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我的孩子?”

非墨讷讷看她,直见她缓缓地点头,额前的碎发随之一动,悠悠的细影荡在地上,斑驳出痕迹,这一瞬竟觉得幸福突如其来,仿佛没有给他反应的余地一般,无论怎么瞧都觉得这个世界美好得不成样子。

非墨伸手狠狠揽住常歌,开心得不能自已。

“小伍,我们有孩子了,是么?是么?”

“嘘……”常歌拿他没办法,却顿然觉得有些羞怯,忙朝他摇头,“小点声好不好?”

“这是好事。”非墨笑着就往她脸上亲了一下,“就该让大家都知道才是。”他忽的抱起她来,约摸是心喜过度,腾空将她扬了扬,继而又放下,像个孩子一般欣喜若狂。

“萧兄弟!”王超听得消息也从那面赶过来,满面喜庆地对他拱手抱拳,“想不得你竟有这等好事!如今我们又大歼辽军,你夫人又喜得贵子,可谓双喜临门,老兄我没什么好送你的。”他说着往怀里摸了块青铜龙形佩来,“这东西是当初斩杀契丹人,从一名武将身上获来的,就当做是你娃娃的见面礼好罢。”

非墨本想推拒,但王超盛情如此,他最后也就手下了,只笑道:

“我今日该好好喝一夜,此刻要有一坛子酒在旁边就好了!”

底下的将士都纷纷前来祝贺他,其中有一人就递了酒坛过来,非墨正拿着要喝,常歌却忙止住他。

“这可不行。以往只有打了胜仗才许饮酒庆祝的,你这般就太不合规矩,何况咱们如今还在战场之上,时刻松懈不得。”

十三看得无可奈何,因笑道:“萧大哥,你这是高兴过了头,只怕都忘了自己身处军营罢?”

被他这么一说,非墨方才放下酒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是有些忘了……我……我只顾着想她……”

王超叉着腰哈哈大笑,倒也并不斥责他,反而很生理解,“这是人之常情,萧兄弟不必皆怀。那辽人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不过杀一对罢了!

“既是你夫人有了喜,今天就早些休息,多多陪陪她,巡守之事我替你揽着!”

非墨闻之一愣,赶紧摇头,“这恐怕不好,是我的事情,如何能让你操劳……”

“诶,不必多说!”不等他继续,王超就厉声喝止,甚是豪迈,“大哥说了让你休息,你就休息,你不担心自个儿,好歹担心一下你的媳妇,人家莫不是不需要你陪?”

常歌蓦地觉得脸颊烧灼,忙忙垂下头去,发丝遮了眼睛,看不得她这时的表情。非墨微微勾了勾嘴角,眸色里染尽温柔,故也不再说什么,只悄悄地牵着她的手,含笑点头。

好像这一瞬,除了天地,什么也没有。

夏虫初鸣,山沉水静。

夜间,营帐里寂寂无声,偶有细碎的脚步在门口走过,不用仔细辨别就知道那是夜巡的守卫,清脆的铠甲碰撞声音在空荡的黑幕里回旋。

被衾中暖暖的,一室温馨。非墨灭了灯,小心翼翼伸手将常歌搂在怀里,虽只走了一天的路,却觉得她好像消瘦了不少,之前只是心疼她的身体,这会子听闻她又有了身孕,便越发担心起来,手不自觉往她小腹上轻轻抚摸。

隐约就觉得不适,常歌皱着眉把他的手拿开,“两个月都不到,能摸出什么来?”

非墨笑笑,并不作答,却把她又揽了揽,靠在自己胸前,低低道:

“小伍,跟着我,你会不会觉得……很苦?”

“苦?”她莫名其妙,“哪里苦了?”

“不是么?”非墨一手捧着她面颊,心中柔软不已,“要不是我……你怎会跑到这种地方来,长途跋涉,我都不知晓你还怀了身子……让你走这么远。”

常歌听完就笑了,“你也说了你是不知道,自然不能怪你了。何况,呆在你身边我觉得挺好的,就是怀了娃娃又怎么,不一样过么?”

