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次,那个病人并没有躺在病榻上,而是立于花圃之中。

郁暖认出,他站的地方是后来的那栋湖心小楼,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姜太后的地方。

那一头,瘦弱的少年穿着淡色的春衫,在寒冬腊月里头非但没有裹紧衣裳,反倒大方的敞着广袖,他正在为自己的花草清理昨夜的积雪。

听到声音,他才回过头,郁暖趴在戚寒时怀里,微微睁大眼。

这个少年和戚皇有三四分相似,但却不完全相类。

他对戚寒时点头,温和笑了笑道:“难得有空见你,也不知你这太子当得如何。”语气中全是闲云野鹤的潇洒淡泊。

他又见到戚寒时怀中的郁暖,便近身顺了顺她脑袋上橘色的纹路,含笑道:“你是个长情的人,就连一只小狸奴都跟了你这许久。”

他记得,自己还在宫中时,弟弟来见他,怀中抱的也是这么一只橘色皮毛的小奶猫。

只是现下小猫咪已经长大了,更加圆润可爱些,棕色的眼睛滴溜溜瞧着他,还软乎乎喵了一声。

郁暖有些好奇起来,因为戚皇的兄长在原著中,也不过是几句带过,不是她后来细细思虑,根本也不记得了。

而这个一笔带过的少年,现在便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但想想,她自己其实也只是前期的一个小配角啊,大家都是炮灰鸭。

想到这里,小橘猫又摇着尾巴,小声对着大皇子喵了一声。

太子却微拧眉,把她强硬的团在怀里,猫脸埋在胸膛上,不准许她再看旁人。

郁暖便有些不乐的用白色的爪子拍拍他的胸膛,四只肉垫齐齐抵抗,在他身上踢来踢去,只是猫咪力道不大,顶多像是给他挠痒痒,故而戚寒时面色冷淡,并无多少反应。

他兄长倒是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你这脾性太偏执。”

“即便是畜生,这么禁锢着也有脾气,当心它将来偷偷溜了。”

戚寒时走在前头,难得温和微笑起来道:“敢跑,孤打断她的腿。”

第97章 番外-穿喵记3

郁暖相信,戚寒时真能打断她的腿。

一只猫咪而已, 对于他可能不算甚么, 想要整她实在太容易了。

如此她便瑟瑟发抖起来, 萎靡耷拉着耳朵, 团在他怀里不敢动弹了。

戚寒时感受到怀中小橘猫的僵硬, 笑意渐深,柔缓的轻抚着猫咪的脊背。

他们坐在里头说着话,其实和朝政没有什么关系,戚寒时说话时不紧不慢, 仿佛只是闲聊,带着点悠然的意味,但大皇子却愈发难以为继, 直到后头, 终于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沫, 却不动声色的把帕子藏在袖管里。

郁暖终于听见戚寒时用冷漠的嗓音道:“为何不肯接受医治?”

大皇子笑了笑道:“你就是逼我说话,看我出洋相。”

他缓缓起身, 对戚寒时怀中的郁暖笑一下, 惹得郁暖有些呆呆的, 才温和道:“我本就不该活在世间, 或许我死了,对你和母后都好。”

郁暖摸不着头脑,动了动软绒绒的三角耳。

戚寒时却好整以暇, 似乎带着一点恶意的微笑,嘲弄道:“你现在死了, 岂不更好?”

他把郁暖放在榻上,慢慢拔出配剑,看着剑刃映照出年轻的眉眼,随手掷于地面,发出哐啷的脆响,把大皇子吓得面色发白。

“不怕死,就立时结果了自己。”

少年的声音冷定,还没有成熟男人的低沉,但此刻冷然带讽的神情,却不似一个这般年纪的孩子,犀利刻薄的不像话。

大皇子怔了怔,终于苦笑低头道:“我、我没有那个勇气。”

即便做了那样的事,真正要一刀结果自己,却还有一些眷恋的事情,阻碍他离开这个世界。

比起他的皇弟,他更加仁懦,也没有那般天生的气场。

戚寒时慢慢审视兄长,一字一顿道:“害怕,就好好活着。”

郁暖喵喵绕着他的黑靴转圈,跳起来开始咬他的衣角。

大皇子叹口气:“是我对不起你们,也拖累了姜家。”

戚寒时抱起郁暖,平淡说道:“宿命定因果,何必庸人自扰。”

