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般沉稳冷静的人,偶尔也会从它嘴里用力抠东西,边抚着它脖颈上柔软的皮毛,便低声哄着:“乖宝不吃,明日再用——”

少年的声音带着独特的沙哑和磁性,狸奴便会很听话的松口,接着舌尖乖乖舔着他修长的指节。

其实,陛下这个年纪已应知人事,即便娶妻生子都十分恰到好处。

姜太后虽从不刻意催促,但也有意无意的把她娘家的小外甥女召到宫中,偶尔与陛下一道共进晚膳。

即便姜瞳现下还没有长成窈窕淑女,甚至还有点不懂事,但并不妨碍姜太后对她愧疚,并多加照拂。然而陛下每趟来,都要带着那只狸奴,姜太后莫名喜欢它,而郁暖被老太太抚着脑袋也很舒适。

只每趟姜瞳要喂它,它总是懒懒散散的不搭理,小姑娘伸手摸它,它便起身避开,拿尾巴打她一记。

面对姜瞳满眼无措含泪的模样,姜太后便有些啼笑皆非。

皇帝不言,把郁暖抱起来捏捏她软乎乎的脸,知道她又小脾气犯了,也不舍得弄她,便要告辞,却听姜太后道:“阿瞳也喜欢这小狸奴,皇帝,你不若也给她寻摸一只来,与你这只凑作一对。”

陛下一时不知说甚么:“……”

郁暖见他沉默,脊背上的毛都炸了起来,凶得要命喵了一声,转头立时对着少年的虎口咬下去。

他不舍硬拘她,便微卸了力道,于是便给郁暖挣脱开来,滋溜跳下他怀里便跑得没影了。

她平时一向懒懒散散的,一日下来都未必肯挪两步,少年皇帝此时也有些微微的愕然,望着空空如也的手臂失笑。

他在灯火通明的大殿外走了两步,回头对太后道:“儿臣得去寻她,先告辞了。”

姜太后抚着额有些无言,看着抽抽噎噎的姜瞳叹息道:“这都甚么事儿啊?你说说,这一只狸奴脾性这么大,这陛下竟还乌漆墨黑的追出去…那些传言难不成还能是真的?”

姜瞳唬了一跳,连忙低头道:“这怎么可能?”

姜太后有些憔悴的叹息:“自然不可能。”

只是陛下,对这么一只软乎乎的小东西太宠了些。

这头郁暖也没走远,只是躲在一处花丛里,歪着脖子给自己舔毛,又顺便舔了舔粉嫩的肉垫,小小摇晃着橘色的长尾巴懒得动弹。

她也不晓得,自己身为一只狸奴的发|情|期何时会到,但仿佛有些不太正常,连着好几年都没有半点征兆,可身体却已经错过成熟期了呀。

然她最近却有些暴躁,特谓爱吃水,有时被皇帝摸两下便生气,要收了肚皮不给碰。

先头她听太后说要给她配偶,也是实打实给吓得不成了,又见他沉默起来,便有些不乐意。

但郁暖认为,无论是哪个时期的陛下,都会很快找到她。

尽管…她现在只是一只狸奴。

但她是不是,躲得有些太隐蔽了喵?

不管了好困,嗯…先歇一觉吧阿暖。

这也有许多宫人分作几股,提着灯笼满宫寻找陛下那只丢失的小狸奴,而陛下也亲披着外袍寻它。

郁暖睡得香甜,后头天上不知为何,却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很快便转成了大雨,把她从睡梦中给打醒了,原本软和覆盖通体的皮毛却褪下不见了。

然而这一醒却不得了,郁暖迷迷糊糊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白腻的手臂都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顿时吓得睁大眼,盯着身上四处猛一瞧,才发现她恢复了人形,可…此时浑身上下除了一件被雨水打湿的肚兜甚么都没穿。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一时间无措极了,不晓得该怎么办。

这副模样怎么去找陛下,找到他又能怎么说啊…

我是您的喵啊陛下!

打死喵,除非你希望自己永远都没有喵!

