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样。”常歌眼底暗了一瞬,不自然地勾了勾嘴角,“好久没去了,既然铺子不在了,不买也是一样。”

顾沉衣本还想说什么,但瞧她脸色不大好看,故而也就未提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四周了无生息。他就盯着她飞快穿针引线的手,那指甲淡淡的红色,显出点点白色,是体虚的症状。

几年前的那场病,的确害得她不浅,从死里走了一遭回来,最后没得连一身武功也废了,身子虚弱得不成模样,似乎风一吹……就会倒。

“顾大官人!”院子里,隔壁家的祐子扯了嗓子在喊。

常歌方才抬了眼皮,顾沉衣看她的表情,故而便出声问:

“什么事?”

祐子听他回复,方道:“我娘叫我过来问问,正午小常姐和大官人要不要去一起用饭?她做了一桌子的菜。”

以往来塞外看她都是去祐子娘家里吃饭,这已成惯例,见怪不怪。虽是如此,顾沉衣还是询问她的意见。

“怎么样,你去不去?”

常歌点点头,顺从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拍拍衣上线团站起来。

“去,当然要去。不能拂了人家好意。”

顾沉衣听罢,只是笑笑。

心里却是薄凉。原来天底下,只有他的好意是最廉价的……

午饭时候,如从前一样,祐子娘仍旧在桌上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先是将前村后村的几个新鲜事抖出来练口,继而又摆摊了邻里间的琐碎,最后才又关心到常歌身上来。

她自是明白顾沉衣待这个姓常的姑娘不是一般,言语间便多有撮合之意,一席话毕,连旁边的祐子听得都有些不耐烦。

从始至终,常歌都是安安静静捧着碗吃饭,那边的顾沉衣面上带笑,微微颔首着听她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陈家嫂嫂老同我念叨着,说是北村里那个二十的丫头都嫁了,怎么常姑娘还搁着……”祐子娘满脸堆笑,夹了一筷子菜往常歌碗里放,面却向着顾沉衣。“我就回她,说常姑娘这么一个标致的丫头,如何是心甘情愿搁着的?想必是等了什么人,一等时候就久了些。

“公子你瞧瞧……常妹子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找个人家了,否则还不给旁的嚼舌根的说闲话呢?你看是不?”

顾沉衣笑容不变,抬眸朝常歌那边看了一眼,她仍只是认真吃饭,神情木讷。

“是,我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成家了。”

一听他接的这句话,祐子娘当然嗅出别的含义来,连连点头,“自然自然,公子如今已接手了家业,不成亲怎么使得?”

“是啊……接了家业,往后可就不那么容易胡来了。”他端起手边的汤来,轻轻吹了吹,却没有要喝的意思,许久才笑道:“下月十五,我便要成亲了,宿家的表亲,听闻还是个温柔端庄的女子呢……”

祐子娘握筷的手瞬间一抖,夹着的菜掉在桌上,张着嘴,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坐在常歌身边的祐子自也满目诧异,扭头看看他,又看看常歌,瞧她不过稍稍顿了一顿,表情淡漠得可以。祐子出手悄悄推了推常歌,后者略感奇怪地朝他望了一眼。

“咳……咳咳……”祐子娘清了清嗓子。因想着富裕人家里头,少不得三妻四妾,如此这般也并不算少见。

“先吃饭罢……吃饭,再不吃,一会儿就该凉了。”她不自然地笑笑,舀了碗汤放在常歌面前,自己却是低下头吃菜,未言一语。

玩到傍晚,顾沉衣照例送她回去,常歌才刚踏进屋,就赶紧烧了炉子煮茶,极是怕冷地搂着手炉缩在桌边,身子直打哆嗦。

“冷成这样?”顾沉衣握了她的手探探温度,竟是冰寒刺骨,他禁不住皱起眉来,缓缓向她输了些真气。

她体虚,真气不过一时御寒罢了。

大概是真的冷到骨子里,常歌也没有推拒他,瑟瑟地呵着气。

塞外没有春虫,倒是大雁的啼鸣之声入耳清晰,堪堪几分苍凉。

时间已久,原以为能消除的一切,到底还是无能无力。顾沉衣觉得倦倦的,心头有些烦躁,很不耐,也很抑郁,等了良久常歌都没有开口,仍是他忍不住先说话。

“……宿家最近发展的很好,和他家结亲,是迟早的事。”似乎是在解释什么,可仔细一想,好像又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解释的。毕竟,她也不是他的什么人,有点逾越,甚至多余。

