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长的时候,他一天甚至说不了十句话。

安静沉默的生活。

老师的初衷是好的,借着这次郊游的机会,让这些闷在教室里已久的孩子们出去放飞自我,亲近大自然。

季临川自认为和这个大自然已经没什么好亲近的。

他对大自然母亲毫无想法。

自己的同学倒是,一离开老师的视线就像是撒了欢的鹰,乱跑一通;老师也约束不了这群皮猴子,万般无奈地叮嘱注意安全。

季临川原本想直接回去。

却听见有男生叫他的名字,神情紧张:“临川?你有空么?苏黄他们有几个人掉进人猎东西的坑里了,你过去帮帮忙呗。”

季临川毫不怀疑地跟着那人走,直到自己一脚踏上脆弱的枝条,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

脆弱的枝条和上面做伪装的荒草自然承受不了他的重量,毫不设防地跌入深坑,更别说里面还有前日下雨积攒的泥水,深陷,衣服上尽是黄土污泥;季临川咳了两声,听见头顶上传来肆无忌惮的笑声。

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笑骂了几句怪物,哼着歌离开;临走前,还有人指着他,笑骂:“瞧瞧,他现在是不是更像疯子了?”

季临川没说话,他在思考自己怎么从这个坑中出去。

这坑是人为挖出来的,他暂时不知是做什么用;目测两米以上深度,下面积了些脏水,还有枯枝败叶。

衬衫被污水打湿,贴在身上,并不舒服。

泥土都被泡的松软,不好借力;初次尝试失败之后,季临川双手污泥,思考该怎么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稚声稚气的一句:“哥哥你需要帮助吗?”

季临川抬头,看到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

不过八九岁年纪,干干净净的,脸颊粉粉白白,此时看着他,满眼好奇:“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季临川第一反应是遮脸颊上的疤痕,但那个小女孩却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模样,仍旧是蹲在上面,倾着身体。

就在季临川担心这么个小姑娘会跌下来之时,她站起来,拍拍手:“你等我哦,我去找绳子过来帮你哦。”

不等季临川叫住,小姑娘一溜烟儿跑掉了。

“……”

找什么绳子呢?他自己一会也能爬上去。

就是多费点劲儿而已。

他觉着那个小姑娘不会回来。

这样荒郊野外的,突然在坭坑里有一个满脸疤痕满身脏污的家伙,怎么看都觉着可怕吧。

那个小姑娘难道就不怕吗?

第三次尝试失败之后,那个小姑娘又跑了回来,脸颊依旧是红的,白乎乎的手里拿了根绳子,续了下来,乌黑的眼睛中没有一点儿害怕:“我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树上啦,你放心爬上来好了,哥哥!”

这孩子,还挺自来熟。

不知道他底细也不知道他来历呢,这就叫上哥哥了。

季临川庆幸自己并不是坏人,不然这么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还不得受欺负了?

有了绳子的助力,爬出这个坑就显得十分容易了;快到上去的时候,脚下一滑,那个可爱的小团子伸手出来,想要拉他。

季临川没碰。

他身上太脏了,不想弄脏小姑娘的衣服。

只是没想到,这孩子看清了他的脸,仍旧是没有丝毫惧怕,反而笑了:“哥哥真厉害。”

季临川默然。

他要是真厉害,就不会来到松林镇,更不会掉进这样的深坑;即使掉进去,也不会需要借助她的帮助爬上来。

沾染了泥水的衬衫贴着脊背,湿哒哒的,很不舒服;季临川抬了抬胳膊,他原本并没有洁癖,但自从无意间在书房中撞见周昭影和季同光的亲密之后便有了。

但眼前的小家伙丝毫没有嫌弃的意思。

近距离观察,季临川才发现这小家伙真的像是教堂中绘制的小天使,眼睛圆圆的,黑白分明,眼白是婴儿特有的那种浅浅蓝色,睫毛长而卷翘,肌肤更是白的没有一丝瑕疵。

十分可爱。

最要紧的是,她此时看季临川的眼神,只有好奇,并无恐惧。

这是季临川抵达松林镇之后,第一个没有害怕他的孩子。

清晨的雨过后,今天的阳光仍可算的上温暖;季临川坐在草地上,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

小家伙诚实回答:“郊游,我在和同学玩捉迷藏。”

还真是毫不设防啊。

季临川再一次庆幸自己不是坏人。

也不知道这孩子家里人怎么教育的,怎么是个这样不设防的性子。

正思索着,那个孩子迈着小胖腿,哒哒哒地跑去解开绳子;季临川跟在她身后,出声问:“你叫什么?”