“这可不一样。”非墨语气坚决地摇头,“这是你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护着你,保住他。”

“他?”常歌忽然挑了一下眉,来了几分兴趣,“你是喜欢男娃娃多一些,还是喜欢女娃娃多一些?”

“呃?”非墨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间有些犯难,踌躇着想了许久,才说,“还是……还是男孩子比较好。”

“咦?是吗?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女儿的。”常歌微微惊讶,“怎么,你也更重视男子些么?”

“不是不是。”非墨连忙出声解释,“其实无论是女儿还是儿子,我都没什么要紧,只要是你……和我的,我心里都很高兴。不过仔细想想,家里还是多个男丁为好,这样我也更放心一些。”

常歌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只把头埋在他胸口,闭上眼睛睡觉。

隔了许久许久,直到非墨都以为她睡着了,蓦地又听她开了口,声音软软绵绵的。

“非墨啊……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久才会结束。”

“嗯。”他心中也没有底,“应该还有些时日吧。”

“我想,等这里战事结束了,我们就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住下来罢,你说,好不好?”

“行,去哪里,汴梁么?”

常歌微微颦眉,“我不想去那里,我从小就在汴梁长大,没意思得很。”

他顺从地点头,“那好,你想去哪儿?”

“嗯……”常歌想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你还记得不记得衡州附近的那个小镇子,名字我忘了,不过那家客栈的位置现在还清楚得很呢。”

非墨自是知道她所提的乃是当初二人相遇的地方,故而笑道:“当然记得,我也很喜欢那里,你要是愿意,咱们可以把那家客栈买下来……”

“这个主意不错。”不等他道完常歌就应下,犹自欢喜地想象。

“等冬天过年,还能请师父他们来聚一聚,夏天天气热,那客栈院子里有口水井,冰凉得很,把瓜果放进去,再取来吃,一定很可口……到秋天,我还能做月饼来给你吃,你好像还没吃过我做的月饼罢?”

……

非墨静静听她一个人说话,营帐之外落下一阵浅到几乎闻不得的脚步声,风起风落,扬起一地的落叶纷纷飞舞。

“我都好久没碰针线了,也不知道手生疏没有,晚些时候可以做几个小物件来,外面铺子里的东西我到底不放心,我听红药师父说,小娃娃的皮肤都娇嫩得很的,禁不起磨,也不晓得……”

“小伍……”他忽然出声打断,语气淡淡的。

“嗯?”

非墨咬了咬牙,抱紧她。

“我……”

“我想……你还是先回汴梁去,好不好?”

很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她,身体瞬间僵了一下,非墨拧着眉没有再说。常歌咽了口唾沫,睁开眼睛来,看着透露微光的营帐缝隙,勉强笑道:

“你还是怕?”

“怕。”非墨回答得很快,几乎想也未想,他声音略略哽咽,低头把下巴搁在她颈窝,没敢抬眼。

“以前我就一直担心你,如今……如今更加担心你。”

“小伍,我求求你。”

揽在她腰上的力道越发的重,常歌已然觉察自己肩上的衣衫一角微有些冰凉,听得他喑哑的嗓音近似于哀求。

“我不想你出事,不想你们出事……”

常歌喉中一紧,顿然感到舌根酸酸的,泪水止不住的滑落。

她何曾,又听过他这样的语气……

“我没有爹了,唯一的师父又离我而去,一直待我如己出的师公却又被我背叛至那般……小伍,我除了你,再没有亲人了,所以,所以请你不要……”

说到最后他竟是没法再出声,只搂着她呜呜的哭。

常歌心里亦是难受,从被衾中探出手来,心疼地替他抹眼泪,第一回觉得这世间也有这样一个令她不忍伤害的男子。

“好好好,我走便是……你、你别这样。”

她或许,除了这句话也不能再言其他了。

大约是心里早早就做好了会有这一天到来的准备,此刻突然格外的平静,以往考虑过的种种事情到如今反而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她能做的,只有相信他。

相信他能活着回来,就这样,就好了。

入夜已深,非墨缓缓抬起眼皮来看着常歌。

月光不偏不倚打在她的侧脸,似乎还残了几道泪痕未干,长长的睫毛仿若沾了霜雪,嘴唇却依旧浅浅泛白,不很健康的模样。他本拿了食指想轻轻触碰一下,却又怕惊醒她,最后只能作罢,自己轻手轻脚地掀了被子起身,穿好衣衫,又回头瞧她是否睡醒——这才安心地出了营帐。

不远处,一株枯死的老树旁边正倚了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年纪轻轻,眉目里却尽是不屑,这性子同多年前好像无甚差别。

看着他缓步走过来,十三离了靠着的那棵树,发问:“她睡下了?”

