下来。

厉昀张了张口,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杨启程摸了摸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缓缓吸了一口,“这话,你是不是早就想说了?”

厉昀胸膛起伏,没吱声。

杨启程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你说的对。现在我有的,全是你厉家给的。”

“所以你现在全都还给我?杨启程,你还得起吗?”

“还不还得起,我暂时也只能还这么多了。要是你对离婚协议书不满意,如果我还能回来,再跟你一条一条商议。”

厉昀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又是一怔,“你要去哪儿?”

杨启程缓缓抽了口烟,“去找杨静。”

厉昀不由抬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杨启程弓着背,手肘撑在大腿上,微垂着目光,“她想豁出去,我也得豁出去,把她捞回来。”

“去哪儿捞回来?”

杨启程没说话。

厉昀却是一怔,一个名字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下去。

半晌,她别过脸,语气冷硬,“…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杨启程沉默着。

“杨启程,我不是傻子,你跟杨静那点事,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只是相信你,是个理智的人,干不出抛妻弃子的事情…”她咬了咬唇,“…乐乐还不到一岁,你怎么能让这么小就没了爸爸…”

杨启程鼻子里轻笑一声。

厉昀表情一滞,转头看向杨启程。

烟雾自他指间缓缓腾起,他微眯着眼,唇角一抹笑意,极其意味深长。

厉昀顿觉后背发凉。

杨启程将没抽完的烟摁在烟灰缸里,“时间不多了,我也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什么话,咱们一五一十说清楚。”

厉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公司有一半股份是缸子的,他当年出了三百万,所以这一半,还得他握在手里。公司缸子会打理,下午我刚跟人签了合同,算是把现在这坎迈过去了,以后你不用管公司的事,分红就行。至于你儿子…这我不打算管,也管不着了。”

寒冬腊月,厉昀却出了一层冷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杨启程看着他,“厉昀,非要撕破脸就没必要了,我现在倒是无所谓,但得给你留点面子。”

厉昀攥紧了手指,心里几番盘算,最终确定,杨启程决不是在虚张声势,否则不至于兴师动众到去请私家侦探调查。

“…我从青岛回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从那时起,她就觉察到杨启程对她的态度开始变了。

杨启程没说话。

他是真不想讨论这问题,一则这时候毫无必要,二则总归涉及到男人那点可悲的自尊。

厉昀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也明白过来,从那时起,杨启程估计就已经在计划着今天了,要不是公司突逢变故,他甚至不至于等到今天。

过了许久,厉昀站起身,走过去,到杨启程身旁蹲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姿态前所未有的低微:“ …我答应跟你离婚,但你别去找杨静好不好?你去了…”

杨启程低头看她一眼。

厉昀咬着唇,骤然住了声。

都这时候,她非要再争个什么长短呢?

她突然凄然地笑了一声,怔忡地松开了杨启程的手,“…咱们一个身体出轨,一个精神出轨,谁也不比谁高尚。”

杨启程神情漠然。

片刻,厉昀缓缓站起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别人吗?”

她成长一直遵循着父母规定的路线,甚至当老师也不过是当时条件下,做出的有限度的反抗。

这循规蹈矩的一切要把她逼疯,是以心底里,越发向往一切的叛逆和危险。

第一次见到杨启程,她就被他身上那股落拓和不安定所吸引,甚至不惜耍弄伎俩去争取——她极度渴望征服这样的男人。

然而,当杨启程真按照她的安排走上了“正途”,她却发现之前吸引她特质,正在慢慢地消失。

甚至,她发现自己煞费苦心,牺牲了青春和精力,却并没有真正征服杨启程——与她在一起,或许不过是杨启程谋求财富的一种手段。

“后来,我认识了陈家炳。”厉昀居高临下看着杨启程,心里一种鲜血淋漓的畅快。

陈家炳身上,有当年杨启程那些让她愿意为之不顾一切的特质:这人甚至比杨启程更危险,更不安定,更无法征服。

她记得看过一部电影叫《阿飞正传》,张曼玉问张国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张国荣说,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还会喜欢多少个女人,不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会喜欢哪一个。

