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筱冢学长,”江利子浑身不自在,忸怩道,“我今天没带多少钱,而且,我很少化妆……”

“这些你用不着担心,只要乖乖坐着就是。”

“可是,那个,我没跟家里说要上美容院,太晚回去家里会担心的。”

“这倒是。”一成点点头,再度看向女助手,“可以借一下电话吗?”

“好的。”助手应声把柜台上的电话拿过来。电话线很长,可能是为了剪发中的客人接听方便。一成递给江利子。“来,打电话回家,这样就不会挨骂了吧?”

或许是明白再挣扎也是白费力气,江利子忐忑着拿起了听筒。

一成在店内一角的沙发坐下等待。一个高中生模样的打工女孩端上咖啡,她留着平头般的发型。一成看了有些惊讶,但的确相当适合她,一成不禁感到佩服,同时认为这种发型以后或许会流行起来。

江利子会变身为什么模样?一成十分期待。如果自己的直觉没错,她一定会绽放出隐藏的美丽。为什么会对川岛江利子如此在意,连一成自己也不太明白。第一眼看到她,他便受到吸引,但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他,他却说不清。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她不是别人为他介绍,也不是她主动接近,而是他靠自己的眼光发现的女孩。这个事实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因为他过去交往的女孩,都不出前两种类型。

仔细想想,这种情况好像不仅止于男女交往,一成回顾过去,浮现出这种想法。无论是玩具还是衣物,全是别人准备好的。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找到、渴望并设法取得的。因为所有东西都已经事先为他准备好,很多时候,他甚至没有想过那些究竟是不是他要的。

选择永明大学经济系,也很难说是出自他本身的意愿。最主要的理由是许多亲戚都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早就决定好”更贴切。

就连选择社交舞社作为社团活动,也不是一成决定的。他父亲以妨碍学业为由,反对他从事社团活动,唯有社交舞或许会在社交界有所帮助,才准许他参加。还有……

仓桥香苗也不是他选择的女人,是她选择了他。清华女子大学的社员当中,从他们还是新生时起,她便最为漂亮出众。新社员第一次发表会由谁当她的舞伴,是男社员最关心的一件事。有一天,她主动向一成提议,希望他选她作为舞伴。

她的美貌也深深吸引一成,这项提议让他得意忘形。此后他们搭档并再三练习,旋即成为恋人。但是,他想……

自己究竟爱不爱香苗,他并没有把握,反倒像是为可以和一位漂亮女孩交往、有肌肤之亲而乐不可支。证据就是遇到其他好玩的活动时,他经常牺牲与她的约会,且并不以为可惜。她经常要他每天打电话给她,他却时常对此感到厌烦。

再者,对香苗来说,她是不是真的爱自己也颇有疑问。她难道不是只想要“名分”吗?有时她会提起将来这个字眼,但一成私下推测,即使她渴望与自己结婚,也不是因为想成为他的妻子,而是想跻身筱冢家族。无论如何,他正考虑结束和香苗间的关系。今天练习时,她像是对其他社员炫耀似的把身体贴上来,这种事他实在受够了。

正当他边喝咖啡边想这些事情时,女助手出现在他眼前。“好了。”她微笑着说。

“怎样?”

“请您亲自确认。”女助手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江利子坐在最里边的椅子里。一成慢慢走近,看到她映在镜子里的脸,顿时大为惊叹。

头发剪到肩上的部位,露出一点耳垂,但并不显得男孩子气,而是凸显出她的女性美。而且,化了妆的脸庞让一成看得出神,肌肤被衬托得更美了,细长的眼睛让他心荡神驰。“真是惊人。”他喃喃地说,声音有些沙哑。

“很怪吗?”江利子不安地问。

“一点也不。”他摇着头,转向老板,“真是手艺精湛,了不起。”

“是模特儿天生丽质。”老板笑容可掬。

“你站起来一下。”一成对江利子说。

她怯怯地起身,害羞地抬眼看他。

一成细细打量她全身,开口说:“明天你有事吗?”

“明天?”

“明天星期六,你只上午有课吧?”

“啊,我星期六没有排课。”

“那正好。有没有别的事?要跟朋友出去?”

“没有,没什么事。”

“那就这么定了,你陪我出去吧,我想带你去几个地方。”

“咦?哪里?”