“嗯。”非墨颔首,“睡了。”

“那便好。”

非墨沉声吩咐道:“她眼下又有了身孕,你们行路时一定要小心。”

十三信誓旦旦地拍胸脯:“我办事,你放心。”

“知道。”非墨轻轻一笑,“正是如此我才拜托你的,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人可信任了。”

十三瘪了瘪嘴,不信他,“呵,这话说的,你那两个跟班儿呢?”

“他们……”非墨闭上眼睛,轻摇头,“你知道的,量来也是长老们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

“啧啧,你也真够惨。”十三忽然间有些同情他,“那你就打算这么着?你不走?他们可是不把你利用干净绝不罢手的,万一你真实在战场上了……她怎么办?”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让你带她走。”非墨收了笑颜,垂眸别开脸,目光往营帐方向扫了扫。

“有她在,我恐怕连死……都不敢。”

十三瞬间面露凶色,“你敢死!?”

“……”非墨苦笑了一番,“以前是敢的,现在……好像又不敢了。”所谓人有了牵挂,对尘世就会越发留恋。

“哼,不敢就好。”十三抡起拳头,呼呼在他脸前面唰唰几下,“你记着啊,你敢不好好儿回来,我就……我就……”好像也想不出能威胁他什么,十三装模作样地摆了个凶煞表情,“我就……哼哼。你懂的!”

非墨不以为意地颔首,岔开了话题,“到了汴梁就带她去找顾沉衣,那地方他混得熟,也决计不会亏待她的。”

十三耸了耸肩,“有你这么把自己媳妇往别人手上送的么?”

非墨唇边泛起一丝酸涩,不置可否。转身往营帐那边行去。

月轮当空,万里无星光,惨淡的月华衬得他背影萧瑟又凄凉,不知为何,十三就想起很久之前他们三人在客栈院中看月的景象,那时他正躲在房顶,偷偷瞧着这两个人打情骂俏……

眼睛里湿润难当,酸疼不已。

他背过身去若无其事的抹了抹,又左右看看怕被人发现。

那一边非墨已然走到不晓得哪里去了,他只能对着他方才离开的地方,轻声说道:

“姓萧的,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诶……好像估计失策了,还有一两章的样子……囧rzo(╯□╰)o

☆、侠之大者【零】

第二日,晨光初绽,营帐外的两匹枣红骏马正低头吃着草,时不时晃晃鬃毛,非墨伸手抚摸着,又仔细检查了马鞍,回眸时瞧得常歌就立在他面前几步,目光含笑。

那树下本在小憩的阿冬一见得这般情景,很识相地站起身来,抖抖毛走开了。

头顶的云层被微风吹散,温软的阳光霎时就落了下来,照了他们满身,金灿灿的,略微晃眼。二人就这般呆呆对视了良久,直到远处的鸡鸣声乍然荡开,非墨方回神。他将手里收拾好的包袱稳稳当当放在常歌手中,静静默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拥她入怀。

“你要小心。”

“你才是。”常歌拍拍他后背,轻声说道,“冷了记得添衣裳,上了战场也别老顾着往前冲,莫忘了你说过的,打不过的还能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好……”非墨微有些涩然地点头,鼻尖在她秀发里蹭了蹭,心中万般不舍,但千言万语如此时候竟一句也道不出口,只能这样抱着她。

“我会时常写信给你,你有时间的话也报个平安,知道么?”

“知道。”

“那好……”常歌从他胸膛里抬起头,望见他眼里微闪的晶莹,顿然又觉酸楚,勉强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往后别哭哭啼啼的了,让人看了还不笑话?”