听上去就非常不可信。

她抱着膝盖躲在花丛里头,被淋湿的肩胛有些泛潮,有些打寒颤,又有点无助的看着外头,期待有什么人能发现她,这样她就不用穿成这样爬出去了。

因为她连膝盖都是软绵绵的,使不出力道,浑身都跟没骨头似的,疲倦至极,脆弱得要命。

郁暖眯着眼睛,在头都要掉在地上之前,她终于看见视线的边缘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郁暖勉强抬起头看着少年,偏头软和生涩道:“你…您来啦?”

她却没有挪动,只是不太敢出来。

戚寒时撑着油纸伞,偏移开为她挡雨,而自己的半边身子却淋湿了。

年轻的皇帝俯身,清冷冰寒的雪松香让她有些依赖,他很轻松的便把郁暖打横抱在了怀里,并且顺手把她垂落的尾巴收了起来。

郁暖红着脸睁大眼睛,弱声道:“我、我怎么长尾巴啦?”

她不安分的低头,纤细白皙的手指摆弄着长尾巴,还抬头迷茫的瞧他,噘嘴不乐。

她又迷迷糊糊松了一口气,靠在少年怀里软软道:“那就不用费力解释了。”

少年此时虽还没那么高大挺拔,身高却已然高过了郁暖大半,手臂力道结实,抱着她时轻松稳妥。皇帝为她盖着袍子在雨中走着,偶尔听见郁暖嘟囔两句话,嘴里声声念叨着陛下…又是夫君的。

皇帝皱了眉,虽然她只有他一个,但他仍感知出,她口中的那个“夫君”,那个“陛下”根本不是他。

她口齿间软绵的语气,还有叫夫君时上扬的尾调,都那样陌生,激起了皇帝骨子里的戾气。

若真有这么一个男人,一定要藏好。

千万,不要叫他看见。

;陛下出去找狸奴,却抱着一个身量柔软纤细的女孩回来,没人看见那个女孩长得甚么姿容,但陛下用伞护着她,自己淋湿了,但那小姑娘却被遮掩的妥帖。

她把郁暖放在床榻上,自去绞了热乎乎的帕子,给她一点点擦拭着身体。郁暖害怕这么炽热的温度,于是他每擦一下,便抖着身子不开心,又团起来要躲,被他捏着尾巴抱回来。

少年未经人事,郁暖却浑身泛了粉,又开始扭着身子挣扎,弄到后头她浑身都是汗,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是眸色变得有些暗沉,终于垂下眼眸,轻吻了郁暖的面颊。

她的面颊白皙嫩生,就像是水豆腐似的,唇上柔软温热的触感传递到心里,叫少年皇帝有些难以冷静。

郁暖被折腾到这样的程度,终于受不住了,连忙软软的撑了身子,撑到一半却酸疼疲惫着没有力道,一下又无力软倒在锦被里头,半眯着眼道:“我…你…”

少年笑了笑,揉了揉郁暖头顶的毛茸茸的耳朵,揉得她眸色泛水,有些脸红的巴巴看他。

戚寒时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沙哑道:“你从不知晓自己…会这般?嗯?”

郁暖有些呆呆的摇头,琥珀色的眼睛瞧着他,瑟瑟不敢说话。

她想要告诉他一些事实,但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又开始发呆。

过了很久,她才弱声说:“我姓郁,我叫郁暖。”

她湿漉漉的耳朵动了动,又耷拉下来,长发粘在雪白瘦弱的肩胛上,有些奇异的楚楚婉转。

皇帝有些心热,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接近一个异性,她身上带着暖和的清香,又这么精致脆弱,软和的瞧着他,逾越了时光,就仿佛是为他而生的女人,一切都恰恰好好符合他的心思。

他低头想要碰郁暖苍白的唇瓣,却被她急急忙忙的避过了。

郁暖没有力道,但却逃得很准确,因为她知道,以他年少时的清冷傲气,一定不会像那个成熟男人那般霸道强迫她。

少年眉心拧出一个小结,捏着她的下颌道:“你不想嫁给朕?”

郁暖不知说什么,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语无伦次的解释道:“但我…现在不能嫁给您。您也不能随意亲我,或是弄我做旁的事体,我会不开心的。”

少年眼中有些阴霾戾气,却勉强在她勉强掩饰住了,只是微微笑了笑,强迫性的亲吻了她软白的面颊,把她惊得想往被子里钻,而他修长的指节摩挲着郁暖的下颌,一字一顿冰冷道:“你只能是朕的。”

郁暖苍白着脸推他:“是是我是您的…您能不能起、起开?”