常歌不以为意地笑道,很理解:“上回去黑鹰城的时候,你舅舅不也正好在嫁女儿么?”他要娶宿家的谁,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听她这一开口,顾沉衣微愣了一瞬,最后也觉得是这般,方释怀地点头笑道:“倒也是。”

“要回汴梁去看看么?”他忽然如此问了一句。

“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干什么要回去?”常歌回答得直接,半点没有思索。

三月的月色下,窗外如泻银光,流水般淌开。

“不想回去瞧一瞧么?”顾沉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瞧瞧你的那个谁,现在过得好不好。”

常歌静默了半刻,终是摇头:“他过得好不好,和我关系不大……”

至少她现在过得很好,他也应该过得很好,既是过得很好,又何必互相打扰呢。

“近年来,朝廷那边的动向少了许多。”顾沉衣不紧不慢地对她道,“眼下契丹和大宋的冲击越来越多了,难保日后不会大规模的交战,此地处两国交界之处,待在这里不安全。”

她似乎在犹豫,好像已有些动心了。

“我还是……不去了。”考虑了很久,她这么说,眸子里微不可见的带了些伤感。

“我现在什么武功也没有了,回去了又能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木有男主角。我表示男主角在后台准备崩人设了……= =|||希望出场不要太毁我三观。扶额。大家好,这里是准备一路悲情到结尾的剧情君~

☆、多年以后【二】

她声音太轻了,听在耳中不得不使他烦心。

顾沉衣凝眸望着她,炉子上的茶煮好,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浓郁扩散。这个屋子里,除了萧瑟便就只剩下慵懒,不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性子就这样淡下来了,又许是不太希望看见他,或只在他面前这么淡淡的,但如若换成那个人,大约就不同了。

“我……要成亲了,往后,不能常来看你。”

“我知道。”常歌回答得很快,随即又好像觉得自己这样很有些不上心,迟疑了一小会儿,还是道:“……若是个好姑娘,就好好对人家罢。毕竟这样的婚事,对双方都不是太过幸福。”

“你是过来人。”顾沉衣脸色如常,含笑对她点头,“一个人要是住得不习惯,还是同我说一说。”

他走到窗边,瞧着外面星辰漫天却幽暗宽广的大漠,忽然道:“这里不太适合你,我还是认为回汴梁为好。你离开了那么久,难道不想家吗?”

“家都被抄了,还有什么可想的。”常歌漫不经心地摇头,“我住在这里也习惯了,要真走了,恐怕还舍不得。”

委实是知道怎么劝她都不愿离开,顾沉衣也有些乏了,禁不住问:“打算在这里呆一辈子吗?……常歌,你有什么好躲的?”

“我怎么就躲了?”她不明其意地去提茶壶,倒了一杯暖手。

茶水还很烫,看她推了一杯过来,顾沉衣也没要喝,反而忿忿的。

“你分明就是在躲他!……这副脸色,到底是要怎样?”

“……”常歌淡下眸子来,“见了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想来他也忘了很多事,兴许他性子早就变了,兴许已视我为路人。我何必再去自找不快……

“而且当年,苏卿……”

顾沉衣冷然勾起嘴角来,笑了一下,“你敢说,当初随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避开他么?否则你又为何孤身一人往汴梁去?”

“我若不走,我还能如何?”常歌反而狠狠质问他,“论理,是我和他害得百香姐和……阴阳相隔,你没有遇上这样的事情,你怎么能懂?你要我怎么偿还她?难道要我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自己却还能和非墨像没所谓一样双宿双栖?我如何做得到?!”

她越说便越发激动起来,脸气得通红,自语不断。

“每次……每次当我梦里梦见师姐的时候,她都是愤恨的看着我,说恨不得我死。苏卿同她的感情……你根本不明白,他和我们打小就认识,自小玩到大,出事之前他们已经有了婚约,我在这当儿害得他惨死,你让我还有什么脸面……有什么资格出现在师姐面前啊!……”

说到最后,她一口气没喘过来,噎着喉咙生疼,不住咳嗽,咳得声嘶力竭,险些被背过气去。顾沉衣不忍再反驳,只伸手抚着她背脊替她顺气。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你住在这里就是。我以后也都不提了。”

“我不过……”他犹豫再三,说道,“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心里清楚。倘使这里不能令你开心,你或许跟着他会好很多。”

没等常歌回话,他却是又抢先道:“苏卿的死,你虽有责任,但并非全是你的过错,不要太过压抑自己。”

