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在这趟寿宴之前,她并不了解这位崇北侯的嫡女,现下看来,竟是个没规矩疯疯癫癫的。

同她爹爹是一副模样,仗着身份,能当堂撒酒疯,只怕是觉得,她这个太后碍于种种原因,不敢发落了她。

不过,太后到底是太后,并没有多说甚么,神色还是平静自若。

她只是叫宫人来,给秦婉卿灌了点醒酒茶。

经验老道的宫人,动作并不粗鲁,却紧紧握着她的下颌,把茶缓缓灌了进去。

嬷嬷又拿冰湃打湿的巾子,强硬贴住她的脸,倒是叫秦婉卿似是清醒不少。

她面上的醉意,也缓缓淡去了。

秦婉卿慢慢睁眼,缓缓跪下,启唇道:“是…臣女方才失态了,请太后责罚。”她说的很干脆,面色还算镇定。

由于被擦了脸,脂粉都擦没了,秦婉卿露出一张略带病意的容颜,唇角惨白惨白,眼下略有青黑。

当众卸妆这种事情,简直像是公开处刑。

原本在长安,排的上号的娇媚容颜,现下瞧着其实也不丑。

就是没了那份惊艳动人的魅意,更添了几分颓废和糜I烂。

不晓得秦姑娘私底下做了什么,大好年纪的姑娘,怎么擦掉脂粉成了这幅模样,竟像个年长的妇人。

上好新鲜的甜瓜,郁暖却没了吃瓜的心情。

因为她觉得胸口很闷。

不知为何,秦婉卿方才往她身周撒的酒液,带着一股浓烈奇异的香味,混着果酒的味道,叫她觉得很不舒服。

她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连喘气都变得细弱,胸口起伏着,嗓子无力,说不出话,锁骨都汗湿了,却无力动弹。

可是现下,所有人都看着秦婉卿,整个殿内寂静一片。

郁暖用尽全力,有些艰难地打翻了面前的银著和玉碗,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碎裂之声。

太后立即注意到了她,蓦地站起身,不顾仪态,两三步下了台阶,有些急切道:“这是怎么了…阿暖,孩子?”

太后以雷霆之速叫人来,把郁暖安顿,侧头命亲信宫人去唤太医。

郁暖只觉得很懵,面色苍白的倒在案上,连话都说不出。

她委屈的很,眼泪竟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淌在桌上小小一汪。

关她甚么事啊?

秦婉卿真是疯狂到命都不顾了。

说好的没人敢宫斗呢…!

还是说,秦小姐觉得,有男主护着,就能随意残害无辜了?

郁暖听了想打他。

太后陪着她一路,郁暖忍不住小声无助抽噎,额角都汗湿了,求生欲极强。

她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一瞬间,脑壳又开始疼了,她只觉世界一片混沌,头顶的钝痛变得尖锐无比,像是有十万根银针戳在脑袋上。

她细细喘息着,转眼撑不住,蓦地昏厥过去。

下一瞬,外头便有太监的嗓音,仓促高亮道:“陛下驾到——”

她被几个宫人小心翼翼的护着,不敢叫她多颠簸,只能搬了一个绣榻来,把她抱上去。

郁暖额角的碎发贴着苍白的面颊,唇瓣已然白得吓人,脆弱的像是下一瞬便会死去,一副娇气的身子无声无息躺在那儿。

她在昏迷中,细弱的咳嗽一声,唇角流下一丝鲜血,惊心动魄的冶艳柔弱。

榻上极美病弱的少妇,仿佛已然死去多时,毫无声息。

一时间,殿中人心惶惶,却寂静无比。

只闻一人的脚步声,稳重却极快。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整个殿内寂静得一根针落下,都能清晰听见。

