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片垂丝海棠林,他渐渐放慢了步子,转过身若有所思的凝视她。

布暖忙顿住了脚,怔怔的问,“舅舅有什么吩咐?”

灯火映照下的脸温婉倾城,在一簇叶繁花茂的海棠边驻足,盈盈相望,秋波若水。

容与踟蹰一下方问,“你瞧蓝笙这人怎么样?”

布暖和玉炉面面相觑,玉炉欢快无比,扣在她臂弯上的手指下意识紧了紧。

看来是给玉炉说中了,连舅舅都看出端倪来了。布暖有些伤心,他们都急着要把她配人,她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只要有人愿意娶,他们就乐意成全。

她低下头摆弄宫绦,落寞道,“我和蓝将军昨儿才认识,并不知道他为人怎么样。舅舅问这个做什么?”

容与一时不知怎么回话,含糊唔了声道,“没什么,他是个热心肠,和我私交甚好……”言罢又顿住了,皱着眉发现自己居然词穷了。

布暖听得云里雾里,似乎不像要替她说媒,难道是在为蓝笙的热心过头作诠释?反正不管怎么,只要不说让她多留意蓝笙,一切都好商量。

她笑了笑,“不消舅舅叮嘱,暖儿自当视同他如舅父。”

容与琢磨了一下,他原先不是这个目的,怎么到最后弄成了这样?当真认起舅舅来了!他缄默下来,背着手缓缓朝海棠深处踱去。

玉炉摸不着门道,凑到布暖耳边说,“六公子是什么意思?”

布暖嘟囔,“我怎么知道!你没听他说他和蓝将军私交甚好吗,横竖是叫我敬重蓝笙,叫你们这些人别打他的主意。”

玉炉垮着肩叹气,“六公子真是的,小姐得一良配不好么?那样严苛,竟是没有半点人情味。”

所幸她们落下了一大截,布暖探身看,容与裹着袍袖已经到了醉襟湖边。虽不担心玉炉的话被他听见,也不能由着丫头口无遮拦,便恫吓道,“你留神些,这里不是洛阳。你也听说了府里规矩,不妄语是头一条,你再这么的,回头看把你撵出府去!”

“弄得庙里训诫似的。”玉炉吐吐舌头说,见布暖步子加快,忙不迭追了上去。

地上有几片落叶,大日头下晒了一天抽干了水分,一脚踩上去,顷刻间粉身碎骨。布暖的鞋底脆响连片,容与下脚却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她歪着头想,莫非上将军怜惜,不忍心作践那些凋落的树叶?这样伟大的情操,高山仰止,令人钦佩。

容与不经意回头,看见她正出神,奇道,“怎么了?思量什么事?”

布暖应道,“没什么事,想问问舅舅,为什么要让开那些枯叶?”

她满怀期待,料想着他八成会有一通悲天悯人的感慨。谁知他垂眼瞧了瞧,温吞道,“踩碎了都落到砖缝里去了,怕明天不好扫。”

布暖哦了声,颇有些伤感。她真是傻了,怎么会期望一个披甲戴刀的将军,在金戈铁马的同时还兼备风花雪月的心思!穿着大襟襕袍,束个落拓的垂发就能变成文人么?上将军统领三军,脑子里哪里还有空地儿装什么花花草草。

容与是个睿智的人,单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淡淡一笑,姑娘家果然长的是七窍玲珑心,男人粗旷,断然不能相提并论。

他拿脚尖踢路边的落英,寡淡道,“我在战场上看过太多死伤,其实是厌倦。你瞧,多像尸骸遍野……”他说着,见她脸色发白一时有些尴尬。凑巧到了湖边廊亭,烟波楼近在咫尺,他回望她,“你困么?”

布暖摇头,“舅舅困么?”