常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到底是因我而死的,即便不是因我……是因他,我心里仍难过。”

五年的时间都洗刷不了她内心的这份负罪感,反倒由于岁月愈加根深蒂固,连说话时的语气都是如此的毅然,魔障一样。

顾沉衣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思量良久,他方一声叹息,起身。

“你……你想清楚。我先回客店,明日就启程去汴梁,如若你要走……我可以带着你一起走。”

就像当年他带她来一般,如今他亦能带她离开,只要她愿意。

桌上的油灯依旧不急不慢地闪着光芒,细微而淡薄,常歌没有反应,静静目送他走出门,左拐,隐没在夜幕里。

或许以后他都不会再来了,她这么想。

不来也很好,她能一个人呆在这里,直到老死。

却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夜里她竟一点睡意都没有。坐在床上,裹着棉被,双手抱着膝盖,怔怔看那灯烛出神。

这地方人烟稀少,晚上更不会有打更的人,街头巷尾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屋外的风呼呼吹动门扉,“喀喀喀”作响。

此时此刻方才浑浑噩噩地回忆起这些年来的事情,竟不知转眼间都五个春秋过去了。

那年的辽宋关系异常的微妙,倒也难怪当今圣上会因为一本奏折不经细查就判了常家一家的罪名。

可眼下连她自己都不晓得常知书是不是真的和荒石村的叛国者有关系,以及又会不会正因此才在那之前慌慌张张要将她嫁出去,不假思索就抖出娘亲的丑闻来。

那时是被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惊讶冲昏了脑,而自来了这边,心静时候一多起来,联系这前因后果,她方觉得颇有些蹊跷。

但无论怎么说,常家一家已经被腰斩了,她能活下来实属不幸中的万幸。蓦地就想起小十三来,和他相遇时,记得他也是经历了同样的事。一时心头百转千回。

想最初那一年里东躲西藏,各地关卡排查得甚是严谨,想要出关谈何容易,接连在偏远的地方来来回回的跑,总算于此安定下来。

怎又料得到才住了不久便就染了疫病,加之数月来的东奔西跑,风餐露宿,这场病着实不轻,镇上没个靠谱的大夫,让她结结实实昏睡了几天几夜方转醒来。那从别村里请来的王大夫又是个庸医,开的那虎狼之药散了她十几年的内力,一觉起来别说武功,连力气都失了大半。

塞外气候严寒,不比中原,一年下来她又断断续续病了几场,折腾久了,身子就逐渐吃不消。

两年后,她想起在镇上开个小医馆,可一盘算那些繁杂的琐事,无心打理,最后只得让病人来她家中诊治。

远离江湖,此处虽不算很好,但给了她甚多时间来收拾情绪。只不想时间久了,她已越来越畏惧那片土地。

十三,师姐,几位师父,还有非墨。

在那么长的日子里,过得好不好?

记起那日在白云台分手的时候,她对他说过的话,他那么简单的一个人,必然是会伤到骨子里,若是听说她被追捕的事情,定也是到处找了她。

可她就这么跑的远远的,跑到塞外,跑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有关他们的消息,她已知道得越来越少了,只隐约听顾沉衣提起,他现在生活的极好极好,石青不计前嫌传授他武艺,几位师父又先后教予他不少东西,他如今在武林之中,只怕已有很高的名望。

而远在天边的自己,早不似当年的模样,那些所谓的过去,本就只能是过去,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常歌想通之后,松了一口气,下床吹了灯,自拉上被子蒙头睡觉。

合上双目,脑子里尽是多年前的情境。自相遇相识相知,一连串的闪现,似乎看见那个喜在夜里舞剑的少年。

一身寻常的灰布衣衫,头束发带,眉眼清俊,笑容柔和,害羞时候会习惯性的去抓耳根……

她咬着下唇,眼睛里酸涩难当。

是她逃了这许多年,有些事情,便永远的逃开了,想要追悔,也是无用。

他真要恨的话,她也没话可说,只能由着他恨。

琴天城北面,听风谷山庄祠堂内。

两排长短蜡烛照得室中通明,微风过处,便引周遭一阵灯火缭乱。

案台之上,正中的牌位以小楷写了那几个字,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想是日日被人擦拭得干净。

朔百香立在那前面,以往垂腰的长发现已盘了上去,简单的梳着妇人髻,眸色温暖地瞧着那灵位,似有些出神。

“谷主!”

