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就拉了十三要往外面而行,伙计挠着头唤道:“这个……这个位置真有人订了啊,夫人不是为难我么?”

对于怀了身子的女人脾气总是有那么几分古怪的,十三这些日子来当然领悟得透彻,于是面上带笑也不敢多说话,只听话的随着常歌走出去。

不想才踏出一脚,背后蓦地响起一人熟悉的声音,夹杂着折扇被合拢,他笑道:

“这是谁啊,敢惹我们常大小姐生气。不就一个位置么?爷给包了,十两银子你看够是不够?”

常歌当□形不稳,险些没摔倒,幸而十三眼疾手快扶住她,两人很有默契地寻声看去,对面那倚着栏杆一脸笑若春风的富家公子,不是顾沉衣还是哪个,只料不得会在这里相见。

旁边的伙计手里接得那一锭沉甸甸的银两,一双眼睛瞪若铜铃,怎还顾得说什么,连连就点头,“好好好,小的马上去给您几位准备点心,公子稍等片刻!”

十三听罢就白了一眼他,小声嘀咕,“凭什么他是公子我就是老爷啊?明明我看着比他年轻许多罢?”

顾沉衣不怀好意地用扇柄捅捅他,笑道:“给你便宜占,你还这么多嘴?”

“占便宜?她?噗——”十三捂着嘴强忍住笑,“你脑子没坏罢?这老姑娘谁看得起啊……哎哟哟哟……”

手臂上的肉给人狠狠拧了个圈,十三疼得直呼救命,赶紧躲到顾沉衣身后去,眼巴巴儿盯着常歌。

“太吓人了,这怀了孩子的女人当真惹不起……啧啧。”

“怀了孩子?”顾沉衣扬扬眉,微微一笑对着常歌颔首,问得风轻云淡,“有身子了?”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犹豫着又开口,“还不到三个月。”

“哦……”他拉长了尾音,表情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但只一瞬,很快却又恢复笑颜,“你家那位呢?还在前面打仗呢?”

常歌垂眸咬了一下嘴唇,苦笑道:“是啊。”

“……”

刚准备如以往般打趣她几句,却瞧得她脸色里染得些许苍凉,故而话到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顾沉衣“唰”一下展开那描了金的折扇,随意道:“咳……这站着说话多不方便,咱们且先坐下吧。”

“行啊。”十三老早就累了,听他这么一说,随即大大方方就往那边椅子上落座,懒懒地伸了个腰。

正瞧顾沉衣彬彬有礼地在给常歌倒茶,他闲闲地问:“话又说回来,你怎么在这儿的?”

后者回答得不咸不淡,“哦,做生意。”

“啧啧。”十三端起常歌面前的那杯热茶来,毫不客气地大饮了一口,很自然地对他点头,“果真是个生意人呢……”

顾沉衣冷冷眄了眄他,徐徐摇晃着手里的折扇并没接话。

茶楼里热热闹闹的,台上的说书先生尚在讲当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的事情,底下时而听得喝彩之声,那简短的语句,慷慨的文字,一段一段仿若是战场上的硝烟,沉重的马蹄,飞扬的尘土,流淌的鲜血,凝重的气氛,幕幕上演……

常歌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记得以前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情感,总觉心里一直压着什么东西,无论如何都放不开舍不弃丢不掉。

“此回望都的那一战,我宋军好似又输了。”顾沉衣忽然停了扇子,轻轻地说了一句。

常歌面无表情地捧着茶杯,亦是回应道:“是啊。”

“依我看是那些个统帅没用,他辽狗也不是头一回用断粮计了,粮队却也不知道好生防备一点儿。”十三冷冷哼了一声,“听闻那个副部署王继忠还被人生擒了?真真没有用……还不如我去打呢,真是死都记着自己的官袍么?穿得这般显眼明摆着要人拿,该他!”

常歌闭上眼,叹了口气,“宋军连兵力都差了两万,想怎么打?”

“那有什么办法,人家说了没上头的诏令不许调兵,你能怎么着……”十三把才拿到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摔,不屑道,“这官家都是做什么的?只管着怎么往地方上压榨百姓,定了这么些条破规矩,要我说,让我来做那皇帝都比他……”话还没说完常歌就吓得去捂他的嘴,眼神示意。

“胡说八道什么?你当这里是哪儿?!”

“……”十三努努嘴,低哼了哼,自顾闷头喝茶。

左右环顾了一圈,常歌庆幸着周围声音太大,以至于没人听得他方才的那句话,不禁缓了口气,靠在那椅子上。

等了一会儿,店里的伙计小跑着过来将几碟精致糕点一一摆好。刷了蜜的桂花糕,松松软软的,带着阳光的色彩,甜的发腻。

常歌拿了一块在手里慢慢的咀嚼着,没有听台上那老先生如何激昂的讲述着过去的故事,一心只在想遥远的边境。

“不晓得这一战打完了……他们又将会去哪里?”

