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长大了,都成了半大小子了”

张云卿扶着刘氏上了牛车,自己坐在车辕一侧,刘三哥跳上来,一甩鞭子,牛车吱呀吱呀的向前走去。

刚过了腊月,天冷的紧,刘氏紧了紧怀里的襁褓道:

“我上次和娘说过,左右不过几里地,我们走着,半个时辰也就到了,何必劳动三哥跑这一趟,今天你不也是要陪着三嫂回娘家吗”

刘三哥道:

“不妨事,你三嫂是当村的娘家,倒也便利,接了你们,我再过去也是一样的”

到了绕河村,刘老太太早就在村口望着呢,瞧见了牛车辘辘而来,才放下心来。等牛车到了近前,张云卿急忙跳下来,就要磕头,却被刘老太太拦着道:

“这里冷的紧,姑爷到屋里,也是一样”

说着把两个外孙,轮流搂了两下,接过刘氏怀里的小三道:

“可是这大冷的天,别把我们小丫头冻坏了”

这刘家与别家不同,因只得了刘氏一个女儿,却有三个儿子,且,孙辈也都是男孩子,到今年,才得了个外孙女,所以更是偏疼些。

进到了屋里,三哥就匆忙去了。初四原是回娘家的正经日子,刘氏的哥嫂和侄子们,自然都不在,使得偌大的几个院子,显得空空落落的。

刘氏急忙请娘上座,自己和张云卿磕头拜年,又让博文博武都磕了头。刘老太太给了孩子们几个铜钱压岁,就坐在炕头上,抱着小三和张云卿说起话来。

忽听得街上叫卖糖葫芦的声音,博文博武就再也坐不住了,可巧,刘氏三哥的两个小子,听说博文博武来了,过来寻他两个玩耍。

刘氏给了两个侄子几个铜钱,叮嘱着不可走远了,不可去那冰上玩,才放了四个小子去,自己却在外间屋炒菜做饭。

刘家殷实,三哥又是个有成算的,自小就极疼妹子,所以初三就让自己家里的,把那腊肉咸鱼,拿了好些到娘屋里,预备着初四刘氏回娘家,也弄些体面的吃食。

所以,倒省了刘氏许多功夫。炒了鸡蛋,把那腊肉炒两个菜,又烩上一盆子菜干瓜条,也就够了。这刘氏烧的菜刚上桌,三哥就来了,说是丈人家人多,自己来了这里,陪着妹夫喝一盅酒,也没什么。

刘氏三嫂娘家,是老实的庄稼人,不算富裕,三哥有本事,平日里,三嫂没少贴补娘家。三哥是个明理的,不仅没阻着,还主动的接济,自然,那家会多体恤这边些。

刘氏清楚这些的,没说什么,又去外间屋,掂量了两个菜端了上来。刘老太太和张云卿,刘三哥都坐在炕上,吃酒说话。一时院子里一阵嚷嚷,刘老太太急忙道:

“可是博文博武回来了,快叫他们进屋里来暖和暖和,吃饭吧”

刘氏放下筷子出去,不一会儿,博文博武两个,一人举着一串糖葫芦,走了进来,刘三哥笑道:

“怎么举着不吃”

博武道:

“哥哥说,带回来给妹妹先吃”

刘三哥一愣:

“倒是个懂事的孩子”

刘老太太呵呵笑道:

“好孩子,你们吃吧,你妹妹还小,等大些了,才能吃的”

博文博武听了,才自己吃了起来,刘氏给两个孩子在当屋放了个小桌子,拨出了些菜。给两个孩子单独吃。

蕙畹一听到糖葫芦几个字,就感觉嘴里有些酸酸的口水就涌上来,老太太低头看外孙女流了口水,忙道:

“咱家小三怎么流了这么多口水,别是上火了吧”

刘氏道:

“自打除夕那日,抱她上了桌,就添了这个毛病,我瞧着,竟像是馋了,想吃饭呢”

老太太扑哧笑了:

“可是个精灵的小人,这才满月没多久呢,就知道吃饭了,不过,现在可不能给她胡吃,我这里,年前有你三哥拿来的几斤精米,你回头带了去,给小丫头熬了糯糯的米粥,喂她些,倒还使得”

刘三哥道:

“我那里还有些,等回头,一并给妹子带了回去”