她没有和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相处的经验,而他的身份对于她而言很复杂。

至亲至疏,似是而非。

她能依赖少年皇帝,也能陪他玩与他排忧解难…却不愿意与他亲吻,或是做一些更紧密的事情。

郁暖现下看着,仍是八年前少年见到的模样,十五六岁的少女,青春正好,又有些娇憨动人。

她并不是每一次入睡都会变成少女的模样,虽然只是偶尔——却也足以迫使他日日看紧。

随着年纪的增长,每次见到她白腻光滑的身子,少年皇帝都会有奇异的感觉,一点点刮搔着心底隐秘难言的心思,他的注意点从她精致娇弱的面容,缓慢的转移到成年男人才会注意的地方。

他一直很清醒,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对这只妖精有什么样的欲望。

皇帝认定,她就是天生属于他的女人。

可仿佛,她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在她心底住着另一个男人。

只是他舍不得逼她,因为即便她还是少女模样,但皇帝却能觉察出,郁暖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

从最初的白皙健康,到现在的苍白羸弱,力不从心,睡着的时候比醒来与他玩耍的时候多许多,可他也请了专才来瞧,却只得一些温养的法子,终究是一无所获。

狸奴就是这样,寿命等不到主人一生那么长。

那日之后不知为何,她却没有再恢复成狸奴的模样,于是终于穿上了他为她准备的裙子,正红色的襦裙,能挤出一些细腻婉约的沟壑,只穿给他一个人看。

郁暖便有些怀疑,他的审美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是天生的吧?

她每日都很开心,撑下颌在窗前看着天气转暖,又由暖而阴,日月高悬于尘世,避纷扰交替轮转,她裹着兔毛的斗篷,眼见着外头的落雪,由内而外的期待和喜悦,琥珀色杏眼含蓄的发亮。

皇帝却并不那么愉悦,他慢慢变得成熟而内敛,看着她一日日衰落苍白。

每次带着占有欲握着她的手,却都能体会到,郁暖并不那么乐意被他牵着,却也没有拒绝。

某次他喝醉了,把她强压在榻上强吻,她太柔弱了,根本就无力抵抗,即便那腿踢打他,却似蚍蜉撼树,被桎梏得彻底无奈,只能用泪水来宣泄自己的不情愿。

唇瓣纠缠间,皇帝又用力捏着她脆弱的肩胛,冷定的质问她:“你心里,还藏着谁?”

醉意涌上,他冷笑起来,不顾她衣衫不整,下榻拔出六合剑,寒锋凛冽闪过,眉宇间戾气翻涌而上,皇帝漠然道:“朕要杀了他。”

郁暖觉得他无时无刻都有毒,一边抽噎着咳嗽,一边道:“你杀不了他。”

他沉默半晌,身影在深夜中无限拉长,慢慢道:“为何?”

他的嗓音更像戚皇了。

她看着皇帝一点点变成了,她最爱的人。

郁暖恍惚间咳出一口血,抖着手擦着唇角,垂眸轻声道:“因为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他有些难以置信,却来不及细想,把郁暖安置在榻上对她道:“你不要动,朕唤太医来。”

郁暖摸着自己脑袋上的耳朵,才摇摇头道:“我知道的,狸奴的寿命不长,我很快就要死了。”

她说:“迟暮老矣,没有法子的,陛下。”

郁暖叹息道:“我该感激,我还是年轻的样子,没让您看见迟暮老去。”

“您一直都知道罢,我最害怕看见白头发和苍老的容颜。”

在郁暖的泪水痴缠下,皇帝拧眉答应她,只今晚不看太医,明天仍是要接受医治,她再是任性也没有用处。

当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雪,鹅毛似的雪洋洋洒洒漂浮下来,在天地间悠悠摇摆,似带着无尽缠绵依恋。

屋内熄了灯,却隐隐温暖如春。

郁暖终于在黑暗中对他说道:“陛下,我也是爱你的。”

他沉默着轻抚了她的长发,却并不开口。

郁暖笑了笑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现实,但若这是,你会等到我。”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日,然后,我与你经历许多事,也终于成为现在的我。”

他紧了紧环抱着少女的手,慢慢道:“朕只要眼下,不问将来。”