女眷们皆跪伏于地上, 不得允许无法抬头。

一眼望去, 乌压压一片,各色衣衫落错相依。

谁也没料到, 皇帝竟然来了。

无人不觉,他是为了太后寿宴而来。

到底母亲作寿, 陛下百忙中抽空作陪, 也是理所应当,不值得奇怪。

只可惜了那位周三奶奶, 昏倒的不是时候。

长安城中谁不晓得, 郁姑娘身子弱, 走两步喘三口气儿, 走十步路都要闭了气去。

虽然绝色之名在外, 这幅多愁多病身, 却自来无人敢娶。

都道这姑娘说不准,连出嫁都熬不到,便要去世了, 何必白白落了晦气。

故而,此番能在太后寿宴见着她,也属难得。

可这喜气洋洋的寿宴被她这么一掺和, 再多的欢欣也搅和没了,陛下即便不悦之下发落了她, 那也合情合理。

不过, 太后瞧着挺喜欢她, 应当也不会随意任人处置。

只,即便再喜欢,被她这般搅了兴儿,赶明儿,亦不知还有几分宠在了。

真是可怜呢。

出身高贵,结果嫁个落魄庶子,好容易,不知使了甚么手段,哄得太后开心,结果又叫她老人家这般丢面儿,晦气极了。

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

可见这郁氏,是个丧门星。

即便有几分贵气,那也如同镜花水月一般,轻轻一碰,就散成水波,漾着碎了。

不可避免,许多贵女们皆作此想。

虽跪着疲惫,但精神头儿十足,看热闹谁不喜欢?

看这种坐在云端的贵女,一步步跌落,最后摔倒谷底粉身碎骨,那便更是快意了,回头还能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又惊又吓的,当属南华郡主。

她这般跪在地上,一颗心早就又疼又胀,眼前因着极度的恐惧,一阵发白,连地砖上的纹路,都重了影儿。

她恨不能立时起身,奔到女儿身边去。

自己的姑娘,这好端端的,怎的又病了!之前归家的时候,尚且面色好了点儿…

她又是担忧女儿的身子,又是怕陛下觉得不吉利,不肯叫人来医治。

毕竟别说是太后生辰这么大的事儿了,就是日常过个节,皇宫里都不兴请大夫的,只怕病里晦气,冲散了团团喜庆,削了贵人福分。

故而不论是受宠的还是不受宠的,得了甚么病症,皆不敢明目张胆请人瞧。

规矩森严,南华郡主只愿陛下能网开一面,把乖暖挪到旁的地方去也好,只求他能叫人来医治。

不管看在谁的面儿上。

她只怕自己的乖暖,心头绝症犯了,那可真是…无药可救,只能听天由命。

边想着,她鼻头一酸,泪水啪嗒掉在冰凉的殿面上,她轻轻闭上眼,没有陛下和太后的口谕,却不能立时跑去女儿身旁,长长的指甲扣进缝里,竟然将要翻出血肉。

这头,太后握着郁暖冰凉的手,虽面色镇定,但眸中流露的焦急,却更为真确。

邻近的几个跪在地上的贵妇贵女,只能瞧见玄色衮服下摆繁复的金纹一闪而过,陛下便已然走了过去,不言不停,长腿三两步至榻前。

郁暖已然无声无息。

不过是一盏茶都不到的功夫,尚且不够太医赶到,故而太后也只得干着急,却不敢移动她,只怕颠簸起来,叫她的病更重了。

姜太后顾不得旁的,只一下起身道:“这可怎么是好?她一下儿便昏过去了…先头还吐了血。”