“明天你就知道了。”

一成再度欣赏江利子的脸庞和发型,真是超乎想象。要让这个个性十足的美女穿什么样的衣服才好呢?——他的心早已飞到明天的约会。

5

星期一早上,江利子来到阶梯教室,先就座的雪穗一看到她,便睁大了眼睛,表情顿时冻结,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难得有点走调。

“发生了很多事。”江利子在雪穗身边坐下。几个认得她的学生也满脸惊讶地朝她这边看。感觉真好。

“头发什么时候剪的?”

“星期五,那个雨天。”

江利子把那天的事告诉雪穗。向来冷静的雪穗一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不久,惊讶就变成笑容。“那不是很棒吗?筱冢学长果然看上了你。”

“是吗?”江利子用指尖拨弄侧面剪短的头发。

“然后你们星期六去了哪里?”

“星期六……”

星期六下午,筱冢一成带江利子去了高级名牌的精品店。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和那家美容院一样,向一名看似店长的女子表示希望帮江利子找适合的衣服。着装高雅的店长闻言便铆足了劲,命年轻店员拿出一件又一件衣服,试衣间完全被江利子独占了。

知道目的地是精品店时,江利子心想买一件成熟的衣服也不错,但当她看到穿在身上的衣服的标价,不禁大惊失色。她身上根本没带那么多钱,即使有,也不敢为几件衣服花上那么一大笔。

江利子悄悄将这件事告诉一成,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我送你。”

“那怎么可以,这么贵的东西!”

“男人说要送的时候,你不客气地收下就好。你不必担心,我不求回报,只是想让你穿得体的衣服。”

“可是,昨天美容院的钱也是学长出的……”

“因为我一时兴起,剪掉了你心爱的秀发,付钱理所当然。再说,这一切也是为了我自己。带在身边的女孩,顶着不适合的圣子头,穿得像个保险业务员,我可受不了。”

“平常的我有这么糟糕啊……”

“坦白说,的确有。”

听一成这么说,江利子感到无地自容,她向来认为自己在打扮上也颇为用心。

“你现在正要开始结茧,”筱冢一成站在试衣间旁边说,“连你也不知道自己会变得多美。而我,想为你结茧尽一点力。”

“等我破茧而出,可能没有什么改变……”

“不可能,我保证。”他把新衣服塞给她,拉上试衣间的门帘。

那天他们买了一件连衣裙。虽然一成要她多买几件,但她不能仗着他的好意占便宜。连这件裙子,她都为回家后该怎么向母亲解释而苦恼。因为前一天的美容院变身,已经让母亲大吃一惊了。

“就说是在大学里的二手拍卖会买的。”一成笑着建议,然后又加上一句,“不过,真的很好看,像女明星一样。”

“哪有!”江利子红着脸照镜子,但心里也有几分赞同……

听完,雪穗惊叹地摇摇头。“简直像真人版灰姑娘,我太惊讶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自己也觉得好像在做梦。忍不住会怀疑,真的可以接受学长的好意吗?”

“可是江利子,你喜欢筱冢学长吗?”

“嗯……我也不知道。”

“脸红成这样,还说不知道呢。”雪穗温柔地白了她一眼。

第二天是星期二,江利子一到永明大学,社交舞社的社员也对她的改变大为惊讶。

“真厉害!才换个发型、化个妆就变化这么大。我也来试试好了。”

“那是人家江利子天生丽质,一磨就发亮。本钱不够好,怎么弄都没救。”

“啊!真过分!”

像这样被围绕着成为话题的中心,这在江利子过去的人生中从未发生。以往遇到这种场面时;圆圈的中心都是雪穗,今天她却在不远处微笑。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永明大学的男社员也一样,一看到她便立刻靠过来。然后,对她提出种种问题。“哎,你是怎么了,变这么多?”“是有什么心境上的变化吗?”“失恋了?还是交了男朋友?”

江利子这才明白原来受人关注是这么愉快的一件事,她对于向来引人注目的雪穗再次感到羡慕。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看到她的改变。社团学姐当中,有人刻意把她当作透明人。像仓桥香苗,就不怀好意地打量江利子,对她说出“要打扮,你等下辈子吧”的话。但是,她似乎并没有发现,改变江利子的正是自己的男友。在练习开始前,江利子被二年级的学姐叫去。

“算一下社费的支出。”长发的学姐递给她一个咖啡色袋子,“账簿和上年度的收据都在里面,把日期和金额填一填,再把每个月的支出算出来。知道了吗?”

“请问,要什么时候做好?”