真是奇怪,说起来今天也挺操劳,场面上宴客是最累人的,到了这个时辰本该歇下了,谁知竟一点睡意都没有。容与笑了笑,指着前面石凳道,“咱们去那里坐坐。”

玉炉早已哈欠连天,布暖打发道,“就在跟前了,你要是乏了就回去,舅舅不是外人,不碍的。”

玉炉正巴不得,她是个一根筋,太阳落山就急着找床的货。折腾到三更天,已经难为坏她了。

“那我先去给小姐备香汤。”她把风灯的挑杆塞给布暖,冲容与肃拜道,“婢子先行告退。”

容与微颔首,不说话,接过布暖手里的灯往廊亭下去,把挑杆插在檐下的透雕石洞里。

几步之内被照亮了,布暖提着襕裙登上台阶。容与面朝醉襟湖坐着,她站在他身后凝望,夜风微凉,拂起他垂落的发,丝丝缕缕的飞扬。

他往边上挪了些,指指旁边的石凳示意她坐下。布暖还记着临来长安前父亲对她的教诲,不与男子同席坐,挨肩并坐更不成体统,于是留神空开一个身位,如此也不算逾矩了。

容与不置可否,只是心下好笑,不愧是布如荫家的小姐,一举一动都合乎标准。他眯眼看竹枝馆前的水廊上燃起的灯笼,其实这个决定有些任性,他自己没有睡意,就拉着她作陪。布暖是个善性的孩子,对他存着畏惧,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清风明月,夜色静谧,单就是觉得怡情悦性,脑子里便是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第十九章 繁缨

布暖飞快的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他的侧脸很好看,轮廓深刻,睫毛纤长。也许因为理性,不笑的时候很冷漠,但越是这样,越显得隽秀。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直直注视着湖面,一言不发。草根下柳树底虫鸣一片,她不明白这大半夜的舅舅为什么要在湖边枯坐,或者是有心事,她是个晚辈,也不方便问,单只陪他坐着,算是尽了一份孝心了。

容与终于调过视线,飞快在她脸上转个圈,又调开去,“知闲前头同你聊些什么?”

布暖不防他问这个,她们说话都是零零散散,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要认真论起来,她一时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今天说青庐的事叫她面上有点下不来,但也不能在舅舅面前提这个,便含糊道,“我们说得很随意,大抵是胭脂首饰之类的。舅舅问的是哪桩?”

容与搁在膝头的手指微蜷起来,他之前一直留意她和知闲的对话,她脸上的隐忍,语气里的谨慎惶恐都叫他难过。他是她的嫡亲舅舅,却让外甥女陷入这样委曲求全的境地,是他做得不够,对她不住。

他说,“我下半晌和你说过,夏家公子的事都过去了,不要再把他同你扯在一处。什么望门寡,我说你不是就不是!何苦为个死人难为自己?前尘往事都进了敬节堂,你欢喜了就笑,生气可以发火砸东西。舅舅家里别拘着,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记住了?”

她怔忡着看他,他口气淡淡的,似乎不是刻意,却令她打心底的暖和起来。她抿嘴笑,“多谢舅舅,暖儿记住了。”

他点点头,“知闲平素纵性,一时好一时坏的。她若是有不足的地方,你瞧着我的面子,不要放在心上。”

布暖估摸着他大概是有所察觉了,晚宴时他坐得不远,难免会听到什么。

她越发不好意思,青庐是他们拜堂用的吉帐,关系到他们婚姻是否美满,并不是知闲一个人的事。玉炉这丫头没脑子,鼓动寡妇绣百子,分明在诅咒他们似的。

她不安地绞着手指,低垂着头说,“舅舅这话暖儿怎么当得起!知闲姐姐有怪罪的地方也一定是我做得不好,是我要请舅舅和知闲姐姐多包涵。”

他微愕,没想到宽慰的话反倒让她误会,在她看来他和知闲是最亲密的,自己在沈家不过是个外人。他急于解释,转念一想又似乎没有必要。他的婚事到了这种程度,按着常理来说知闲更要紧也是应该,解释什么?又有什么可解释?

“别这么说。”他的喉咙干涩的吞咽,声音依然沉稳,“我有时候忙,顾念不上你,你若是有事,就打发瞿管家上屯营里去寻我,我得了闲就回来。”

她嗯了声,鬓边的发滑落到嘴角,她抬手去拂,葱白样的指尖染着蔻丹,在昏黄的灯光下妖艳异常。素净的时候淡如水,浓妆的时候是直撞进人心里去的妩媚。

他仓促起身不再看她,只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他摘下风灯递给她,“你先走,我瞧着你。”

布暖接过挑杆欠身纳福,然后顺着鹅卵石甬道朝烟波楼去。容与注视那背影,脸上渐次流露出平和的温情。待她直上了高台,那一星微芒渐去渐远,烟波楼里伺候的人出来把她迎进门,方收回视线踩上弥济桥的桥面。