郁暖恍惚着,只是继续道:“您也说过,我是个小骗子。”

“所以不要信我,因为我自己也不懂得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想说,或许你等不到我。

或许,我们终将再次相见。

可是她终究没有开口了。

郁暖慢慢闭上眼,唇边却带着一点安详愉悦的笑容。

也许再次睁眼时…她便能见到她的陛下了。

皇帝猛然睁开眼,却看见龙床帐顶上的繁复绣纹,他缓缓起身,撑开寝殿的一角长窗,望见了外头春日的悠悠碧水,颤抖着被柳枝轻点,带着眷恋舔舐着虚无一片。

他皱了皱眉,梦中的姑娘又出现了。

她的面容模糊,声音却那么清丽动人。

阿暖告诉他,或许某一日,他们有机会相见。

又或许此生,再也不见。

那都是机缘,她也不懂得这许多。

宫人为他整理衣冠,男人合眸静思,听见外头高德海的声音:“陛下,今日是去周家的日子,侯爷托奴才与您说,秦家设了一场宴,您不若去瞧瞧新鲜,也好会会那崇北侯。”

皇帝听见自己的嗓音,不紧不慢,低沉优雅道:“走罢。”

第99章 终了

郁暖又梦见了一片虚空,这次她没有站在熟悉的地方, 四周是一片云雾, 她穿着火红的长裙, 长发被风吹拂得有些乱, 赤着脚踝走着, 漫无目的,满心平静。

她看见远方有个男人,一袭广袖道袍,泰然清癯, 风清月朗,漆黑的长发随着风缓缓飘散,隐有些含蓄威重的气场, 连通整片大地之气脉, 也叫人下意识忽略了他的身材和样貌。

郁暖顿了顿, 急忙提着裙摆向那个人走去,可是无论怎么走, 她都接近不了他。

男人永远都离得那么远。

她停住了脚步, 对着那个方向清浅道:“请问…这是甚么地方?”

郁暖疲惫极了, 促不防便一脚踏歪了, 扑通一下软坐在地上。

但她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甚至一点痛感都没有,可肌肤触碰到冰冷地面的感觉, 却那样真实。

再抬头时,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远空中的一个声音, 缓慢低沉道:“无色天界。”

世俗和物质外的存在,没有岁月,没有情感。

超脱六道,众生不存。

“也是你的家。”

郁暖捂着额头,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无边云海中,轻声抵抗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我夫君那里。”

那个声音带着点笑意道:“是么。”

郁暖又疑惑的慢慢起身,皱眉道:“你是谁?你是那个当初…把我从他身边带走的人吗?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没有回答,声音很平缓的从天际传来:“你很想回去?”

郁暖道:“当然想,为什么不想?”

他了然叹息道:“你一直不喜无色I界。”

郁暖觉得他们没法交流,脑回路不在一个频道。

于是她只道:“我想立即回去,求您了。”

她又跪在地上,双手交叠,极虔诚的给他磕了三个头,她认为那个男人一定看着自己。

男人的声音似乎沉吟着,又笑了笑道:“那么喜欢人间?”

郁暖反驳道:“我喜欢有人情味的地方,可不止是人间。像这个地方我就不喜欢,多呆一瞬都不喜欢。”

这句话来得毫无预兆,但郁暖说出来却这么任性,仿佛是她理直气壮说了无数遍的话。

他道:“可。”

这次只有一个字,没有情感,甚至懒得再问她甚么。

郁暖又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怎么会穿进一本书里?这实在太奇怪了…”

她说着又背过身去,目光垂地,看着层层皑皑的云雾,不知想些甚么。

听那个远空的声音平寂不言,郁暖又笑着道:“算啦,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都可以,所以无所谓啦。”

过了很久,她眼前的瀚海缓缓分流,露出底端的深渊峡谷,潮汐起伏多变,只有她面前的世界那样寂静骇人,而深邃的漆黑中,有一处水晶棺,里面隐约躺着一个少女,穿着火红色的衣裙,肤色冰白似神女。

郁暖摇了摇头,轻声道:“给我看这个作甚呀,求您让我回去罢。”

远空的声音传来。

“你向来记得。”

郁暖轻轻笑了起来,眼角流下一点泪水,慢慢道:“我记得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我的夫君,我的孩子…”

“你记得你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