顾沉衣明白她心头所想,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想了想,说:

“大概……往北方去罢。”北面是被辽军侵略得最为严重的地方,朝廷如此守着开封,当然不能让它有半分损失。如果可以,还妄想能靠钱财挽回幽云的故土。

“是么?”常歌喃喃念着。

五月的天气,清清爽爽的小镇,再过几个月,好像又要到中秋了,那时候会不会有人在客栈之外陪她看月亮?而那个人会不会又是她所期盼的那一个?

没有答案的问题。

“这里真好。”常歌自言自语说道,“要能一直住下便好了。”

“这也容易。”顾沉衣看了她一眼,忽然放柔了语调,“只要你喜欢。”

望都之战后,辽军虽胜但兵力也所剩无几,无法再起波澜,于是夺了不少好处之后就一路北返。

如以往一般,沿途的各州郡都被抄掠,朝廷方面也增派援军阻拦,只是效果却甚微,不过后来在守威虏军上赢得些许成果。

听闻望都战败,汴梁城里自引起轰动,又说告老还乡的李将军想重新出山,一雪前耻,可朝中的大将步天台好容易得了势力,断不能由他扰了自己地位,故而又百般阻挠,二人明争暗斗,闹了极大风波,这事情最后也没个什么名堂,但最后河北的军防还是加强了许多。

八月的时候常歌就收到非墨的信,信上写他已经随军去了澶州,还曾路过她当年住的那个小村子,他说那里已经荒了,没什么人留下,故而也并不知晓当年她的住处,颇有些遗憾。

如今常歌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身体看起来发福,也不敢再干什么重活儿,成天就在家中窝着,境况同当初在塞外很有些相似。

自那日提了一句想在衡州这里住下后,顾沉衣果然很迅速地就替她将那家客栈买了下来,又雇了两三个伙计,一个厨子以及一个稳婆。即使她多次提醒,自己离分娩还有半年,不过对方却反而觉得一个稳婆都显少,正盘算着要不要再买几个丫头来伺候她,常歌听完当即就没话可言了。

至于十三,他因是受了非墨之托,要照顾好常歌,加之又对顾沉衣极其不放心,所以也留在客栈里帮忙,不过吃白饭的时候比较多。

这年的中秋,月亮很淡,还好云层稀薄,故而可见那形状尚是圆的。

一客栈的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十三喝得大醉,早早跑房里睡了,稳婆和店里的伙计收拾完碗筷后也都纷纷休息。

更深露重,秋寒入骨。

常歌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腹中又隐隐有些不适,盯着窗外的月亮看了半天,她还是爬起来点了灯。原想给他写信,可提起笔却不知写什么好。

澶州这会子天气好不好?那边的东西吃得还惯不惯?听说最近辽军又南下打了几场,受伤了没有?昆仑的长老可曾提了什么无理的要求么?那些个将军是不是又给你脸色看了……

洋洋洒洒写了好几篇,落笔的时候,她又顿了一顿,然后慢慢描了几个字上去。

什么时候能回来?

很想念你……

边境之处,号角声响起,骏马滚滚踏在地上,震耳的吼叫铺天盖地,那些飞扬在空中的旗帜沾了几许鲜血,但听号炮连响,数千军士如海潮般汹涌而来。

长枪白刃,战火如蛇般蔓延,血和汗溅在尸体上,烟尘弥漫了视野,似乎满天都是殷红,满目皆是不停息的嘶喊。

狂风大作,抖抖地鼓动着衣袍,他持着剑,已经杀红了眼,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堵塞着许多东西。

好像身上爬满了伤口,又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他扬起剑来刺入敌人的胸膛,却觉得自己的胸口宛如有撕裂的苦楚。

这一瞬里,眼前蓦地闪现出了一个人的模样,他看见空中有红色的雪花飘下来,而她就在那雪中,带着笑,缓缓朝他招手。

……

那边的郑铁石刚斩杀了一名契丹的头,正回转身时,就瞧得非墨单膝跪在地上,锋利的长枪穿透了身躯,他愕然怔在原地。

“萧兄弟!!——”

周围,人相喧嚷,马尽嘶鸣。

遥远的衡州,常歌坐在床边,颤抖着读完那封书信。

十三担忧地打量她的表情,直到桌上灯烛的火舌将信纸吞灭,她才突然捂了脸,将头蒙进被子里,嚎啕大哭……

曾经有人答应过她会活着回来的。

只是,再也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我说这就是结局有多少人想要爆我头= =|||_(:з」∠)_不更大家开玩笑了,既然是要收尾了,于是,我就在这里多说些话吧。这个故事写了三个月,也不知道其中来来去去多少人,但是我还是这里感谢大家的支持。(番外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 =因为个人不擅长写番外……这样性格的男主,我大约以后都不会再写了,好心疼的感觉……对于男二小顾这个人的话,不知道大家是怎样看待他的,只对于我来说,这人的确很洒脱,偶尔也不太明白他心里的想法,你要说他喜欢常歌吧,可对于感情又看得很淡,能留就留,不能留也不会强求。或许他还爱着她,只是从来都没有一定要在一起的执着。

☆、自有相逢【终】

景德元年,辽萧太后以收复河北瓦桥关为由,再次派军侵入宋境。延续了两年的小战渐渐扩大,且据悉那当年被辽军生擒的定州副部署王继忠,如今却做了契丹的云州观察使,不过在定州一战中被宋将所俘。