他没有再说更多的话,无论是闲聊还是安慰,亦或是激励,他都没有兴趣。

郁暖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甚么,却也懂得,以他的性格,能说到这个份上,或是做到这种程度,已然是不容易了。

郁暖回头看着大皇子,却发现他站在床边,面向外头的白日瞧不清神情,可轻薄的春衫上却慢洇出一些淡淡的血痕,似是一道道崩裂开来。

她有些愕然,仰着头看戚寒时,僵着脑袋不敢动弹。

少年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对她说:“不要怕。”

郁暖不觉得害怕,她只是有些无措。看样子,这个少年人受到的伤害并不轻,也不知到底发生了甚么。

回宫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的颠簸,郁暖趴在少年的怀中睡着了。

少年太子的目光寒凉,只是轻轻替她梳理着皮毛,有些漫不经心。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便到了这年的秋日。

不知为何,自从某日他抱着她把玩,后来事无巨细,大多时候戚寒时都会亲自照料她,只要有时间,也会陪她一道玩耍。

虽然郁暖本性并不怎么喜欢玩那些玩具,但只要他捏着逗弄她,郁暖总是忍不住仰着头喵喵上当。

直到某日,外头有人匆匆而入,对少年说了句甚么。

他慢慢放下了玩具,起身淡淡道:“走罢,跟孤见父皇。”

那下属愣了愣,连忙跪下道:“此事,若是被陛下知晓,也不知他会如何想…到底大皇子的身份有碍,即便是临终或许陛下也不会…”

太子打断道:“他会去的。”

他俯身摸了摸郁暖的脑袋,温柔道:“乖一些,等孤回来。”

秋风萧索起,少年离去的身影有些匆忙,带着些难掩的寂寥和孤独。

郁暖立起短腿,喵喵叫了两声,扒着他的腿,却想要跟着他一道。

于是他走到门外,顿了顿,便弯腰把小猫抱在了怀里。

一路上乘着马车,他们又到了那座瑞安庄,但郁暖却看见前头有更大的车架,从上面,下来了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却听见戚寒时慢慢唤了一声:“父皇。”

那个男人嗯一声,看了小橘猫一眼,眼中有些冷意,却没有说甚么。

郁暖知道,那是原著中没有出场过的先帝。

他们进了大皇子居住的地方,而郁暖也见到了在病中的大皇子,却有些愕然和恐惧。

大皇子的身上,是密密麻麻的刀痕,有结痂的,还有崩裂开来露出血肉的,而他的脸上毫无血色,趴在那儿露出的脖颈上,布满了汗珠。

他惨然一笑,垂眸道:“陛下,您来了。”

四周奴仆已散,只余三人。

先帝沉默不言,对他道:“朕叫你好生养伤,为何不听话?”

大皇子哀伤道:“我不配活着,却也不敢死去,于是只能这么耗着。”

“我想,若是您知道我会这么凄惨的死去,或许还会来瞧我一眼。”

先帝冷哼一声,合眼道:“你母后做的那些腌臜的事体,她已为此付出代价。”

大皇子的泪水滴落下来,骨瘦如柴的身子一点点抽搐着,他哽咽道:“我还能叫您父皇么?我还配么?”

先帝却道:“你不能,孩子。”

他的语气中,不无厌恶,却有些无奈的不得已。

大皇子有些颓然,趴在榻上沙涩道:“我曾将您当作生生父亲,可我的一生,又是多么荒唐可笑!”

他和太子是同胞兄弟,但出生时便不怎么相似,父皇却并没有因为他长相稍显平庸,资质不佳而嫌弃他。

反而,因为一些陈年往事,内疚于母后,故而对长子充满期望。

所以当贵妃把一切揭开,大皇子面对那一张张带着讽刺裂到耳根的血盆大口,便尤其难以接受,如鲠在喉,世间的一切之于他,都仿佛失去了意义。

因为他整个人的存在,便是毫无意义的。

父皇震怒,在贵妃的陪同下,沉寂了一整日,再次出现时,却要将母后和他赐死。 他记得那时,父皇的眼睛,冰冷带着厌恶的,连带着看弟弟都分毫不差,犹如看着腐烂的淤泥中扭曲挣扎的臭虫。

