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他有点气急败坏,“不要试图违逆我!你若不想让我抱着走,就乖乖的听话。”

她脸红起来,因为他们的争执吸引了园里的仆役们。再这么下去要穿帮的,届时议论起来,传到母亲耳朵里不得了。她只好诺诺称是,颇狼狈的被他拉出了布家大门。

那个敬节堂,单站在外面看,就觉得阴森可怖。青砖垒成的院墙竟然比皇城的宫墙还要高,里头有笃笃的木鱼声,在这密闭的城里一圈圈的盘桓。千百年来屈辱的桎梏,还有满腔的幽恨,煞不住的累累的呜咽。这里的天仿佛都要比别的地方矮,比别的地方暗。这样鼎盛的时代,数不清的女人欢快的再醮,为什么还要存在这么灭绝人性的地方?只为了李唐过度的放纵后,在心里留下一点点贫乏的慰藉吗?

布暖驻足不前,她觉得可怕。生活在里面的女人,会有一张多么畏葸的阴沉的脸!她不敢去面对那个代替她的可怜人,她打着噎的对着那高墙哭,容与发急,忙给她抹泪,“你如果想连累所有人,就只管哭。你看看那里!”他指着祠堂外守卫的衙役,“东都刺史到了,你要是叫他捏着把柄,我们这些人,一个都别想迈出祠堂大门!”

她瞪大了惶恐的眼睛朝那边看,他知道威吓起了作用,又道,“敬节堂里那个布暖你不用操心,等风头过了我有法子把她弄出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镇定,拿出你先头的气势来,强硬些!那些人证的话没有用,只要那女人一口咬定,谁也没计奈何。”

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她吸了口气,迈开步子便朝祠堂里去,倒把他撂在了后头。

这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案子,敬节堂还有其他节妇,在那里开衙不合适,所以公堂设在距离不远的夏家祠堂里。穿过乌泱泱的人群到堂前时,身着绛红公服的刺史已在案后坐着了。一丝不苟的严谨的脸,襆头压得低低的,顺手翻阅卷宗,大抵是敬节堂历月来各节妇府上缴纳的钱米进项。见人进来方抬起眼,蹙眉审视一番,“堂下何人?”

布暖俯首行礼,“兰台司簿冬氏,见过使君。”

那洪刺史点点头,“司簿免礼,请一旁待审。”说着看见容与进来,也不顾与事主避嫌了,忙不迭起身拱手,“哎呀上将军,许久不见!上次睦州一别,别来无恙么?”

容与大作惊讶之状,“是鹤年兄么?我竟不知你从睦州调到东都来了!几时上任的?”

原来洪刺史先前是驻守睦州的,后因陈硕真案平叛有功,方擢升至洛阳刺史。当然,来龙去脉容与也知道一些,睦州驻军将领原就出自他的门下,洪刺史借着那将领的拂照才有今日,这点大家心知肚明。眼下算是有了底,本来还怕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如今既都是老熟人,不说偏袒,做到公正还是可以的。

“你那舅舅交游广阔得很呐,和谁都攀得上交情!”贺兰瞧容与在那儿周旋,嗤笑着拿手指拨了拨压领上的金丝穗子,“看看,散了没有?还有绦上的金印,可缠到一处去了?”

布暖哪里有闲心兜搭他,堂上扫视一圈,夏府里的女眷都来了,交头接耳着冲她指指点点。她老神在在的转开视线,人堆里找,也没找见那个顶替她的人。便转过脸问,“监史,那个‘布家小姐’还没来么?”

“快了,才刚公亲派了几个婆子去请了。”他嘿嘿的笑,“我还真想看看,到底‘布小姐’和你哪个漂亮。”

布暖白他一眼,垂手站着静待。没过多久祠堂外面热闹起来,三四个仆妇开道,护送着一个单薄的女人进来。那女人白衣白裙,幕篱上的皂纱连头带脚把人都罩住了,是什么长相也看不清楚。

布夫人率先亮开嗓子哭起来,“我的儿,你受苦了!母亲怎么舍得下你,我的肉啊……”

苦难中的人,哭开了就能找到共鸣。那幕篱下的人肩头耸动着,直拿帕子掖眼泪。

过堂应讯的是要和旁人隔开的,沈氏没法子近身叮嘱她,只有高声喊话,“暖儿,父亲母亲还有舅舅都在这里。你莫怕,咱们行端坐正,就是到天上去也不能叫人家泼脏水!”

她这么明刀明枪的数落,夏侍郎家夫人坐不住了,挺身道,“亲家夫人这话说得太不中听了!咱们没有别的意思,坊间传闻夫人听过没有?捅人心窝子的事儿,咱们求证也是应该。”

沈氏哼了一声,“你们倒委屈?布家的苦上哪儿诉去?好好的女孩葬送在敬节堂里,我们的委屈比你多十倍、百倍!你家九郎撒手去了,我家的黄花大闺女给他守孝做功德。到如今落不着好,无端端的怀疑咱们,还弄出这么大动静,让十里八乡都来瞧热闹。九郎虽死了,阴灵不远。他在天上瞧这你们这些做父母的,怎么折腾他未过门的媳妇儿!”

