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街中的岔路,左拐往北而行,对面正碰见打更的人从她这边走来,擦肩而过时,好像有意无意瞧她一眼,继而转过头,仍旧敲着更嚷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常歌颇感奇怪地停下脚步来,皱着眉注视着他,待看他走远了,这才继续前行。

前方的巷中一丝光也没有,暗沉沉的死寂,只偶尔能闻得一两声犬吠。

这条路按理说她应当非常熟悉才是,为何走了这许久却一直不见常家的大门?

常歌在原地来回徘徊了好一会儿,正抬头,猛然瞧见那块微有些破烂的匾额,夜色昏暗,虽视线不清,可隐约亦朦胧看出“常府”两个字。

微蒙了灰尘的门上,那几张白色封条触目惊心。

常歌这一瞬如坠云里雾里。想她不过才几月没有回汴梁,为何家里会变得如此模样?

她往前走了几步,至门下轻轻把几根蜘蛛丝撩去,正欲推门进去,忽的闻得不远处传来说话声音,常歌抬头看去,只见前面被院墙挡住的地方赫然立了数只火把,似乎慢慢在向这边靠近。

她刚触及到门的手不由收了回来,还没弄明白是何境况,整个人忽的就被拉到偏僻的一处墙角。常歌心头一凛,脱口就道:“谁?”

“嘘——”

那人捂着她的嘴,低低凑到她耳边,“是我,别说话!”

她忙转过身,借着不太明亮的月色,看见来者那双隐隐含星的眸子,侧脸的轮廓弧度尚好,薄唇如刀削,端俊儒雅,丰神俊朗。

顾沉衣并未注视她很久,目光移向街上,前面刚巧有一队巡街的差役走过,腰间的佩剑随其步伐发出清脆碰响,声音整整齐齐的,在街上分外明晰。

他二人在角落躲了约摸有半柱香时间,等确切再听不得半点声音了,顾沉衣方才松开她。

“发生了什么事?”常歌抓着他衣衫就问,“为何常家会变成这样?”

“……你且先莫激动。”顾沉衣摁住她的手,左右又看了看,正色,“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你跟我来。”

汴梁东街的梅林附近有一间素雅茶楼,临水而建,因得其间布置文雅颇得不少读书人心意,故而白日前来吃茶吟诗作赋的骚客文士络绎不绝,生意红火。

点上灯,又熏了些香。店里的伙计将一壶热茶恭恭敬敬呈上来,摆在桌上,用茶杯烫了几回,方才把茶倒好,递给常歌。

她轻声道谢,接过茶来捧在手里,低头小心啜了一口,一句话也没有说。

兴许是习惯了她往日那叽叽喳喳的性子,偶然这般安静下来,顾沉衣竟甚是不自在,只看她呆呆盯着手里的茶杯看,目光里空洞洞的,瞧不出悲喜。

这样的神情,令他无端心中颇有些添堵。

窗外,湖边吹进来的风将帘子掀得老高,直吹到她耳畔,吹得那几缕发丝尽数落尽茶水中,可她却是无知无觉一样。

大概实在不能忍她这般表情,明知道眼下时节并不算冷,顾沉衣还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拉紧,随即又到她跟前去,伸了手指把她落到水里的头发挽出来,犹豫了片刻,问道:

“你……还好吧?”

常歌勉强挤出点笑容来,声音轻轻的。

“好得很,到底还活着。”

顾沉衣在她对面坐下来,自拿了个杯子倒茶,抬眼瞟着她,“现在朝廷到处派人搜捕你,大街小巷都贴了你的画像。饶得是你这回晚上回来,如若是白天,早就被人抓了……”

常歌双眸微抬颦了眉沉声问他:“我爹涉及通敌之事,当真如此么?”

“要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明白。”他饮完一杯茶,眉峰一挑,接着道:“听我舅舅提起,似乎是有人见你爹同荒石村的人常有来往,且亦有人将荒石村通敌一事上报给太师,好像便是因此被参了一本。”

“荒石村?……”她听罢,眉宇间露出一丝诧异。回想那日在村里,的确是有见那村长和一个神秘黑影谈话,当时没有看清他容貌,难道那个人……就是爹么?