她说着又都开雪白的帕子,上头是触目惊心的血迹。皇帝的眸光微缩,阴郁的可怕。

跪着的女人们皆露出纳罕的神色,大多数都觉,太后这话说的奇怪。

仿佛陛下就应当,识得郁氏一般。

看来,太后娘娘是真的心疼郁氏,竟急病乱投医。

恐怕陛下听了这话,心中更为不悦。

然而不管这些人怎么想,她们跪在地上,又有专门的宫人看着,不叫她们抬头,故而却不能知悉贵人的一举一动。

因为陛下并没有言语。

他握住少妇冰凉的手腕,神色变得冷肃暗沉。

郁暖这个状态,最不能直接睡过去,谁也不晓得,她若真是沉沉睡去,还能不能醒来。

他把自己的小娇妻半扶起来,揽在怀里,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

她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呼吸都微弱到难以察觉。

皇帝面色冰冷,握着她手腕的修长大手,力道缓缓攥紧。

他接过侍从手中的一个白玉小瓶,从中倒出两颗乳白的药丸,动作极迅速,在玉碗中就着温水化开,把她的脖颈露出,抬起苍白精致的下巴,一点点喂进去。

郁暖始终都没有反应,唇色愈发苍白,依偎在他怀里,像是某种可怜濒死的小动物。

细细的水流从她的唇边顺延而下,他修长的手指贴着她的素淡的唇角,为她轻轻揩去。

药丸溶解的很快。

郁暖忽然便急促呼吸起来,顺带着还在流泪,纤白的双手抓着胸襟,只觉胸口疼的,像是快要碎掉了。

仿佛像是片注了水的羊肠,不知甚么时候就会炸裂开来,溅出温热的液体,她也就瞬时间去了。

一瞬间,郁暖甚至没了求生的欲望,只想立即死掉就好。

横竖都是要死的,她不想这么痛苦下去了。

跪的邻近的妇人,皆听见她的喘息声,软绵绵的像是受了极大的痛苦。

她们却又听见,仿佛有什么,堵住了郁氏的急促轻喘。

让她发出的可怜的声线,变得模糊而缠绵起来。

郁氏断断续续委屈的哭了,闷闷的,听上去可怜极了。

在座的都是女人,不管嫁没嫁人,都觉得这声音…有些暧昧难言。

然后便是一阵脚步声,应当是太后,缓缓走到了另一处。

所有人都绷紧了身子。

郁暖的睫毛轻颤,却缓缓合拢,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慢慢减少。

皇帝把她汗湿的头发,缓缓别在耳后,有些漫不经心的,细密吻上她苍白的面颊。

尊贵俊美的帝王,甚至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看上去宠溺温柔。

男人修长微砺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精巧的耳垂,再到她的鼻梁,轻轻抚过她顺直的山根,还有苍白却优美的唇瓣。

像是在对待一件,他私有的珍宝。

他握着她小巧冰凉的手背,抵在唇边,唇角优雅勾起,眸中是令人战栗的暗沉和阴郁,泛着诡异阴冷。

若她真的死了,那么,他也会让她看起来,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这样美丽的容颜,还有娇气的样子,都会永远留存。

一直到他驾崩,他才会带着她一起,长眠地下。

......

在昏迷中,意识沉浸在团团黑雾里,却仿佛有人,轻轻吻了她。

郁暖却没什么不舍得的。

她就是有些好奇,他是谁。

是不是......她以为的那个男人。

仿佛女人都是这样啊。

有些男人,即便是不得不舍弃,理智放弃了,心神也希望他的心会永远属于她。

即便他往后的功绩载入史册,成了千古明君,为天下万人所景仰,即便史书上从来没有她。

她也希望,他不要忘了自己。

郁暖原以为,自己不是这样的女人,毕竟她从来都感情淡薄,无所欲求。

可她仿佛对自己并不了解啊。

真是,有些困扰呢。

她的小指,忽然轻轻颤了颤。

时间缓缓流淌,虽然并没有许久,却仿佛已然过了好些时辰。

大约是那两颗药起了作用,她的呼吸慢慢变得顺畅起来。

怀中娇弱的少妇,有些不适意的轻颤一下。

她锁骨上的皮肤,也慢慢放松起来,雪白的脖颈上全是汗珠,满头凌乱细软的黑发,衬得她极是苍白。

却有点劫后余生的放松。

太医匆匆来迟,却被侍卫挡在殿门外不得入内。

郁暖不能听嘈杂的声音,也不宜多动,最好静养。

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搅乱她的安宁。

郁暖的睫毛,蓦地颤抖起来,深棕的杏眼微微睁开小半,像只困惑的狸奴。

她的唇瓣轻轻颤抖起来:“我要…”

太后僵站在一边,此时却又从那头走回来,上前道:“你要甚么,好孩子,你说…哀家皆应你…”

郁暖似是有点想哭,却牢牢摒住,颤抖着软软的嗓音道:“我要…睡觉…你、你不要抓着我了…快要疼死了。”

她闭着眼,神智不清,大约也不晓得自己在同谁说话。

那满腔皆是委屈埋怨,仿佛觉得活过来,是件令她费神的事。

皇帝眉目低垂,终于轻轻松开她的手,却见她纤细雪白的手腕,已然被掐得青紫。

幸而,古籍上的药方并未出错。

只药性太烈,又有几味相冲的药材在内,而她的身子过于病弱。

男人只怕她承受不了,故而,他从来都以更温淡的方式娇养她。

而今日,迫在眉睫,只得叫她一试,好在她尚有求生本能,并不曾彻底放下。

他做事,向来雷霆万钧,简明扼要,更不留余地,眼中只余利弊。

却不知今时今日,会为这样一个小姑娘破了戒律清规,失了原则。

这头,太后简直没眼看。

天知道,她瞧见自己素来板着一张死人脸的儿子,动了情,把一个姑娘抱在怀里亲吻,那是什么样的心情。

简直震惊难言。

况且人家姑娘现下半死不活,方才更是像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那儿无声无息的。

陛下这幅样子,和那种阴暗的占有欲,却叫她这个当娘的,都替小姑娘捏把冷汗。

将来可怎么好哦。

长跪不起的女人们,却惴惴难安。

全程皇帝都没说一句话,但郁氏在昏迷中发出的暧昧声音,却让所有人心头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