陈家炳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对女人来者不拒,他深谙女人需要什么,也愿意给出她们所需要的。

她深知与陈家炳不会有任何结果,却失去理智一样与他周旋,好像要将从杨启程身上没有得到的,从他身上索取回来。

她终于从每日的平淡之中解脱出来,在背叛和刺激之中,越沉越深。

有一天晚上,陈家炳带她去兜风。

开到野外,他忽然打开了汽车顶蓬,说,刹车坏了,安全带系好,咱们听天由命吧。

然后一踩油门,车子飞似得狂奔起来。

拐弯时,她感觉自己想要被甩出去,路旁生长的树枝就从她脸颊上擦过,她闭上眼,在狂啸的风中,捂住耳朵尖叫。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声音都喊哑了,车忽然停了下来,陈家炳说,到了。

她睁开眼,头探出车窗一看,发现前车车轮就停在悬崖边上,车头已经伸出去了,再多一分,车就要翻下去。

她不由又是一声尖叫。

陈家炳哈哈大笑。

她平顺呼吸,心里一种劫后余生的畅快。

她下了车,发现悬崖下面就是海。

海水拍打礁石,腾起高高的白浪,风中,那声音仿佛忽远忽近。

她一回头,正要说话,才发现陈家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

他嘴里含着一支烟,风把浓烈的烟味送进她鼻腔。

她听见自己尚未平息的心脏,又开始激烈跳动。

厉昀终于松开攀在理智和道德上的最后一根手指,甘愿纵身深渊。

有风,有月,有海浪的轰鸣。

她抱着陈家炳,纵情大叫,毫不掩饰自己在这一刻的欢愉。

跑车或许随时都要坠下去,而她溺在越深越冷的水里,丝毫不期盼明天。

然而,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羞愧和耻辱,也一并回来了。

那天回去以后,她跟陈家炳断了来往。

然而,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时候,杨启程与杨静之间暧昧的端倪越发明显,她恐惧自己背德的事实被发现,更恐惧在杨启程身上投入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所以,她把事情隐瞒下来,利用这个孩子,终于从杨启程那里,得到了证明她战果的承诺。

杨启程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沉沉地吐出。

这时候,心里反倒不如拿到亲子鉴定书那一刻愤怒。

夜更静更深。

这个家虚伪的假面被捅破以后,反倒让两人都平静下来。

厉昀垂着头,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眼睛已经湿了,“…年少无知,喜欢陈浩南,喜欢许文强。可现在才发现,生活中既没有陈浩南,也没有许文强。”

有的,只不过是各自不同的平庸。

她喜欢不平庸,自己却没有本事,只能将一切的不平庸,蹉跎成了平庸。

“启程…”厉昀哽咽开口,仍有些不死心,“你爱过我吗?”

杨启程咬着烟,没有说话。

他想起有次喝醉了,跟缸子瞎扯,两个大男人,闲得蛋疼,居然讨论起“爱情”这问题。

缸子嘿嘿笑:“我就爱我媳妇儿,想跟她过一辈子。”

杨启程也喝得晕晕乎乎,“…我不知道爱情是个什么几把玩意儿,我就知道,很多人没遇到那个想豁出命的人之前,都他妈不过是找个合适的人凑合…”他把脸埋在手掌里,他甚至听见自己的呜咽声,“缸子,我真想豁出命去,可是已经迟了…已经迟了…”

厉昀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泪光盈盈。

杨启程吐了口烟,垂眼,低声说,“喜欢过。”

像是声叹息。

一席话说到这儿,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杨启程起身,去卧室里收拾东西。

他一眼便看见挂在衣架上,杨静送他的那件羊毛大衣。

他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取下大衣,披上。

而后,又找了两件穿在里面的换洗衣服,装进一个手提行李袋里。

他正要走出卧室,又想起什么。转身几步回去,拉开衣柜中间的抽屉,手伸出进去,摸出一只盒子。

他把盒子打开,一支秀气的女士手表,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没上发条,秒针还停在他拿到手表的那一刻。

厉昀看着,忍不住背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