“林藤。”

小孩子奶声奶气:“树林的林,紫藤花的藤。”

紫藤花的确很漂亮,但是瞧起来和这个女孩子不太配;季临川认为,和她相衬的花朵应该是向日葵。

或者太阳花。

那样漂亮纯粹的温暖。

发愣中,那个女孩却认真地从自己的小口袋中,翻出糖果递给他,脆生生的:“哥哥吃糖。”

季临川犹豫好久,才接过。

“谢谢。”

他轻声说。

季临川领着小家伙到了她们的大队伍——今天隔壁的小学也出来郊游,一大群孩子叽叽喳喳,看到了林藤就跑了过来。

季临川担心吓到人,默不作声地离开。

不知不觉,他已经习惯隐藏自己,不想吓坏了这群孩子。

当天晚上,回到家中,阿姨被他一身泥浆吓住了,抖着声音问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季临川不想让这个慈祥却胆小的人为自己担心,反过来安慰说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摔倒了而已。

然而这次来自同龄人的欺负只是一个开头——返回学校,他的课桌上被写满了怪物。

季临川面无表情,抽出湿巾,仔细擦干净。

总会有些无聊至极的人想要惹事。瞧见季临川毫无反应,故意走过来,碰倒他放在桌子上的书,吊儿郎当地说:“嘿,怎么东西也不好好放——”

下一刻,他就被季临川掐着脖子,按在桌子上。

正是下课期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俱看到这一幕,吃惊地张大嘴巴,惊呼声被吞进肚子中。

季临川的动作很快,旁边的男生还笑着呢,只觉一阵风过来,眼前的人就被按倒了。踉跄中,被按住的人打落了不少书,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同时也吸引了教室中其他人的注意力。

天……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从踏入这个教室的第一天起,所有人对季临川的印象都是沉默安静的怪物,一身诡异的烧疤,寻常不和人来往。

而现在,这个怪物爆发了。

被季临川按住的那个人拼命地挣扎,却发现于事无补,他甚至动弹不得,只能被按在这里,季临川的力气远远在他之上。

这点认知让男生恐怖。

所幸季临川松开了手。

他说:“下次看着点路,别这么不小心。”

久违的空气重新回到肺中,男生已经被吓傻了;他被同桌扶到座位上,两条腿还是面条一样的软踏踏,没有一点力气。

班上同学关于季临川的印象又增加了一条。

暴力。

没人想知道季临川是怎么发怒,人们总是相信他们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一致认为,这个人脾气不好。

好可怕。

脸上还那样。

大夏天的还穿这么多。

怪人。

季临川充耳不闻。

他已经习惯了寂静,亦不愿为自身辩解一句。

小孩子的把戏,无聊透了。

然而那个小姑娘并不一样。

林藤。

隔壁的庭院总是热闹,小主人很受欢迎,季临川时常看到她带着一群孩子玩耍,也是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这个小姑娘就住在自己隔壁。

往常周末,季临川总是关着窗;现在也会打开,听听风送来的孩子玩闹声,倒是解了几分寂静。

第二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空气已然变得凉薄;班级上最爱美的那个女同学也换上了校服外套,季临川却在这个时候再一次感冒。

他没去上课,在书房中写写画画,听着楼下阿姨煮饭的声音;隔了一阵,阿姨敲响了门,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季临川:“你能暂时帮我看看炉子上的锅吗?”

季临川问:“怎么了?”