“今天练习结束前。”学姐向背后瞄了一眼,“是仓桥学姐交代的。”

“啊,好的,我知道了。”

等二年级的学姐走了,雪穗靠过来。“真不讲理,这样江利子不就没有时间练习了吗?我来帮忙。”‘“没关系,应该很快就可以做完。”

江利子看了看袋子,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收据。她拿出账簿打开一看,这两三年来的账目全部乱作一团。

有东西掉了,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塑料卡片。

“这不是银行卡吗?”雪穗说,“大概是社费账户的吧。真是太不小心了,竟然塞在这种地方,要是被偷还了得。”

“不知道密码就不能用啊。”江利子说。她想起父亲最近也办了银行卡,却抱怨说没有把握正确操作机器,所以从来没拿它取过钱。

“话是没错……”雪穗好像还想说什么。

江利子看看卡片正面,上面印着“三协银行”的字样。

江利子在练习场所一角开始记账,但比预期的还要耗时。中途雪穗也来帮忙,但计算完毕、全部登记入簿后,练习已经结束了。

她们俩拿着账簿,走在体育馆的走廊上,要把东西交还给应该还在更衣室的仓桥香苗。其他社员几乎都已离开。

“真不知道今天是来做什么的。”雪穗懒洋洋地说。

就在她们到达女子更衣室前的时候,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我告诉你,别瞧不起人!”

江利子立刻停下脚步,那是仓桥香苗的声音。

“我没有瞧不起你,就是因为尊重你,才会找你好好谈谈!”

“这是哪门子尊重?这就叫瞧不起人!”

门猛地被打开,仓桥香苗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她似乎没把她们两个看在眼里,不发一语地沿走廊快步离去。现场的气氛让江利子她们实在不敢出声叫她。

接着,筱冢一成走出房间,看到她们,露出苦笑。“原来你们在这里。看样子,好像让你们听到了一些难堪的话。”

“学长不追过去吗?”雪穗问。

“不用。”他简短地回答,“你们也要走了吧?我送你们。”

“啊,我有事。”雪穗立刻说,“请学长送江利子就好。”

“雪穗……”

“下次我再把账簿交还给仓桥学姐。”雪穗从江利子手里拿走袋子。

“唐泽,真不用吗?”

“是的。江利子就麻烦学长了。”低头施礼后,雪穗便朝仓桥香苗离开的方向走去。

一成叹了口气。“唐泽大概是不想当电灯泡。”

“仓桥学姐那边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一成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已经结束了。”

6

身穿黑色迷你裙的女孩在镜子里笑着。裙子很短,大腿外露,这种衣服她以前绝对不敢穿。即使如此,江利子还是转了一圈,心想,他应该会喜欢。

“觉得怎样?”女店员来了,看到她的模样,笑着说,“哇!非常好看。”

听起来不像奉承。

“就买这件。”江利子说。虽然不是名牌,但穿起来很好看。

离开服饰店,天已经全黑了。江利子朝着车站加快脚步。已经进入五月中旬了。她在心里数着,这是这个月第四件新衣服。最近她经常单独去购物,因为这样心情比较轻松。到处寻找一成可能会喜欢的衣服,走到双腿僵硬,却让她感到欣喜。她当然不能要雪穗陪她,况且,她仍有些羞涩。

经过百货公司的展示橱窗时,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如果是两个月前,她可能会认不出现在的自己。她现在极为关心容貌,不时在意在他人眼里特别是在一成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对于研究化妆方法、寻找合适的时尚感也不遗余力。而且,她能够感觉到下的功夫越多,镜子里的模样便越美。这让她雀跃不已。

“江利子,你真的变漂亮了。看得出你一天比一天美,就好像从蛹羽化成蝶一样。”雪穗也这么说。

“别这样啦!你这样讲,我会害羞的。”

“可这是真的呀。”说着,雪穗点点头。

她还记得一成以茧所作的比喻,她很想早点变成真正的女人,破茧而出。

她和一成的约会已经超过十次。一成正式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就是在他和仓桥香苗吵架的那一天。在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对她说:“希望你和我交往。”

“因为和仓桥学姐分手了,才和我交往吗?”当时她这么问。

一成摇摇头。“我本就打算和她分手。你出现了,让我下定决心。”

“如果知道我和学长开始交往,仓桥学姐一定会生气的。”

“暂时保密就好了,只要我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不可能的,一定会被看出来。”

“那就到时候再说,我会想办法,不让你为难。”

“可是……”江利子只说了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一成把车停在路边。两分钟后,他吻了江利子。