秀和香侬忙着替布暖筹备沐浴,烟波楼里不设锅灶,热水是从园子那头的大厨房里抬来的。沈府里有专门的粗使婆子,不管夜有多深都在主屋外头侯着,看见主子们准备就寝了,便拿着扁担挑有盖子的木桶来。

隔壁兑水拿换洗衣裳,木制的盆勺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布暖进了卧房就去推窗看,竹枝馆里透出光亮,颀长的身影投射在绡纱上,大约正坐在案前,影子一动不动。

香侬挽着巾栉进来,见她在窗前呆站便轻声道,“小姐,快四更了,收拾收拾就安置吧!回头开市鼓一鸣,看吵得睡不着觉。”

布暖揉了揉太阳穴,“我头疼。洛阳有书信来么?”

香侬自顾自的过去把窗扉阖上,笑道,“当真是迷糊了不成?今儿上半晌才把信送到门子上,这会子洛阳还没到,哪里那么快回信的!”又说,“秀怕送信的靠不住,特地去问了瞿管家。瞿管家说信原在他手上,要等相熟的信差。后来蓝将军来府里,恰巧遇上这桩事,就派了下头护卫给军中信使送去了。当做军函往洛阳派,总归是的万无一失的。”

布暖过直棂门脱了衣裳入浴,靠在桶壁上喃喃,“蓝将军有心,下回要多谢他才好。”

“该当的。”乳娘给她肩背上打上胰子,边道,“今儿送来这么多吃食,又给咱们递信,这样仔细的将军少见得很。你果然是有福气的,出门遇贵人,蓝家相公倒比六公子还体恤些。”

布暖知道秀接下去要说什么,打着岔道,“晚宴上老夫人还提端午送节礼呢,明日咱们该着手编长命缕了,再绣上几个香囊送人。”

秀一径的笑,“别少了蓝将军的份子,礼尚往来是老例儿,咱们书香门第知恩就要图报的。”

横竖秀的心里惦记蓝笙,这是无法改变的事了。

第二天晌午前秀挎着篮子回来,揭开印花布,下面齐整摆着几个油纸包,一包码着青白红黑黄五色丝线,一包装着软帛,另有扇坠子、条达和各式香粉料等,都是过端午必备的东西。

烟波楼里的人闭门不出,团团围坐着开始闭门造车,缝出一堆角黍、蒜头、五毒、老虎形的香囊来。布暖编完了百索取金银丝线织繁缨,横针竖线煞是精细。织完了拿在手里比,太阳下一摆,灼灼耀出彩色的光晕。

玉炉啧叹,“还是我们小姐的手巧,论做起繁缨来没话说。”

香侬瞥了一眼,“怎么单做一条?送给谁的?”

她慢慢把绦子卷起来,繁缨是男人的配饰,这个家里只有容与一个男人,除了他还能送给谁?

她吮着唇,从容道,“当然是给舅舅的,父亲那里母亲自会准备。”

秀忙着往健人里灌雄黄,垂着眼睛道,“老爷那里不必说,咱们就说六公子,知闲小姐是他未过门的夫人,节下能不给他备这个么?你也送她也送,磕撞到一块儿,六公子戴谁的好?依着我,还是把缨带送蓝将军合适。我打听过,蓝将军今年二十四岁,说媒的踏平了门槛,但却并未婚配。你把缨带赠给他,一来答谢,二来示个好。这是应在节气上的,是极雅致的事儿,不是愣头愣脑胡送,绝不会丢了面子。”

布暖攥着绦子,手心里起了薄薄一层汗。秀说得对,舅舅自有知闲打理,她来凑热闹,不是多此一举吗!

慢吞吞用丝线把繁缨困扎好,随手搁在笸萝里,又去帮着玉炉缝布老虎,嘴里随意答道,“就依你吧,只是听说节前忙,恐怕舅舅他们都不得闲,蓝笙这几日大约也没空来府里了。”

“这不难,六公子身边的汀洲常常军营府里两头跑,等碰着了他,请他帮着递给蓝将军就成了。”秀说着,兀自嘀咕开了,“要说这蓝将军的出身,那真是好!母亲是郡主,父亲是当朝一品,真正的皇亲国戚,官宦大族!倘或小姐能嫁进这样人家,阿弥陀佛,那就是三辈子烧了高香了!”