阿姨解释:“隔壁的那户人家摔伤了腿,刚刚去医院了。他们家女孩快放学了,没人给送伞,他们想让我——”

季临川轻轻地咳着:“我去。”

问清了小家伙班级,他顺手抓过旁边的外套穿上,带着伞,往小学的方向走过去。

学校里,有的地方已经出现积水;此时刚刚下课,不少家长已经带着孩子离开。季临川毫不费劲地从一群小孩子中看到林藤。

她太白了,尤其是和旁边的孩子比较起来,简直像是白饭团子。

看到了他,小家伙眼前一亮,挥着手,脆生生地叫:“哥哥!”

季临川走过去。

他什么也没说,还感冒着呢,嗓子疼,倒是小家伙叽叽喳喳的,几句话就问清楚了。

“你是来给我送伞的吗?”

“你真好!”

……

季临川脱下外套,给这个小家伙罩上,让她的小胖手拿着伞,自己把她背起来——积水深,不清楚有什么脏东西。刚刚来的时候,他的脚踝就被划破了。

不过他身上的疤痕那么多,不在乎多添上一条;小姑娘家就不好了,万一划破了,留个疤多难看。

一路上季临川静默,倒是没有影响小家伙的倾诉欲,她很开心地叽叽喳喳,和季临川分享着今天自己的开心事。

老师特意点名表扬她啦,还特意让她做了小队长。

季临川听得有点恍惚。

季扶风先前也是这样叽叽喳喳的,爱和他聊天。

像这个小姑娘一样也挺好的,活泼可爱的;听到她天真的话语,季扶风才能勉强觉着,原来自己还是好端端活生生的在这人世间的。

季临川把她背回家,放下来的时候,那孩子轻轻地呀了一声,叫他:“哥哥,你脚破了!”

来不及多说什么,这孩子的家人已经来了,打开了门,在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伤疤之前,季临川踉跄跑回自己住的地方。

他突然有点担心,小家伙的家长看到自己的脸之后,也会害怕,也会告诉林藤,不许她再与自己来往。

他已经如此胆怯。

但是并没有。

次日,季临川的感冒还没好,清晨刚刚醒来,就听到脆生生的一句:“哥哥!”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笑眯眯的林藤。

这孩子似乎一直在笑,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笑模样,真的像太阳花一样。

她看上去似乎十分开心,声音充满着愉悦:“你感冒有没有好一点啊?”

不等季临川说话,她自顾自地又讲:“我今天是来谢谢你啦,给你带了好多好多好吃的,你不起床吃东西吗?”

季临川沉默着,终于问她:“你不怕我吗?”

他这样的脸,这样的人。

“为什么要怕?”小家伙侧着脸,似乎很惊讶他这样问,“你会吃人吗?会打人吗?”

“不会。”

“那就不怕,”她笑的没心没肺,主动扯着季临川的手,想要他看自己带来的东西,“我带了好多吃的给你啊,你快来看看呐。”

季临川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的和这个小家伙成为了“好朋友”。

林藤似乎是天生的话痨,元气满满的,整个周末,从早到晚都缠着他,要他讲故事,要他陪着玩过家家……

季临川先前觉着孩子很烦人。

看孩子简直是种折磨。

可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

像这样调皮捣蛋的小家伙,仿佛永远也用不完的精力,似乎也挺不错的。

季扶风依旧会时不时的来信,满纸的“凶手”“滚走”之类的词语,尽数发泄着他的愤怒,而季临川已经能做到心平气和地看完,然后回信——

“字真丑”

这三个字力量果然很大,季扶风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给季临川寄信来。

在学校中,季临川依旧是隐形人。

那些同龄的学生依旧不喜欢他,他也无所谓;但自那一次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招惹他。

他们私下里偷偷编排季临川,把他说成是个十恶不赦、甚至能够危害到公众安全健康的家伙,有人说亲眼看到他欺负女生,还有人说他身上的疤都是被人殴打出来的……

什么话都有。

季临川只当是狗在叫。

林藤学习成绩也不怎么好,抱着小书包天天堵季临川的门,缠着要他教自己学习。季临川一开始还以为是她贪玩,但很快,他发现,她似乎天生的忘性大。

前一天晚上刚刚讲了一遍,第二天,她又忘得一干二净,只好从头再教一遍。

幸亏他有足够的耐心。

林藤的身世,他并未做太多思索,只知道隔壁的那对夫妻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季临川也不是多事的人,更无暇猜测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自己本身挨过刀,也不会去揭旁人的伤疤。