他终于不再犹豫,跪在大殿冰冷的大理石砖上,拔出了锋利的匕首。

正当所有人忙乱着护驾时,他却一刀将匕首刺在自己手臂上,顿时血花飞溅开来,使众人皆愕然起来,

没有犹豫,大皇子又狠狠刺了另外一只手臂,刀刃在皮肉中转了一圈,发出撕裂声,而他抬头看着父亲时,蹙眉却带笑:“都是儿臣的错…儿臣的血肉都是脏污的,儿臣不配活着。”

“儿臣,这就把血肉全割下来——这样的话,父皇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姜皇后褪尽钗环和绣履,原本昂着的芙蓉面上,却带着深深的痛苦尖叫,鬓发像是枯草一般散乱:“不——涵儿…你不要!你不要——”

上首的先帝看着面容扭曲的姜皇后,却眼中泛出血色,缓缓恶毒笑起来:“继续啊,孩子。”

他的声音带着快活,像是地狱中伸出的鬼手,一点点扯着那孩子的心,落入烈火烹煮,撕扯成碎块。

大皇子麻木呆怔着,继续一刀刀刺进自己的皮肉,手腕打着颤,却被蛊惑般果断。

他把自己的肉一块块割了下来,而鲜血渐渐糊满了地砖,一点点诡异的蜿蜒扭曲,融进了不远处少年纯白的靴底。

少年看着自己的兄长,一刀刀凌迟着自己,而兄长却神经质一刀一抬头,痴痴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似乎在问:够不够?

不够儿臣再割下一些!

直到剔出满身的白骨,直到奄奄一息——若您还觉不够,儿臣可以、可以再把骨头卸下。

站在一旁的少年,只是沉默看着这些,眼眸幽暗而沉冷,带着一丝诡谲的神光,修长的手指缓缓握紧。

时间粘稠流过,直到先帝在上首,佝偻着腰,扶着椅子沙哑道:“停下。”

“朕,叫你停下!”

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能这样死去。

大皇子却还在割自己手指上的肉,歪着头,手指咯吱咯吱发抖,已经听不见人声,血腥味弥漫了整座大殿。

他终于听见少年冷漠的嗓音:“兄长,父皇叫你停下。”

匕首掉在地上,大皇子抖抖索索的跪在地上,一步一步像是木偶一般,勉强着自己给先帝行礼,身上的皮肉倾轧于地面,看着便刺骨的疼。

可他却似乎没有了感知。

大皇子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十分滑稽诡谲:“皇上,求您——求您绕了皇后殿下罢,还有二皇子殿下,他也是无辜的,他是您的亲生子嗣,他…和您那样的相似。”

“只有我是肮脏低贱的,我不配说话…不配跪在您面前。”

姜皇后被按在地上,尖厉的叫出了声:“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姓戚的——你娶我之前,你娶我之前答应过,只有我,一辈子只有我!但你后来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和那些肮脏的母I狗在一起!你真是无比腌臜恶心,呸!”

她疯疯癫癫,呢喃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无辜的,他没有错…”

先帝看着地上的女人,捏紧了手上的白玉扳指,终究像是苍老了十余岁:“罢了…你的错,会有姜氏满门,为你赔罪。”

他高高在上的冷漠嘲弄道:“朕是天子,富有四海,一个女人又如何?你不该有妄想啊,姜氏。”

他说着,踏过大皇子流了满地的鲜血,只是淡淡看了立于一旁的二子一眼,冷笑一声大步离去。

姜皇后在他身后,像是甚么也没听到,膝行着朝着自己的儿子爬去,泪水滴落在地上,她含含糊糊,迷茫道:“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像你这样薄幸的男人。所以…所以才让我诞下了涵儿啊…”

她开始发笑,止不住的笑,浑身都颤抖着,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大皇子终究还是死去了。

直到死去,他都没能被允许,再叫一声父皇。

先帝冷哼一声,转身离去,戚寒时留了下来,为他的兄长合上死不瞑目的眼睛。

戚寒时没有说话,甚至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出去时,郁暖才发现先帝还立在外头。

他侧眸审视着自己的小儿子,拨弄着扳指道:“孩子,你恨父皇么?”

戚寒时道:“我为甚要恨您?”

