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不多,几件衣服,身份证、护照、钱包,再就是装手表的盒子了。

杨启程立了片刻,确信没有还需要带走的任何东西。

他顿了顿,点了点门口柜子上,“钥匙给你放这儿了。”

厉昀立在卧室门口,没说话,也没往前走。

杨启程转身打开门。

脚步停了一下,迈出去。

“嘭”一声,门合上,厉昀一声刚喊出口的名字,立时被阻断了。

外面,夜雾沉沉。

杨启程立在楼下,眺望远处的灯火,深深地吸了口气。

人生不过如此,到头来数点行李,也就这么一丁点的重量。

孑然一身地来,孑然一身地去。

而他何其幸运,远方还有爱人,在等他。

第48章 (48)单刀会(三)

天光大亮的时候,飞机抵达帝都机场。

杨启程随便找了家宾馆住下,给韩梦打了个电话,得知杨静还是没有回宿舍。

电话打了无数次,时而无法接通,时而不在服务区。

除了在飞机上小睡了两小时,杨启程已经快有四十个小时没好好睡觉了,他在宾馆放了东西,来不及休息,马上联系在帝都的人脉,打听陈家炳的下落。

几经波折,俱乐部、私人会所、度假村,全都扑了空,最后,杨启程打听到陈家炳在远郊的一处别墅的地址,据说陈家炳每周三固定会回去一趟。

他累得喘不过气,趁着坐车过去的空档,打了会儿盹。

别墅只让业主出入,杨启程让车先回去了,自己在外面等着。

他自嘲的想,自己蹲在门口抽烟的这幅模样,真他妈跟农民工讨薪一样。

很快,一整盒烟抽了大半,他太长时间没好好休息,这时候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疼,焦躁让他难以安定,却又不得不按捺克制。

太阳快落山,空气里漫上来一层薄雾。

杨启程蹲得累了,站起身,舒展筋骨。

正这时,前方坡道尽头现出一辆奔驰的车头。

杨启程动作一顿,眯了眯眼,站直了身体。

一会儿,车开到门口停下,副驾驶车窗打开,陈家炳从里探出头,笑道:“杨老弟,你怎么在这儿?”

杨启程把嘴里咬的眼拿下来,拿拇指和食指碾熄了——火灼得他头脑更清醒了几分,“把我的人带回去。”

陈家炳瞧着他,似笑非笑,“这话有意思,你的人,不在你自己地盘上找,往我这儿来了?”

杨启程不欲与他再多周旋,“炳哥,明人不说暗话,我就问一句话,杨静在不在你这儿?”

陈家炳脸上挂着笑,瞧不出是真是假,“我要是说,在我这儿呢?”

“我得把她带走。”

陈家炳上下打量他,“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

陈家炳笑了一声,指了指车门,“咱们进去好好聊聊这事。”

车七弯八拐,停在一幢独栋前面。

别墅带院子带泳池,极为宽敞。

下了车,陈家炳往里走,杨启程停下脚步,“不进去了,什么话,在这儿说吧。”

陈家炳笑道:“你可能不了解我的待客之道,即便仇人上门了,我也得奉他一杯茶,然后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他指一指院子里的石凳,“坐吧,喝杯茶,免得传出去,别人说我陈家炳待客不周。”

杨启程站着没动。

僵持片刻,陈家炳笑了一声,自己到石凳上坐下,点了支烟,翘腿看向杨启程,“你准备拿什么带走杨静?我反正是听说你已经净身出户了。”

杨启程眼也没眨,“一条命。”

陈家炳动作一顿,微眯着眼,打量杨启程。

他穿着件黑色大衣,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站得笔直,脸上毫无表情。

多年前,他在酒吧看场子的时候,就这幅模样。凡有人闹事,拎起拳头,快稳狠准,基本上他在的时候,就没有镇不住场的时候。

“我一直听人说,你以前以一当七,没让人占到一丁点便宜,”陈家炳把烟缓缓吐出来,“可惜了,那次没看到。杨启程,我也不为难你,明天上午十点,就这儿,七个人,你要是打过了,人你带走,谁也不拦你。”

杨启程岿然不动,“好。”

离开别墅的时候,天快黑了。

杨启程缓缓走下坡道。

远处,笔直的树被尚有一缕光线的天色,衬得只剩下一道道分明的剪影,一行归鸟,飞快地掠过树尖。

他站在那儿,看了许久。

回到宾馆,杨启程洗了个澡,仰面躺在宾馆的床上。

身体极累,大脑却异常地清醒。

这时候,才发觉尚有太多事没做,太多的话没说。

躺了一会儿,他爬起来,给客房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客房送来了纸和笔。

他到写字台前坐下,点了一支烟,捏着笔,犹豫很久,也只写下来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他烦躁地抽了口烟,把字涂掉,一把把纸揉了,扔进垃圾桶里,重新躺回到床上。