然而后来,无数的岁月回想起来,季临川都遗憾自己当时并未问清。

以至于他想报答也无从探访。

季临川家族中姐妹并不多,家中唯一的妹妹小雪也是体弱多病,周昭影看的像眼珠子一样,与他关系也不好。

倒是从这个小家伙身上,季临川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季临川真心待这个小姑娘如同妹妹,尽职做好一个哥哥该做的事情。

林藤说她想要养只猫,不等季临川准备带她去宠物店的时候,她叹口气:“可惜我对它们过敏……只能看看了。”

她患有严重的过敏,几乎对所有小动物的毛发都过敏。镇上偶尔可怜流浪猫狗,林藤看见了,立刻远远躲开,生怕沾染到。

季临川说:“那以后我帮你研究出来不会过敏的宠物好不好?”

女孩重重点头,伸出手指,要和他约定。

一言为定。

季临川那时候早就有了从事计算机行业的想法,虽然彼时计算机发展缓慢,尤其是国内。小镇上男孩子们都沉迷街机,掌上游戏机及各种各样的游戏卡带。季临川对游戏兴致并不大,他感兴趣的是机器本身,以及芯片中储存的那些代码。

他书房中已经有了大量的相关书籍,多是英文原版的,以他现在的英文水平,除了一些专业词汇需要查阅之外,其他的都能够顺利阅读。

令他惊讶的是,林藤的英语也不错。

虽然年纪还小,但她已经能够独立阅读英文版的童话故事,丝毫不需要季临川的帮助。

季临川竟然有那么一点点骄傲。

他和林藤的最后一面,是那场意外——

季临川早就知道班上的那群男孩子瞧他不顺眼,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把林藤带走,丢进到处是流浪狗的小巷子里,借此报复季临川。

因为季临川让他们“王哥”在班上那么多女同学面前丢脸了。

而林藤好像是季临川那小子的妹妹,天天见他们一块上下学,又是天真不设防的性格,轻而易举地就被骗走。

得知消息后的季临川顾不得教训这些人,飞快地跑去小巷。

林藤已经快吓哭了,缩在小小的角落里,呜咽着叫哥哥,爸爸,妈妈。

来来回回地念着。

这一块是流浪狗的老巢,不少狗聚集在这边,前几天刚下了雨,一个个毛发散发着不好的气味,饿的骨瘦如柴,瞧上去快要疯了一样,呲着牙,慢慢地走向林藤。

季临川顺手捡起旁边的棍子,打退了眼前的这些,走近林藤,安抚她:“别怕。”

他的心在剧烈跳动。

等下,等抱着林藤快些走,她不能碰这些动物的毛发;如果过敏的话,离这里最近的医院需要穿过两条街——

好在这些狗畏惧他手中的东西,后退了几步,季临川得以跑到林藤面前,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别哭,别怕。”

她本来没哭呢,被季临川这么一声,委屈的泪花掉了下来,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还没等季临川走,猝不及防自头顶忽然倾倒一桶肉汤,哗哗啦啦的将他浇了个透;季临川抬头,看到了班上一个男孩对他大吼:“去死吧怪物!”

他们真的想恶狠狠地教训季临川,丝毫不顾及后果。

这个年纪的孩子,法律意识淡薄的可怕。

那些快饿疯的流浪狗,闻到这些香喷喷肉的气息,更加疯狂,看这两个人的目光都带着血。

这些家伙和野兽已经没有区别,只有进食的欲望驱逐着它们,让它们想要扑上来,撕咬,吞吃,吃掉眼前的这两个人类。

季临川打断了棍子,因为震动而脱手,依旧无法成功跑出去。

越来越多的狗聚在一起,季临川喘着气,小腿不可避免被咬伤。

血腥气更加刺激了这群野兽,腥臭味令季临川厌恶到想吐,但怀里的小家伙,抖得更厉害,更让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