第108章 行藏

夏夫人被戳到了痛处,声泪俱下的痛哭起来。拖腔走板的“九郎吾儿”,哭出了一些不常得见的特色。

这头哭,那头也哭,一时祠堂里乱糟糟没了头绪。洪刺史有些为难,一边是中书侍郎的夫人,一边是镇军大将军的姐姐。说了哪头都不好,得罪哪头都放不下面子,他只有请公亲去劝说。

公亲们也为难,在边上打躬作揖的劝,“夫人……夫人们呐,这里是公堂啊……”

没有人理会他们,夫人们照旧哭她们的,而且一个赛一个哭得响。仿佛嗓门低了一点儿,道理就矮上三分似的。

渐渐的,在场的人都有些受不住了,但两家事主都不动声色,坐在那里很是沉着。洪刺史原本指望各户男人能出来调停调停的,谁知道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又是生气又是无奈,一咬牙,惊堂木啪地拍在了案板上,惊得案头上令签文房一通乱颤。

这一板下去很有成效,夫人们止住了哭,扭过身去,忧伤无比的拿手绢掖鼻子。

洪刺史高声打扫了下嗓子,“咆哮公堂不成体统,按罪当处杖刑。不过念在夫人们确有伤心之处,本官暂不予追究。但若再犯,就别怪本官无情。本官办案从不徇私,堂上事主皆为本官同僚,咱们堂外一处吃酒无妨。但这公堂之上,王法比天大!如有得罪之处,也请诸位多包涵了。”

祠堂内外一时肃静下来,洪刺史也尚满意,接茬开口道,“事情的原委本官都知道了,不必复述。呃……敬节堂主事那头,本官才刚也问过了话,布氏入堂三月余,不曾换过人。那么现在要计较的,便是堂上这两个女子,到底谁是真谁是假。”他偏头看了白衣女子道,“本官问话你要据实以告,可记住了?”

那女子盈盈一福,“莫不从命。”

洪刺史对左右衙役道,“肃清堂内闲杂人等。布氏,取下幕篱。”

节妇容貌不能叫外人看见,因此来旁观的都要挡到大门外去。拿一根笞杖拦腰横梗住,要听审也只能在远处,里面人的脸是看不清楚的。

那女子应个是,方除下幕篱。皂纱下是一张苍白的脸,杏眼尖颏,倒也是个周正的美人。扫视一下堂内所有人,视线略在布暖身上一停,便转过身去给洪刺史稽首行礼。

布暖听见贺兰啧的一声,偏过脸道,“中人之姿,和你比果然差了点。”

布暖厌烦他聒噪,“你怎么没出去?”

贺兰悠然自得的摇着扇子道,“我怎么好出去?我是国公,协同监审。我还是证人,证明你原籍幽州,我是举荐你的人呐!”

布暖这会儿相信贺兰是个讲义气的,虽然嘴坏了点,但是紧要关头不会撂挑子,值得信赖。

那边洪刺史道,“本官问你,你姓什名谁,几时生人,何方人氏?”

那女子一直低着头,似乎犹豫。沈氏心道不好,唯恐这女人三个月幽囚下来要反悔。忙按着先前说好的,抬手摸摸髻上的金钗,给远在大门口的乳娘打暗号。

祠堂外立刻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那女子慌了神,回头去看,认出了孩子身上百衲衣,死灰样的眼神瞬间燃烧起来。不由自主的想迎向孩子,可那仆妇朝后一缩,隐没在了人群之中。她蓦然惊醒,再瞧瞧堂上冷眼的达官显贵们,如今已经没有容得她退却的余地。她早把自己给卖了,一个穷苦的逃难的灾民,对这些人来说就是草芥子,抬抬手指头就能碾成齑粉。为了有口饭吃,为了孩子能活命,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

她顿首道,“回史君的话,奴姓布,闺名一个暖字。甲子年生人,洛阳人氏。”

洪刺史道,“如今夏侍郎疑心你是冒名顶替的,你可有何辩驳的?”

“奴问心无愧,夏侍郎信口雌黄,奴气愤难平。奴替亡夫守节,原是心甘情愿的,是瞧着我们的情分。他仙游,奴也没别的想头,只求在清净之地了此残身,余愿足矣。先前早课晚课晨昏有时,奴心自在。如今竟有了这样流言……”她伏身深深磕了个头,“奴万万不能受这不白之冤,请史君老公祖替奴做主,还奴的清白。”

沈氏提着心方放下了,也亏得寻人时有了万全的准备。这女子娘家姓韩,出嫁前读过几年书。韩家祖籍原是东都的,后来才移居外州。这么多年,这口乡音倒未改,标标准准的金陵洛下音。如今看来,当初的审慎极有远见,这韩氏压得住场面,说话条理清晰,不至于像没见过世面的农妇,叫块惊堂木吓破了胆儿。

洪刺史看看夏侍郎,“夏阁老,这女孩咬定了就是布暖,本官只有传召阁老带来的人证了。”又转过脸对容与笑道,“其实依着本官看,都是亲家间的家务事,倒没必要弄到对簿公堂的地步。两家都是苦主,坐下来好生商议,强似这样针尖对麦芒的缠斗。上将军,是不是这个话?”