布暖不耐烦听这个,别过脸去说,“既然门第这样高,咱们小家小户更是攀搭不上了。硬把我往他那里凑,倒让人看轻了。”

秀直摇头,“你这孩子也忒倔,说实话,咱们到了这一步,总要图个后计。六公子再好,也断没有在舅舅家里住一辈子的道理。女人只有出嫁到了夫家,那才是尘埃落定,浮萍有根了。”

布暖正要闹脾气,那边香侬指着外头说,“我瞧见汀洲了,这就把繁缨交给他吧!”

布暖专注的给老虎绣胡须,草草嗯了声就算打发了。

香侬拿手绢包着赶出去,正巧汀洲抱着个盒子从竹枝馆出来,香侬在湖边截住了他,笑道,“劳烦你,把这个转呈蓝将军。端午到了,我们小姐的一点意思,请蓝将军别见笑。”

汀洲接过来揣在胸口,笑嘻嘻问,“是个什么东西?要紧么?”

香侬道,“只是过节用的小物什,谈不上要紧,玩儿的东西罢了。你记着交给蓝将军,别忘了。”

汀洲咧着嘴应了,打马回营边走边想,蓝相公心里喜欢大小姐都做在了脸上,如今大小姐又给他送节礼,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好事要近了?他穿针引线做红娘,将来还能得个大利市呢!

越琢磨越高兴,穿过营外来回巡视的营丁,前面就是警跸森严的府衙。眼下太平盛世,不必像从前似的在城外安营扎寨,但北门卫到底不一样,版门前一色兵器架子左右排开,上头斧钺钩叉寒光凛冽。还有身着皮甲铠的兵士,钉子一样目不斜视两腋伫立,猛兽牙旗在头顶猎猎招展,一派巍巍肃杀之气。

第二十章 柳营

牙堂里来了位千牛备身,正和上将军说二圣游幸的事。千牛卫是皇帝贴身护卫,杂事不问,二百七十四人只负责守卫圣驾。千牛备身是从千牛卫里精选出来的,统共十二人,除负责内廷安全,也是执掌帝王御刀的精锐。此次二圣出宫,千牛卫是一宗,另一方面也要北门屯营护驾开道,行前来通个气,是每回必须例行的公事。

容与看了行进的路线图,合上卷帛道,“我前日和骠骑大将军说起过这件事,上峰有示下,还是照旧,定了怀化大将军邢皋随扈。北门那头已经点兵操练了,请贺公放心。”

贺军门素来听说沈容与有礼有度,但他一个五品小官被二品大员称“公”,实在是惶恐得很,忙摆手道,“上将军客气,贺某愧不敢当。一切由上将军做主,标下莫不从命。”

容与温和一笑,“贺公不是我北衙禁军,万万不要以标下自称。今日之事商议定了,挑个日子沈某作东,请贺公和左右两位将军小酌,届时请赏个脸才好。”

贺军门黑红的脸膛盈/满了笑,拱手道,“上将军果然是难得的儒人雅士,以往同上将军甚少来往,到今日才得见,真真相见恨晚。如蒙上将军不弃,贺某愿交您这个朋友。可惜贺某尚有军务在身,不能在此久留,等来日宴请上将军,咱们一定喝个痛快!”

容与起身相送,等那千牛备身出了门牙才转身坐回案前,自己研了墨提毫来蘸。汀洲忙把盒子里的书信搬到桌面上,一面道,“那是个五品,还值当公子这么客气的。”

容与取了勾刀裁信,只道,“没见识的,内廷护卫离圣上近,官职不高,有时候却比一品大员还有用。”言罢叹息,“这世道,花团锦簇下掩藏的是什么?手足相煎,骨肉相残,谁能保得一生富贵?彼一时若临万丈深渊,能救你一命的,或许就是这等不起眼的小人物。”

汀洲诺诺称是,心里惦记着给布暖送东西的事,隔着衣裳摸胸前的小包袱,躬身回禀道,“小的和公子告个假,要往蓝将军衙门去一趟。”

容与盯着手上军报,随口道,“蓝笙有公务出了长安,你干什么去?”语毕想起了什么,抬头问,“是府里的事?”

汀洲叉手回道,“是大小姐让小人给蓝将军送端午节的玩意儿呢!小人不知道是什么,但掂着形状分量,估摸是长命缕之类的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