这是个快捷酒店,隔音效果不大好,隔壁房间,时不时传来说话的声音。然则只有声音,即便是仔细辨别,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这些年,夜晚对他而言,已是太过于寂静了。

当年在扁担巷里,每到晚上,总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人扯着嗓子唱歌,有小夫妻吵得不可开交,还有人大半夜开伙,一阵乒乒乓乓…

有时候,也能听见杨静说梦话。

大多不知所云,偶尔,她会含含糊糊地喊一声“妈妈”,或者哀求,“别打了”…

想到杨静,他便觉得有人把他心脏掏出来,在满是砂砾的地上踢了一脚。

他又坐起来,回到写字台前,拿起来笔。

这一次,他慎重缓慢地,用极其幼稚的笔迹,把这些年亏欠杨静的解释和誓言,一行一行的写下来。

已是深夜,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嗓子也被熏得沙哑,眼眶里满是血丝。

最后,他捏着笔,把自己名字,郑重地写上去。

他自己一个字也没看,把信纸对折两次,拿装手表的盒子压住。

他回到床上,什么也不再想,蒙头大睡。

第二天清晨,杨启程早早起床,退了房,然后去杨静学校里找韩梦。

在宿舍楼下等了一会儿,韩梦靸着拖鞋,从里面出来。

她大约刚睡醒,头发蓬乱,睡眼惺忪。

杨启程为自己打扰她睡觉道了句歉,把盒子和信递给韩梦,“杨静回来了,麻烦你把东西给她。”

韩梦愣了一下,“你不是在找她吗?找到了自己给她不就好了?”

杨启程沉默,“找到了,不一定能见得着。”

韩梦嘟囔一句,听不懂杨启程这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没说什么,答应下来。

走到校门口,杨启程把行李袋里的钱包和身份证掏出来,一抬手,把只装着衣服的行李袋扔了进去。

而后,他向着天光渐明的地方,大步走去。

·

韩梦回笼觉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开门声,顿时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

她赶紧掀开床帘往外看了一眼,看见杨静拖着行李箱往里走,不由惊叫了一声。

杨静被她吓了一跳,“梦梦?”

韩梦赶紧几步从梯子上爬下去,“你去哪儿了啊?”

“我去当导游了啊。”

“手机呢?给你打了那么电话,都没接通,你知不知道我都要担心死了!”韩梦声音里已有哭腔。

“爬山的时候,手机掉进峡谷里去了,我想着没几天就回来了…”

韩梦一把抱住杨静,呜呜呜哭起来,她是真的吓坏了。

杨静哭笑不得,拍了拍她肩膀,“没事了,没事了…”

“我以为,我以为,你跟那个老男人…”

“我不是早说了吗,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梦陡然想起什么,忙说:“你哥你去找那个老男人了。”

杨静一怔。

“我以为你是跟老男人走了,前两天你哥找不到你,打电话来问我,我把这事告诉他了。”她几步跑到桌边,把杨启程给她的盒子和信递给杨静,“他让我见到你,把东西给你。”

杨静拿着东西,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慌,“我哥说了什么?”

“我问,为什么不自己给你。他说找到你了,却不一定能见得到…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找到了为什么见不到?”

杨静手指收拢,盒子的一角硌得她掌心发疼,“他什么把东西给你的?”

韩梦拿手机看了看时间,“快有一个小时了吧。”

杨静紧抿着唇,把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顿时愣住。

她展开信,匆匆扫了两眼,叠上往口袋里一揣,转身就往外走。

韩梦赶忙拉住她手臂,“静静!你去哪儿?!”

杨静满眼泪水:“…我得去找他,马上,不然,来不及了…”

第49章 (49)启程

到楼下,杨静才想起自己手机丢了,又急急忙忙奔上楼。

她敲开门,问韩梦借了手机,给杨启程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又打算打给陈家炳,想起来号码在旧手机里,只得又匆匆忙忙去翻夹在本子里陈家炳秘书的号码。

韩梦见她慌慌张张的,也跟着心惊肉跳,忙说:“手机你先拿去用吧!”

杨静道了声谢,抱着背包,拿着手机,飞快跑了。

等秘书把号码发过来,她赶紧拨过去。

拨了好几遍,到第三遍时,那边才总算有人接听。

“陈先生,我哥是不是在你这儿?”

陈家炳笑了一声,“你俩自己不好好待着,都来问我要人,我这儿又不是派出所。”

杨静深吸一口气,“请你手下留情,我哥不知道我给考察团当导游这件事,以为是你把我扣留了…”

“杨静,” 陈家炳打断她,“这跟你没关系。我跟他之间的账,也得好好算一算。”

“我哥欠你什么?”