“常家上下一个没留,几乎全被腰斩了。”顾沉衣皱着眉,静静言语,仔细观察她神色,“眼下就只你,和几个家丁逃脱在外。虽常知书有说你已不是常家的人,但朝廷似乎并没有罢休的意思。”

她脑中混乱零散,据他这么说来,那么当初在常家,爹曾当众侮辱娘亲的事,会不会也只是为了替她躲过此劫呢?即使记忆里,他仿佛非是这么好心的一个人,可潜意识中她自己竟有些倾向这种设想。

楼下又闻得那巡逻的步子走过,常歌放下茶杯,将头搁于手臂,趴在桌上幽幽嗟叹口气,眼神黯淡无光。

就感觉是一夜之间,她便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哪里都容不下她一般……

“你往后怎么打算?”见她良久没有说话,顾沉衣忍不住开口。

“……要我,送你回苍木居吗?”

苍木居?

她动了动胳膊,眼前瞬间就是朔百香声嘶力竭的哭喊,怒目对着她,说:“我恨不得你死。”

出了这样的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原谅的,那个地方,想来也不能去了。

常歌埋首在臂弯间,默默摇头。

“怎么?”瞥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除了此事之外,恐还有别的烦心事,顾沉衣拍了拍她的手,“他欺负你了?”

听见非墨的名字,常歌方才把头抬起来,万般难受地望着他,点点头……又摇头。

“……不要提了,我现在,不想见他。”

“哦?吵架了?”他像是来了兴趣,继续追问。

常歌咬了咬下唇,垂泪看他:“苏卿死了,都是因为我……和他。”

他微怔了一瞬,垂眸喃喃道:“苏卿?……是么?”

常歌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捂着脸压抑地落泪。

顾沉衣叹了口气,走到她旁边,安慰着抚摸她的头,柔声道:“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既是这里不能待,我寻个机会让你出关罢?先在外面躲几年,等这边风声过了,我就送你回来,你看,好不好?”

忽然,她就想起在常府大厅里,常知书曾说要让她嫁到关外的事情,那时她何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拒绝和哭闹,竟不料短短几个月后……自己还是将往那里去。

命运,有时候真会如此的捉弄人……

只是如今,除了去那里,她亦想不出什么地方还能容身。

哭了许久许久,眼角的泪水皆顺着面颊滴落在衣衫上,只霎那就晕染开来。常歌止住了抽噎,没有出声,不过轻点了一下头。

窗外,风依旧徐徐拂过湖面……

一日,七日,一月,七月。

春去秋来,稻谷含香,漫天的枫叶都纷纷扬扬起来,满池的涟漪推移开去。

衣衫沾满风尘,一头的青丝凌乱的有些许不成样子,他立在少言山上,手扶着一侧的古树,眺望下面葱葱树林和低矮的房屋。

远处,正是落日熔金,暖照万物,暮云合璧,颜色温暖的映在他眸中,背后的长剑裹着厚重的灰布,一如当初初见一样,这身装扮,半点都没有改变。

只不过那相貌比及一年前更添了几分憔悴,坚定的眼神慢慢转得沉静,瘦削的身形却笔直挺拔,气韵柔和如风。

红药缓缓踱步到他,淡淡叹气,看着茫茫的苍穹,道:“别再找了。她若是想回来,又怎会处处躲着你。”

非墨曲了曲手指,紧扣着树干面无表情地别过脸,一言不发。

“你的身体尚需调养,否则病根一旦落下,却是一生的事……”红药瞧他似听非听的模样,禁不住摇头,“你好生想一想,如今通缉令已下,她便是回来了又能如何?倒不如远走高飞的好。”

“你已找了这许多日了,小伍曾去过的那些地方既都寻不得她踪迹,恐怕已是出关……”

“人海茫茫。”她抬起头,天边的残云间撕裂了一块缝隙,那么深,好像永远也无法愈合。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

听她这般言语。

非墨才垂下头,摊开手。掌心上的那支朱钗染上夕阳的红晕,流光璀璨,醉人心怀。

他没有多想,只微微一偏手,钗子便由着手心滑落,直直坠入山下,万丈高远。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是来表示终于把这段剧情写完了,可以长舒一口气……= = 这里接到通知,本文完结之后会倒V,所以等养肥的亲【估计没几个= = 要注意VIP时间啊,不然V了就看不了了……55555我再也不写传统武侠了……(╯‵□′)╯︵┴─┴容我再罗嗦一章……表拍我

☆、多年以后【一】

咸平五年,初春时节,塞外小镇。

屋外的东风还不住在吹,沙尘漫天而起,估计等天亮起床看的时候,外面的小桌上又会蒙一层沙子。

常歌自窝在床上剪窗花,虽是已入春了,但北方早间仍旧是冷得很,春寒料峭,防不胜防,兴许一早睡醒就又得了什么大病小病。

“小常姐!我大姑姑腿又疼得很了,你得空给她瞅瞅么?”