“我几时哭过了?”非墨话刚说完,蓦地想起昨晚上的事情,他有些窘迫地苦笑,“昨天的……那不算。”

十三掀开帐子,抬眼就看见他们两抱在那里,不由摇着头走来。

“时候差不多了,启程上路罢。如若再晚些被辽军发现了就不好走了。”

非墨点点头,这才松开她,回头牵了那两匹马过来,说道:“你身子不好,但此处寻不得马车,就先将就着,等到了镇子上立即去买一辆车来,知道么?不要太急着行路,宁愿走慢一些都行,山路颠簸,倘使出了事就不好了。”

“你放心好了。”十三接过缰绳来,认真地承诺,“我会好好保护她。”

“嗯……”思量了半晌,好像也没有什么再要说的了,非墨没敢开口,实在怕自己后悔。余光瞥见常歌翻身上了马,他死咬着下唇,讷讷转头唤她:

“小伍。”

常歌的背脊蓦地一僵,身下的马却已然迈了蹄子,哒哒地往来时的路上走去,她扭头望向后面,绚烂的阳光真真切切地刺疼她双目,那些氤氲的暖和像极了朦胧在视线里非墨的模样。明明感觉自己已经坚强了,却仍旧抵不了那份莫名的恐惧和担忧。

原来她还是害怕的,就像他害怕她会受伤一样。只是人生往往没有万事都如意的时刻,或许这样的抉择才是最好的,毕竟,她想不到别的法子来。不过是在心头一遍又一遍的默念。

终有相逢归期。

走了五日的路,天空开始下起小雨。

常歌就随着十三骑马返南而行,经过治遂的时候就换了马车,薄薄的细雨透过帘子打进来,微凉微凉的。

此地离汴梁大约有半月的路程,加之前几日又在躲避辽军追击,直到第今天才接到前方来的消息。原来那天前来支援的契丹武士乃是大辽南京的统军使萧达凛,此人比起那耶律奴瓜自要精明得多,也怪不得王超急急忙忙要收兵。

自他们走后,当天辽军就杀进康村,这回没有上次对付伏兵那般顺手,两边军队打了整整一天却都不见哪方有明显弱势,天黑时又都撤了回去,于是仍旧僵持着。

王超虽性子爽朗也立下不少战功,但对于契丹武士却好像很生畏惧,指挥起来畏首畏尾,不见奇效,因而并没有取得什么较大的胜利。

常歌不过只关心非墨的安危,当听得十三说他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别的怎样就没多在意了。

北方战乱,南方自然相对和平。

两人本是打算朝东南的汴梁去,但走到衡州附近时常歌又忽然改了主意,调转马头仍旧往南走,十三不知她作何打算,可又需顾及她安全也只能就此跟上。

如此又赶了十天的路,这一转眼就到了五月。

五月,正值繁花似锦的时节,阳光灿烂,绿草如茵。

衡州偏远一处的小镇上,河畔边新搭了一个素雅的茶楼,闲时颇有些文人雅士前去吃茶吟诗,或听听书。

这一天天气尚好,常歌便也拽了十三跟着去吃点茶果。

她现下不过两个多月的身子,根本瞧不出什么来,外人只看她梳着个妇人发髻,旁边又有个俊朗年轻的男子跟着,多少便也猜出他们二人的关系,当然不会有什么闲话。

“老爷夫人,要喝点吃点什么?”

伙计见她这般穿着打扮,故而就这般热热情情地过来招呼。

听得那一声“夫人”,常歌即使很不悦的皱了一下眉,但想了一想也懒得多做解释,四下张望一番后,瞧得那说书先生前面还有两个位置空着,方就道:

“给我一壶毛尖,两碟上好的点心,还有,我要座靠窗的那个地方……”

“嘶……那个位置啊?实在对不住。”伙计犯难地谄笑道,“那位置已经有客人预订了,不如……我再给您挑个别的?您瞧那个临水的如何?风景又好,还凉快……”

“哦?”常歌看也没怎么看,只淡淡道:“既是这样,这茶我不吃也罢,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