从那一刻起,江利子便有如置身梦中,甚至担心自己不配享有如此美好的一切。

他们两人的关系在社交舞社内似乎隐瞒得很好,她只告诉了雪穗一个人,其他人都不知情。证据就是这两个星期来,有两个男社员约江利子,她自然予以拒绝。这种事也是她以前无法想象的。只是,她对仓桥香苗仍不无芥蒂。

后来,香苗只出席过两次练习。香苗自然不想与一成碰面,但江利子认为,她知道自己就是他的新女友也是原因之一。她们有时在女子大学内碰面,每次她都以能射穿人身体般锐利的眼神瞪着江利子。由于她是学姐,江利子会主动打招呼,但香苗从不回应。

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一成,但她觉得应该找他商量一下。

总之,除了这一点,江利子很幸福,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甚至会忍不住笑出来。

提着装了衣服的纸袋,江利子回到家附近。再过五分钟,就能看到一栋两层楼的旧民宅。

抬头仰望天空,星星露脸了。知道明天也会是晴天,她放下心来。明天是星期五,可以见到一成,她打算穿新衣服。

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笑,江利子自顾自害羞起来。

7

铃声响了三下,有人接起电话。“喂,川岛家。”电话里传来江利子母亲的声音。

“喂,您好,敝姓筱冢,请问江利子在家吗?”一成说。

霎时间,对方沉默了。他有不祥的预感。

“她出去了。”她母亲说,一成也料到她会这么回答。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太清楚。”

“不好意思,请问她去了哪里?不管我什么时候打,她总是不在家。”

这是本周以来的第三通电话。

“她刚好出门,到亲戚家去了。”她母亲的声音有点狼狈,这让一成感到焦躁。

“那么,可以请她回来之后给我一个电话吗?说是永明大学的筱冢,她应该就知道了。”

“筱冢同学……对吗?”

“麻烦您了。”

“那个……”

“请说。”

听到一成的回应,她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几秒钟后,声音总算传了过来。“真是令人难以启齿,不过,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啊?”

“承蒙你的好意,和她交往过一阵子。但是她年纪还小,请你去找别人吧,她也认为这样更好。”

“请等一下,请问您是什么意思?是她亲口说不想再和我交往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总而言之,她不能再和你交往了。对不起,我们有苦衷,请你不要追究。再见。”

“啊!等等……”

叫声来不及传达,或者应该说是对方刻意忽视,电话被挂断了。

一成离开电话亭,如在云里雾中。

和江利子失去联络已经超过一周,最后一次通电话是上星期三,她说次日要去买衣服,星期五会穿新衣服去练习。但是,星期五的练习她却突然请假。这事据说曾经与社团联络,是唐泽雪穗打电话来,说教授突然指派杂务,她和江利子都无法参加当天的练习。

那天晚上,一成打电话到江利子家。但是,就和今天一样,被告知她去了亲戚家,不会回来。星期六晚上他也打过电话,那时她仍不在家。江利子的母亲明显是在找借口搪塞,语气很不自然,给人一种窘迫的感觉,似乎认为一成的电话是种麻烦。后来他又打了好几次,均得到同样的回答。虽然他留言请对方转告,要江利子回家后打电话给他,但或许是没有顺利传达,她一次也没有回电。

此后,江利子始终没有出席社交舞社的练习。不仅江利子,连唐泽雪穗也没有来,想问也无从问起。今天是星期五,她们依旧没有现身,他便在练习途中溜出来打电话,不料却突然听到那番声明。

一成无论如何想不出江利子突然讨厌他的理由。江利子母亲的话也没有这样的意味。她说“我们有苦衷”,究竟是指什么呢?种种思绪在脑海里盘旋的一成回到位于体育馆内的练习场地。一个女社员一看到他便跑过来。“筱冢学长,有一个奇怪的电话找你。”

“怎么?”

“说要找清华女子大学的社交舞社负责人,我说仓桥学姐请假,他就说,永明大学的社长也可以。”

“是谁?”

“他没说。”

“知道了。”

一成走到体育馆一楼的办公室,放在门卫前方的电话听筒还没有挂回去。一成征得门卫的同意后,拿起听筒。

“喂,您好。”

“永明大学的社长吗?”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声音很低,但似乎很年轻。

“是。”

“清华有个姓仓桥的女人吧,仓桥香苗?”

“那又怎么样?”听到对方无礼的话语,一成讲起话来也不再客气。

“你去告诉她,叫她快点付钱。”

“钱?”

“剩下的钱。事情我都给她办好了,当然要跟她收剩下的报酬。讲好的,订金十二万,尾款十三万。叫她赶快付钱,反正社费是她在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