战火从定州一直烧至澶州,然朝廷里却一如既往的对于辽人畏惧不已,即便主战的寇相百般劝说,当今圣上却也萌生了要迁都之意。

契丹本就是以游牧为生的国家,对于周边的掠夺亦是平时所需的一部分,此回打算早战早回,但不想虽出兵顺利,可后方补给也实在过于头疼,故而在这一年年末,两军于澶州交战数月后终于决定议和。

澶渊盟约就此签订,契丹同大宋几十年的战争似乎便平息下来,只是,边关的土地上仍旧沾满了鲜血,孤坟处处,黄纸飘飞……

此时正值初冬时节,傍晚灯火初点,小镇的街上偶有嬉笑之声,道路两旁昏昏黄黄的光芒投射在地上斑驳的水渍里,温馨里有些凄凉的情调。

夜色已然降临,墨蓝的黑幕缓缓笼下来,客栈里最后的一个食客也走了,小二抖抖肩上的白巾子仔细将那张桌子擦干净。

柜台前,常歌埋着头在算账,一手提着笔往账本上书写,另一手飞快播着算盘,满屋子里就听得那“啪啪”的清脆声响。

“老板娘!”小二探头往门外看了看,忽而扯着嗓子朝她道,“都没什么人了,咱们就关门了么?”

常歌连头也没有抬,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依然低头摆弄她手里的活计。

“你看着办吧。”

“好咧,我这就去拿门闩……”

常歌在账上记了一笔,说道:“嗯,记得把门栓好。”

这般季候里,前来住店的人比起以前来就会少许多,只有换季的时候人会满,比如春季,总有人喜欢四处走走,亦或是秋季英雄大会那几日。

不过生意好不好倒也没什么所谓,横竖她店里赚的银两都是够糊口的,因得这小城镇里的客栈委实不多,除了他们这里也就只剩另一家偏远一点的,且房间和价格都不如此。

楼上“吱呀”传来开门声,常歌不自觉皱眉起来,就听得有人不耐烦地嚷嚷着:

“老板娘啊,你儿子又哭个没完了,我分明都没惹他啊……你快来给瞧瞧嘛!”

“我忙不开。”常歌没奈何地叹气,“你去厨房里拿点玉米粥来给他罢。”

“呵?”十三叉着腰,一肚子窝火,“你家那混世魔王是一碗破粥能搞定的?这到底是不是你儿子啊,你怎都不管的呢!”

常歌只好回头去看他,“我不是都说了没空么?你哪里又招他不快了,不是早说了没事少跟他闹!”

“我哪里知道!他脾气真怪得惊人,谁晓得是怎么了!”十三挠着头只得往厨房里走,愣是想不明白,以非墨那般好的性子如何生出来的儿子难缠成这般……

不过这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

那边的常歌摇着头看他钻进厨房里,自己又拿起笔来继续写。

风正清冷,呼呼吹进来,直把她面前的灯烛摇得东倒西歪。她瞥了一眼那边尚未关紧的窗,蓦地瞧见窗外的一抹新绿,叶片上的水珠晶莹剔透,顺着脉络滑落泥土之中。

不知为何,就想起多年前有人对她说过的话。

——“有你在,我想着你,就告诉你自己一定不能有事。”

那么久的时光过去了,却仿佛是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有些时候,一转身就是永别,一分离便再难相见。就好像她时常在路上听见似有人唤她的名字,回首,故人却不在身后依旧。

“起风啦!”小二走到窗边一面说着一面关紧,喃喃自语道,“明早准又要下雨,看来等会儿得将衣服收了。”

看着视线里的景色已不再,常歌淡淡收回目光来,垂眸轻声道:“是啊……”

起风了。

厨房里,十三取了粥快步走进楼上的房间里,小二行至门口拉了门将要关,角落里的老猫懒懒的往楼上爬,常歌看了一阵,终觉得趣意了了,暗叹了一声,低头记账。

街上的行人已经没有了,安安静静的,今夜里月亮都不见出来,树影斑驳在墙上,惨淡的颜色。

门边,小二刚伸手要将门合拢,蓦地闻得外边儿有一清朗的男声。

“小二,要间客房。”

这声音传入耳中,常歌的手上猛地一颤,笔尖的墨汁瞬间滴下,在纸上晕染开来。

“诶?……这会子了,竟还有人……”小二犹自狐疑着又把门拉开。

门外有人缓步踱进来,步子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小二瞧着他的模样微愣了一瞬,然后又习惯性地笑道:

“客官,就您一个人啊?”

“是。”他说着话,视线却慢慢移向对面。

“就我一个。”

在不甚明朗的光芒里,常歌蓦然觉得眼里潮湿一片,模模糊糊似含了什么东西,喉里哽塞得难受,她缓之又缓,慢之又慢的抬起头来,正对上那双清亮含笑的眼眸。

一如多年前初见一般,玄青色的粗制布衣,一头青丝用灰色发带束起,俊颜儒雅,背负长剑。

他微微一笑,说道:

“掌柜的,我只有二十文,房钱要三十,你看……能不能少我一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