邻家的男娃娃往她屋前敲门,几下之后发现门尚未关紧,不由就走了进去。这间房舍并不大,除了前厅便就是里间的小屋,他掀开帘子,正瞧得常歌盖着被子,在床上不亦乐乎的剪窗纸。那地上乱七八糟的散着些碎纸。

“祐子来啦。”常歌把剪刀放下,对着招手笑,“你瞧瞧我刚剪的,鲤鱼戏水,正好给你二娘带去好么?”

“你又忙这些有的没的……”祐子不觉摇头叹气,一脸正经地指着她道,“顾大哥再过几日就要来看你了,要是那时候知道你病没好,还不唠叨死你呢?”

“不过是小病,我早就大好了。”常歌满不在乎地穿鞋子下床,收拾一地的狼藉。祐子见状,忙把床边的外袍取来披在她身上。

“谢谢了。”常歌回头对他笑了一笑,似乎是才想起来,“对了,你来这里找我,可有甚么事么?”

“是啦。”祐子点点头,“我大姑姑说她腿疼,我本来想找你过去给她看看的,不过外面好像还冷得很,怕你又病了,要不你晚点过去?”

“腿疼?还是她那条左腿吗?”常歌一面弯下腰,把纸屑捡起来,折叠好往篮子里放。

“对对对,就是那条腿。”

常歌想也没多想,脱口就随意道:“叫她买三钱的小茴香,炒了用布包好,往脚上敷一敷,凉了再换,把这几天冷天气熬过去就好了。”

“好的好的,多谢你啦,我先回去同她说。”祐子领了命,自是兴冲冲准备地往回跑。

这偏远的小镇子上靠谱的大夫并不多,以往镇子里的人若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咬牙忍住,因得都不懂医术,如若到换季时候,总能病倒一大片的人。可幸五年前常歌往镇上住下了,这情况便才好了许多。

他年纪尚小,大人间说话偶尔也只能偷听一些,只说这位姓常的姑娘是从大城里头来的,好像是为了躲仇家才留在此处,起初几天还瞧她似会些拳脚功夫,但近来已经许久没见她用过了。至于其他更为详细的,他就不太清楚。

看起来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又并不曾摆过什么架子,邻里相处得倒也算融洽。

不过这许多年过去了,却也从不见她提起自己的婚事,明明已经过了二十,在镇上同龄的女子连娃娃都有了,她似也不着急。

开门时,迎头就撞上一个人,祐子揉了揉额,刚要抱怨,不想待见得那人相貌便瞬间化作满脸欣喜,道:

“顾……”

“嘘——”顾沉衣别有深意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继而又指了指屋内。祐子很善解人意地挑了挑眉,用口型对他说道。

“她在屋里,醒着的。”

他唇角微扬,笑着点点头,一手负在背后,慢条斯理地推门进屋,阳光正照过来,祐子看得分明,他腰间的那把玉折扇晶莹剔透,连扇坠儿都是奢侈得令人发指。

多有钱的主儿啊,他偶尔也有些捉摸不透,这常姑娘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屋内比及外面更要暖上几分,炉子正腾腾冒着热气。记得好像从前年起,她就开始畏寒了,冬季变得越发难熬,有时即便床边备了三个暖炉她却仍不住叫冷。那一年的病,落下的病根实在太麻烦了……

混合着淡淡药香的房间,宁静得有些安逸,这镇上的人不多,往往白天也不会有多热闹。

顾沉衣才踏进里间房,入目就见常歌怀抱着手炉,低头专心致志地在绣帕子。

帘子没有拉开,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她屋里却仍是暗暗的,还特地点了油灯,有些许傍晚的感觉。

这些年,她渐渐养成如此的一个习惯,不喜出门,也不喜见阳光,就只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的绣花,画画,写字,剪窗花……