他似乎有些疑惑,少年黑沉的眼里并无恨意,似乎只是有点疲倦。

先帝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满意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朕与你母亲之间的事,与你无关,只有你是干净的。”

他又像是恩赐一般开口道:“为他处理后事罢。”

戚寒时颔首,看着先帝离去,却慢慢露出一个温和微笑,眼底幽暗泛冷。

郁暖趴在他怀里,有些不寒而栗的打个哆嗦。

她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和戚寒时有没有关系,但先帝回宫后没几月,便开始痴迷佛道,似乎每日都痴傻的跪在佛前,嘴里念着永远也念不完的佛经。

郁暖被他带着在外头瞧过一眼,觉得场面有些过分古怪,扑鼻皆是浓到透不过气的檀香和腐败味。

由于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抄写过一些经书,郁暖听得出,先帝嘴里念的是《地藏经》,那是超度亡灵时才会念的经文。

他就这么佝偻着腰,枯坐在那里,像是丢失了神智一般絮絮念叨着,念叨着,念叨着。

念叨着。

郁暖不认为,先帝是会为亡子的死这般自责的人,但她其实没有什么看法。

戚寒时只是一下下轻抚着她的皮毛,唇角勾起一点散漫冰冷的笑意,回身走出了宫殿。

很快,在另一个秋日的傍晚,郁暖听见外头的丧钟声。

她知道,苦苦念足了将近一年的超度经文后,先帝终于驾崩了。

戚寒时登基那日,外头还下了一场秋雨。

雨丝敲在青石板上,淅淅沥沥的打在郁暖心头。

少年捏着她的爪子,在小猫耳边温柔道:“乖一些,等孤回来。”

口吻这样柔和宠溺,但捏着她后颈的力道却很重,重到叫她抬不起头。

郁暖有些萎靡的喵了一声,最近她有些精神不振。

第98章 穿喵记-终

郁暖也不晓得,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好像一眨眼的时间, 便过了很久。

她陪在少年皇帝身边, 看着他的身量拔高, 像是一株青柏修竹, 而眉目也愈发冷锐寂寂。

他时常不在宫中,特别是最初那几年,但皇帝从来不带她出去,因为外头不干净, 他怕自己的小狸奴得病,也怕自己顾不着她。

郁暖知道,他一定是去了周家, 这时候缃平长公主的丈夫简渡和崇北侯斗法, 分庭抗礼之下, 身为年少而毫无根基的皇帝…郁暖认为,他会培养自己的势力。

或许周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 家主周茂先在郁暖生活的那个时代, 在朝堂之上没有太多存在感, 但周家却是个百年世家, 无论是交际范围,还是地位都不低。只是不那么显赫,与权贵相比有些没落。

但却奇异的稳固在中流, 不出头,也没有持续衰弱的意思。

大皇子的名字里有个涵, 而周涵的名字里也有个涵,难道大皇子是周家人?但周家大夫人郑氏和姜太后还是亲眷关系,听上去就更奇怪了。

郁暖趴在绣榻上打个哈欠,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知道,他一定会乘风破浪,披荆斩棘,那就够了。

她一日比一日疲倦,还是走得动路的,就是愈发懒得动弹。

而郁暖在他登基后前几年,都没有见过姜太后,直到过了很久,太后才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此时的太后已很像郁暖印象中的那一位了,保养得宜,却掩饰不住一些憔悴的痕迹,说话做事都舒缓而柔和叫人心情明朗。

虽然郁暖现下只是一只狸奴,还不是她的儿媳妇,但却也得到了太后的抚摸和夸赞。

少年皇帝却对太后较为疏离,当然,他对谁都算不得热络。

他已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而郁暖也是一只妥妥的废喵了,每天只爱趴在榻上晒太阳,一下下转着眼珠,数着外头飘零的落叶。

她就在想,或许等这具身子死了,自己就能回去了。

她真的很想回到她的戚皇身边,但不知道做狸奴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个头。

而也不知为何,少年陛下便把那一只橘色皮毛的小畜生看进了心里去。

每日哄着它用膳,抱着它晒太阳,就连夜里歇息也要抱着,甚至有人瞧见陛下低下头亲吻那只粉嫩的爪爪,宠溺的抵着它的额头。

接着小畜生便懒懒的,用肉垫拍一下少年高挺的鼻梁,翻个身继续瘫着,像一块没有灵魂的橘色大饼。

它真的——见了甚么都要吃。

能吃的不能吃的,都要往嘴里扒拉,就像是天性一般,小狸奴回过神的时候,东西便已在嘴里了,于是呆呆的瞧着皇帝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