陈家炳笑道,“我这人,十分不喜欢别人不识好歹,不给我面子。”

“做生意的,最忌讳小肚鸡肠——陈先生,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陈家炳静了一瞬,笑道:“居然拿我说的话怼我——杨静,你还是太幼稚了,跟杨启程一样幼稚。”

杨静又急又怒,“幼稚不幼稚,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讲大道理。”

“哎?”陈家炳似笑非笑,“这我前脚才给你介绍了门路,后脚你就这么不客气?”

杨静自知这会儿是有求于人,不得不按捺怒火,跟他道了声歉。

陈家炳笑问:“杨启程为你拼命,你难道不高兴?”

杨静咬着牙,“我不用他为我拼命,我只想他好好的。”

默了片刻,陈家炳报了个地址,“赶紧往这儿来吧,晚了我可不保证还见不见得到人。”

·

日头已升得很高了,朗晴的天,瓦蓝一片。

杨启程一手插着裤袋,站在院子里,耐心等着。

快到十点,别墅大门打开,一个挨一个,从里面走出来七个人。

待最后一个出来,杨启程目光一顿。

这人,居然是当年跟他一直对着干的老乌。

老乌嘴里叼着根烟,瞅着杨启程,惊讶道:“哟,这不是老朋友吗?”

杨启程神情平淡,“你现在跟炳哥混?”

“树挪死人挪活嘛…”老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给杨启程找了一根。

杨启程接过来,老乌把打火机凑拢过去,给他点了支烟,“怎么,你得罪炳哥了?”

“来要个人。”

老乌一笑,脸颊上一道疤痕立时扭曲了,“女人?”

杨启程没说话,闷头抽烟。

很快,一支烟抽完,杨启程丢了烟屁股,抬脚碾熄。

怕弄脏杨静送的衣服,他把大衣脱下来,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石桌子上。

“按什么规矩来,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上?”

老乌笑了一声,“金盆洗手好多年了吧,这把骨头还禁得起?”

“禁不禁得起,打了再说。”

老乌瞅着他看了片刻,“我得说实话,这么些年,还是跟你打架最痛快。但是,老杨,咱俩一笔烂账,今儿还能遇见,我肯定不会手下留情。”

“真觉得跟我打架最痛快,提什么手下留情?”

老乌笑道:“那我给你找件趁手的武器?”

他一转身进了屋,片刻,从里面拎出两根钢管,丢给杨启程一根。

杨启程接过,掂了掂,“不错。”

老乌转头对旁边站着的那六人说道:“我先会一会我这老仇人,你们站着,谁也不许动,除非我趴下了!”

杨启程沉默站着,风灌满了他的裤腿。

等老乌也准备好了,他将钢管一掂。

老乌一眯眼,“来吧!”

·

挂断电话,杨静赶忙去路旁拦了辆车。

从这儿过去,快有六十公里的路程,司机一听,问道:“小姑娘,你钱带够没有啊?”

杨静紧抿着唇,不说话,把钱包从背包里拿出来,抽出所有现金,从后面一把塞过去,“够了吗?”

司机乐了一声,抽了几张还给杨静,“不占你便宜,就这么多,我不打表了。”

车开出去,杨静坐了片刻,把那封信掏出来,垂着头,一字一句细读。

“杨静,希望看到这信的时候,你已经平安了。哥没本事,对不住你,居然要你去求人办事…”

杨静双眼模糊,眨了下眼,停了停,才又接着往下看。

“这些年,没让你过过好日子,还让你受了不少的委屈。 你说,不如当年不收留你,免得还一次次赶你走。我不是赶你走,是觉得你这么好一姑娘,跟我混在一起,会把你耽误了。

我这人胸无大志,没遇见你的时候,觉得能混口饭吃,死不了就成。直到你跟我说, 别去打夜场了,太危险了,你说你没别的亲人了。”

杨静胸口发闷,将窗户打开,风立时刮进来,把一缕头发丝吹到她眼前。

她伸手去拂,又忍不住揉了一下眼睛。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把身上仅剩的八千块钱拿出来给我还债,我有什么本事,居然要一个小姑娘拿身家性命来帮我?”

“自己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能让她再过穷日子,连手术的钱都他妈要东拼西凑。”

“…可那天你跟我说,你觉得一辈子最好的时光就是在扁担巷里,那时候穷,却没有别人,我才明白我真是错了。我急于求成,走了一条错误的捷径。”

杨静狠狠抽了一下鼻子。

“我这人很笨,很多事情,要很长时间才能想明白。关于你这件事,我想都没敢想。你把我当成你的亲人,我要是有什么肮脏的想法,那我不是禽兽吗?”

“…反倒是你先比我想得透彻。你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姑娘,要什么不要什么,比谁都明白。我不是,我很糊涂,我直到快结婚时,才清清楚楚想明白,对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可那时候,已经晚了。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但无论如何,我得对自己做的事儿负责。”

“…杨静,你这么好一个姑娘,我是真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些。我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还有机会从那条错误的道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