“又不拉帘子?”他带了点打趣的语气,笑道,“这么着对眼睛可不好。”

常歌闻得他声音方才抬起头来,自武功全失后,她听觉已不如往日般灵敏,连他进屋这么久都未曾觉察。

“这个月怎么提前就跑过来了?”她一边放下手里的针线,一边走到桌前去替他倒茶。

顾沉衣走到窗边,不由分说就哗啦啦把帘子撩起,外面刺目的阳光瞬间照射进来,温煦柔绵。

常歌略有不悦地抬手遮了一遮,心头虽不满,但嘴上还是没有吭声。

“这边的货说是要我来亲自看一看。”顾沉衣向她解释,撩袍落了座,捻起茶杯来小饮一口。

常歌只顾摆弄着手边的活计,“关外的生意,有这么好做吗?”

“还行,同沈家联手后,几乎没什么太大阻碍,连中原那边也……”想起以往中原势力皆是被常家掌控,他忽的就住了口,小心翼翼看她脸色。

常歌原本对商场上的事就不很懂,方才不过找话说而已,看他突然停住,头也没抬就问。

“中原那边怎么了?”

“……没什么。”顾沉衣瞥着她单薄的身子和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

离开那笙歌按乐,画桥流水的地方,到底令她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大漠的风沙把她刮得越发脆弱,一年又一年,她体质愈渐糟糕起来,偶尔连一场风寒几乎都能要了性命……

“要不要尝点小吃?”瞧不惯她老是鼓捣那些针线,顾沉衣索性把她手里的篮子提到一边去,做主的把包袱里的一盒糕点拿出来,摆在方才的地方。

“是潘楼的新样式。”他简单解释了一句,打开盒盖,里面排列着些许精致可爱的点心,每一个都小巧玲珑,清香阵阵。

常歌抿了抿唇,亦未说什么,脸上看不出有何情绪,只默默伸手来拿了一个在嘴里咬……

“如何?”不等她吃下,顾沉衣就迫不及待的要问。

“……”常歌终于抬起双眼来看他,淡淡笑了一笑,“……挺好的。”

浅薄的日光映照在她脸上,窗花的阴影珊珊移动,暗里的容颜下,那眸子里的神色凉得没有温度,被懵懂的睫毛遮着,多年前飞扬的色彩不知几时被磨得不剩一点痕迹……

五年来,他都是这么瞧过去的,按理说,他心里多多少少该得到满足,但夜深人静时却总觉好像也有些许的遗憾呢……

“下次给你带点别的来好了。还有什么想吃的么?”

“其实。”她复垂下眼睑,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手不自觉又把他拿走的篮子提了回来,接着剪东西。

“什么?”

“……其实不用如此破费的。”常歌把线穿好,对着针脚比了一比,好像不对,她又拆了重穿。

“我在这里,随便吃点什么都好,你每个月要从汴梁过来太过麻烦了。”

“没关系。”这句话她也不止说过一遍,顾沉衣回复得理所当然,“我有生意要做,也不光是为了看你。”

“哦。”听得已经腻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常歌亦波澜不惊地这么回了一句,再没言语。

即便阳光如何灿烂,她的脸依旧白得不正常,没有血色,缺乏人气,死人一样,看着有些可怖。窗外辽阔的天空,大雕展翅飞翔,滑行了很远的距离才在他视野里消失。

“天气挺好的。”顾沉衣有意无意的开口。

“出去走走吧?嗯?”

常歌绣了一针,回头瞧了瞧绣样,并不很上心,“不想去。”

“老关着有什么好的。”顾沉衣似笑非笑地伸出手来,往她脸颊上拂过,“别不是邻家的大婶没做好吃的与你?我等会可得去问她一问……”

常歌皱着眉,不着痕迹地避开,认真道:“不要去问。他们对我很好,饭菜每次都叫祐子送来。”

“我说笑而已,别太正经了。”顾沉衣收手回来,也不尴尬,像是顺便往她那堆画纸里拨了拨。

“下月回来,我再带点墨吧,你的纸是不是又不够用了?”

“还好。”常歌忽是想到什么,歪头看他,“你若是得空,去汴梁西街的‘千衣铺’买点好些的布料来行不行?他们那里的料子最好。”

“‘千衣铺’?”他颦眉想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摇头,“那铺子两年前就关了,现下新开的是药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