门外有人求见,但看她负手背着身,想是又在望着那牌位发呆,底下的人自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未踏前一步。

朔百香微微侧了一□,“何事?”

那人这才一字一句答道:“下月的英雄会不知谷主去是不去?盟主那边已发帖子来了。”

“不去。”她连头也懒得回,说得干脆。

“是。”那人领命,起身退下去。

因动作过大而带了一阵风起,扰得近处的几支灯烛摇曳不断。

朔百香别过脸又看向那崭新的牌位,唇边忽浮起点点笑意来,她燃了香,合掌拜了一拜,轻轻插好。

“苏卿……”她低低唤着,扬眉扫视四周,“我带你换了个新地方住。”

“这里风景很好,也很安静。”

她手抚牌身,笑道:“等仲夏到了,我便和你一起去院子里头观星。师父前日里锻了把好剑,本说要送给非墨,我看着喜欢,就替你要了来。”

“我往你住的地方养了几盆十八学士,是师伯特地给的,长得挺好,估计就要开花了,有空我拿来给你瞧瞧。”

“还有昨天……”

……

屋内的说话声音低低缓缓,浅浅诉来。门外巡守的几人面面相视,终是皱着眉移走视线。

顾沉衣多住了几日,初七的时候方才走的。临别前似乎还很有深意的,故意又对她劝导了一番,但怎想常歌压根没要改变主意的意思,觉得鼻子碰灰,他无可奈何,只得上马车离开。

在镇子门口送他走远,常歌靠墙上,在原地痴痴愣愣停了良久良久,最后方把手里沾了些许薄汗的剑穗又收回袖中,转身慢慢返家。

祐子娘和祐子瞧得她神情恍惚的模样,自以为是因顾沉衣要成亲之事伤感万分,白天黑夜轮番前来宽慰她,常歌听得眉毛直打结,却又不忍拒绝,只能生生听祐子娘说到半夜口干舌燥困意涌上这才离开。

夜里,众人皆睡下。常歌取了压在箱子底下的两把双刀,放在手上轻轻抚摸,似有许久未这般碰过了,她走到院中,娴熟地摆开姿势,三十六式刀法一气呵成,刀刃流光闪烁,如鹰展翅,气势飞扬,不过杀气已然去了许多。

耍完刀法,常歌累得气喘吁吁,直往旁边的石阶上一坐,脸色发白。她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看,无月无星,明日该是阴沉天气了。

……

往后的日子里,镇子上仍旧过得平静,波澜不起,祥和安逸,日出日落周而复始的生活。

常歌还是躲在屋子里摆弄东西,如若没人来找她,她便一个人从早坐到晚,从不出门。

手边的茶水已经凉了,她翻了一页书,提笔在一大段配药之后又添了一记连翘,刚准备起身去煮茶,没想屋外却是吵吵嚷嚷,喧嚣不断,像是有不少人来往徘徊。

常歌觉得奇怪,这一带一向宁静,今天怎么如此反常,她正走到门边要出去,不料门却先被一人撞开来,祐子慌慌张张地对她道:

“小常姐,你在就好!赶紧收拾细软包裹,我们得快些走!”

“怎么?”常歌拉着他追问,“什么事急成这样?好端端的,作甚么要走?”

“别说那么多啦,辽军要往这边杀过来了,昨天晚上才得到的消息,前边儿有好几个村子都被抢了杀了,据说那些契丹人专抢汉人回去做奴,要是晚了只怕命都没了!”祐子一把推她,催促道,“快点,带些有用的就好,我娘在镇子门口等着的。”

虽不太明眼下状况,但看窗外众人背着包袱牵着马匹俨然逃难模样,她自不能多说什么,回身把屋子里重要的什物整理好,待要离开时,犹豫着又把桌上那个剑穗拿起来,塞回衣兜。

“你太慢了!”祐子一见她出来,忙上前牵了她的手就往北面跑,一边还跟她解释着,“我娘正好有个熟识的生意朋友,我们尚可搭他的马车走!”

常歌竟想不到这一路会瞧得如此多的人,只怕不止是镇上,连前面邻村也往这边跑来了,听闻上年辽军就往长城口打了一仗,虽损失惨重可在如此短时间内又能重振军队南下攻宋,势力……可想而知。

街上人群拥挤,常歌衣袖被祐子紧紧拽着,生怕她走散了,混乱间听得耳边杂着哭声喊声闹声,不少女人因孩子丢失在原地一遍遍唤着名字,声音凄厉,泪痕满面,着实令人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