张云卿急忙推辞:

“这如何使得,隔三差五的就送东西过去,教我惭愧的紧”

刘三哥挥挥手:

“你不用理这些俗事,只把你的书念好了,就是大造化了。你若中了举,我们刘家也跟着光彩不是”

张云卿连忙拱手称谢。

一时饭毕,刘太太乏了,要歇会子,叮嘱刘氏,带了小三去给白仙姑拜年。张云卿和刘三哥去了西屋说话。刘氏抱了蕙畹,提了些点心,去了白仙姑的住处。

白仙姑住在河对面的姑子庙后身,原是姑子庙的房舍,白仙姑借住在哪里的。离着刘家不远,过了村头的小桥,再走几步路就是了。侧面单开了个角门,以便那些来求白仙姑的人出入。

大年初四,姑子庙的香火不错,几乎都是娘带着自家闺女,来这里求姻缘的。自小在绕河村长大,刘氏当然熟悉。

这座姑子庙叫银杏庵,因为院中两株合抱的银杏树而得名。连着的两株银杏,根部相连,枝叶相交,所以又叫姻缘树,也因此,银杏庵也称姻缘庙。据说求姻缘是极灵的,很多城里的小姐太太们也偶尔会来,所以香火还算旺。

刘氏绕到后面,直接到了角门前,扣了几下门拴,出来一个婆子,刘氏认识,是伺候白仙姑的哑巴婆子,见过几次面。哑巴婆子扫了一眼刘氏怀中的蕙畹,就把刘氏让了进去。

小院很齐整,院子里植了两株腊梅,随着寒风开了满枝的梅花,清香扑鼻。刘氏进外间屋的时候,白仙姑正坐在外间屋的蒲团上念经。

看见刘氏,不过淡淡的瞥了一眼,但是看到她怀里的孩子,倒是站起来,把孩子接了过去。

刘氏把点心给了旁边的婆子:

“大过年的,抱了小三,来给您拜个年”

白仙姑道:

“这里毕竟冷些,里屋去坐会子吧”

说着,抱着孩子进了里屋,刘氏自是跟了进去,不大会儿,婆子端上来两杯茶。刘氏这还是第一次进到里屋,显然是白仙姑睡觉的屋子,虽简单,但透着干净清爽。

白仙姑抱着孩子逗弄一会儿,张蕙畹睡了一路,进了屋子才醒过来,看到白毛女,不禁有些惊讶,峥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白仙姑,依依呀呀的说了几句。白仙姑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柔声道:

“和干娘说什么,难道是给干娘拜年,说吉祥话呢”

刘氏有些惊讶的看着白仙姑,此时的她,哪儿还像个神婆,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一般,不禁暗暗称奇。

坐了不大会子,刘氏就起身告辞,毕竟还要趁着没落了日头,回家去的,白仙姑有些依依不舍,从炕里侧的抽屉里,拿出了个小红布袋子,给蕙畹挂在脖子上:

“这是前儿,我让旁边庙里的主持,开了光的护身符,给小丫头带着吧,也护着她平平安安的”

刘氏急忙道了谢。

回了娘家,老太太也醒了,刘氏和娘说了会儿话,就要回去。老太太仍旧让刘三哥套了车送去,少不得又贴补了不少好东西。

回到张家村,刘氏把上次张老太爷给的细布剪了一丈,给刘三哥捎回去,全做个有来有往。刘三哥也没推辞,拿了布竟自回去了。

皇上驾到

破了五,年就算大致过去了,剩下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的热闹了.

初六这日,天上洒洒洋洋飘起了细雪,和着凛洌的西北风,更是冷的紧。刘氏怕冻着蕙畹,东屋里也端了个炭盆进来。张云卿兄弟和博文博武,俱在西屋读书。邻居二狗家和青山家的来串门,坐在东屋的炕头上,陪着刘氏做活计,兼说些闲话,倒也自在。

一时蕙畹醒了,刘氏把了尿,把地下炭盆旁边温着的米汤,倒出一小碗来,用调羹慢慢的喂了她吃。

自打蕙畹吃过米汤,虽然也没什么滋味,但是浓浓的米香,比母奶可强多了,所以很喜欢。刘氏见她爱吃,就每日搭着喂些。瞧着小脸蛋的气色,倒是更好看了些。二狗家的道:

“你家这个小三,打出生就和别家孩子不同,是个特别的,你说这么点子大,吃奶的孩子,怎么就懂的自己拉尿了呢,还有,你看她吃米汤的样儿,真是好看着呢”

青山家的也凑过来,看了半响:

“可不是,瞧着就招人疼,将来一准错不了。对了,你们听说了吗,今天十五,咱平安城里要来贵人了。听我们当家的说,皇上要来呢。现在城里的街上都收拾的极干净了,我们当家的去城里看到的,到处是一队队的兵,个个穿得齐整,拿着长枪来回巡逻。城门也贴了告示,十四就不让百姓出入了,听说城里的客栈都住满了,附近有脸面家底的,都到了平安城里,想是要沾些龙气”

一时蕙畹吃饱了,刘氏又把她放在炕上,任她自己玩去,蕙畹却仔细听着三人说话,心道:皇上,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皇上,二狗家的继续道:

“听我们当家的说过,皇上都是天上的紫微星下凡,我想着,即是天神,定是和庙里的那些金刚差不多吧,想着就威武”

听到这里,张蕙畹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咯咯咯的笑声,令三个大人都凑过来瞧她,二狗家的伸手把蕙畹抱在怀里:

“你这个小人,难不成听的懂我们说话,不然,怎么笑的这么欢实”

张惠畹当然不会回应她,而是依依呀呀的,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抱着逗弄了一会儿,蕙畹打了个哈且,二狗家的急忙抱紧了,轻轻拍抚着哄她睡觉。

青山家的拾起刚才的话头道:

“你们说,怎么皇上竟会想起来咱们平安城了?”

刘氏放下手里的活计,接过小三,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于是放在炕上,拿了小被子给她搭上,才开口:

“我听相公说,皇上是来看自己兄弟的,而且皇上哪儿是你们说的那样…”

看了看外面,压低嗓音道:

“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罢了,能有多威武,想是…”

后面的话,蕙畹没听见,因为克制不住周公的召唤,睡了过去。

雪没下多久就停了,但是天气还是干冷干冷的。到了十四这一天,呼啦吧的,张府的管家吴进来了,说是老太爷请张云卿去府里有事商议。

刘氏匆忙的给张云卿收拾,送丈夫走了,想起那吴管家的神色,不免有些担心,云昊道:

“嫂子您别担心,我听兄长前日说过,皇上要来平安城,张老太爷免不了要伴驾,想是唤了兄长去帮衬帮衬,也是有的”

刘氏听小叔说的有理,才稍稍放下心来。

却说张云卿坐上了马车,急忙询问:

“老太爷让我去,可是为了接驾的事”

吴进笑了:

“这个你还不明白,老太爷这是安心提拔你呢,当今圣上虽说才八岁稚龄,却是个不同一般的。两任帝师都是当世的大儒,咱们皇上也争气,听说博览群书,学问好的很呢。喜欢读书,也更敬重读书人,对张老太爷很是推崇,这次特命伴驾呢。另外,还有咱么家的大老爷也要跟着圣驾来了,这一下,可是张家的造化了”

张云卿道:

“咱们平安城虽大,可是却没修行宫,皇上驾幸,可在何处停銮”

吴进笑了:

“你呀,终是在这些俗事上不通,你不知道,你道平安王是一般的宗室吗,那是当今的亲叔叔,是个淡泊名利的性子,才封了王,到了这平安城里隐居,哪里还用行宫,平安王府可不就是现成的”

张云卿点点头,吴进看了他一眼:

“当今圣上年龄虽不大,却是个有脾性的,最厌那浮夸华丽的文章,如果有机会,你定要注意些”

张云卿急忙拱手称谢,一时到了张府,果然,府里的小厮、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穿梭不停,张府各处已是焕然一新。

这张府的宅子,原是历了数代的百年老宅,多年不停扩修,如今已颇具规模。共五进的院子,亭台阁榭,游廊抱厦,比那京城里的宅子也不差什么。前后的花园里古树参天,蓊蓊蕴蕴,风水正盛。

张云卿跟着吴进从侧门进了张府,穿过层层的游廊,到了张府的正堂,迈进大厅,就见张老太爷共几个平安城的名士文人,都在座,正商量着如何制些雅致的灯谜,来给圣上凑趣。

张云卿上前先给张老太爷见礼,又和在座的拱手,坐在一旁,张老太爷笑道:

“找了你来,是想着人多些,也能得些雅致的好句子,明儿圣驾就到了,今天晚上务必弄出来,明天一早就悬挂在各处”

张云卿和众人急忙点头称是,一时忙碌了起来,终在日头落下之前,赶着弄了出来。

次日刚过了卯时,张云卿就跟着张老太爷到了平安城外。大冬底下,昼短夜长,卯时,天色还黑的很。可是一路行来,各处都点着灯笼,只把平安城照的如白昼一般。

城外已遮起帷幔,两边是甲胄分明的士兵,拦隔着看热闹的百姓。张云卿虽未有功名在身,却是有些才情,再说,投了张老太爷的缘法,故得以站在老太爷身边。

张老太爷的名望,自是要站在最前面的,所以张云卿也看的更清楚。平安王还未到,都是些地方官员和体面的名士,等在这里。

天色渐渐转亮,天际露出第一缕晨曦的时候,从城里传来一阵叮铃铃的响声,和着得得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众人急忙整衣肃穆而立,张云卿好奇的看过去,不大工夫,就有几对青衣小厮,提着宫灯在前面引路,后面一辆杏黄色的车舆缓缓行来。

到了近前,停下来,有那小厮俯趴下去,旁边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开口道:

“回王爷世子,到了平安城外了”

接着打起车帘,扶出一个男子,男子三十来往的年纪,束发金冠,身穿一件紫缎平金绣五爪蟒袍,腰上缠着晶莹的羊脂玉带。脚下锦缎龙纹靴,五官清隽,气质文雅。

一下车,旁边有伺候的下人,急忙给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大毛斗篷。接着从车子里面又出来了一位小公子,年纪约七八岁的样子。生的唇红齿白,极是体面,穿着一件大红穿蝶的锦缎棉袍,头上明珠绾发,明晃晃,在晨曦中越发闪亮。

小厮上前,披上一件银狐的披风,恐是怕风吹了,又给带上了兜帽,众人齐齐下拜高呼:

“给王爷世子爷请安”

张云卿边跟着下拜,边心道,真是龙驹凤雏,仪容不凡啊,不说昭昭王者气,就是那种高华的气度,就不同一般。

平安王杨奇,原是先帝的亲兄弟,素来不喜政事争斗,身体也不大好,故早早封了王,在这平安城里隐居。

和先帝一母所出,故亲厚处又不同旁人。先帝崩逝后,传位于皇后所出三皇子杨紫青,一石激起千层浪,前面的两位皇子,已广有党羽,故一场大乱伊始。皇后无奈,请了平安王出来坐镇。

话说这平安王,虽平素不理政事,却颇有手段,短短的一年,就把里里外外弄得服服帖帖。朝堂安定了,却又回了平安城里隐居。被当今特旨加恩,封为天下第一王。因此,和自己的皇帝侄儿更亲些。不过每年都是平安王去京城朝见,今年倒是特别。

平安王杨奇微微一笑:

“都起来吧”

说着,紧走了两步,亲手扶起张老太爷:

“有些日子没见,老太爷越发的硬朗了”

张老太爷急忙道:

“拖王爷的福,尚能活上几年”

平安王笑了,侧头道:

“紫安,来给老太爷请安”

那个小世子就要上前鞠躬,张老太爷急忙扶住道:

“这可使不得”

说着略瞧了一眼,忙低头道:

“瞧着,倒是和先帝有几分像”

平安王道:

“是了,和咱们皇上,倒更像亲兄弟…”

寒暄了一阵,到了辰时,才望见远处蜿蜒而来的銮驾。皇上到了,众人急忙诚惶诚恐的接驾不提。

再说自打张云卿走了,虽说清楚不见得是坏事,但刘氏这心里也总是惴惴不安的。也做不下去活计了。

过了十六,十七一早,就站在门口,向大道上张望,到了晚半晌,才看见张府的马车,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张云卿打发了张府的马车,和刘氏进了家,没到东屋,直接过来西屋。刘氏伺候着脱了斗篷,云昊把炭盆端的近些,让张云卿烤火,又倒了滚烫的茶来递到他手里。

张云卿坐在炕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