容与抬眼道,“旁的倒没什么,夏阁老这样,委屈坏了沈某外甥女。将心比心,入了敬节堂还要受人怀疑。若是换作夏家小姐,不知夏阁老如何自处?”

洪刺史见容与口气不善,便去和贺兰敏之讨主意,“国公的意思呢?”

贺兰啊了声,如梦初醒的样子。拿扇柄挠了挠头皮,笑道,“在下只做旁听,怕有人为难我门下女官罢了。史君是主审,万事由史君做主。”

洪刺史该周全的都周全到了,便不再客气,手里响木轰然一拍,“带证人上堂!”

进来的是一个佝偻背的癞头男人,瘦骨伶仃的身板,想来就是那个认出了布暖的裁缝。另一个高胖的大个子女人,穿着藕色的抱腰裙。袒领领口开得极大,露出白腻腻的脖颈和小半个乳。腰封上挂了个鸳鸯袋,倭髻上插了朵芙蓉花,看样子是衙门里的官媒。

那官媒倒还好,可怜那裁缝,一屋子的贵人在上端坐着,事情的由头还是打他这儿起的,因此抖得筛糠似的。刚迈上台阶就摔了一跤,跌得满襟的泥灰。

他左右看,简直魂飞胆丧。眼睛咕碌碌转,脑子也没闲着。别人怎么样他管不着,他只要一口咬定那女官就是布家女儿,只有这样他才有活路,否则布家饶不了他,夏家也饶不了他。

洪刺史传了兰台司簿上堂,冲那官媒努嘴道,“夏布两家的媒是你做的,你来辨一辨,谁是布家娘子。可看好了,出了差迟,仔细皮肉受苦。”

那官媒道个是,旋着磨的在两人之间转。看看这摇摇头,看看那又摇摇头。众人被她弄得没底,夏侍郎粗声道,“究竟如何,你倒是说话呀!”

那官媒滑笏的笑,“哎呀,真真老眼昏花!那时保媒,娘子才只十三四岁光景,且又是一刹眼辰光,也瞧不真切。女大十八变,这小二年不见,我竟是认不得了!我看看,这也像,那也像……认不得了!”

她这通葫芦话,直叫夏侍郎蹿火。想必打听清了布家有镇军大将军这门亲,怕得罪不起,临阵倒戈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法子的事。他转而对那裁缝道,“毛二奴,你来认!这话是从你嘴里出来的,你若是敢打诳语,仔细你的狗命!”

那毛二奴直直一凛,“小人不敢!”忙上前看,指着布暖道,“这个才是布家娘子!小人不敢瞒骗贵人们,小人的话千真万确!”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门外看热闹的人嗡嗡蝇蝇戏论起来。堂上人百样表情,却不说话,只等刺史发话。

洪刺史惊堂木又一拍,“你说兰台司簿才是布如荫的女儿,何以见得?”

那毛二奴直着脖子道,“布家娘子生得美……不瞒大人说,小人给娘子量尺寸的时候还多看了两眼……小人夜夜临睡前都回想一遍,娘子的长相,小人到死也记得!”

这话引得一干听众哄堂大笑,大门上的水火棍几乎都要被挤断,场面霎时混乱起来。

“混账!满嘴的淫/言秽语!”拍案而起的人不是洪刺史,却是镇军大将军。他朝洪刺史拱手道,“史君明鉴,却不知夏阁老的证人是从何处寻来的?我沈某的外甥女,断不能叫这等杂碎作践!这原是场闹剧,咱们这么多人,就为一个贱民的一句荤话在这儿理论。诸位都是官场上沉浮的,走到这步岂不好笑?待本将捆了这下三滥带回长安,交与刑部论处!”

“慢来!慢来!”夏侍郎皮笑肉不笑道,“上将军这样有失公允,才叫人一指证就乱了方寸,岂不折了将军威仪?”

容与冷冷瞥了夏侍郎一眼,“阁老,布暖好歹是令郎过了六礼的未婚妻,她遭人毁誉,阁老无动于衷么?”

布如荫不擅长与人辩论,憋得脸红脖子粗,方对夏侍郎道,“光楣兄定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恕布某不敢苟同。若是贵府上不要小女守节,劳烦光楣兄上书朝廷,放我女儿回家,让我骨肉/团聚。”

这时蓟菩萨带着将军亲卫也到了,排开人群进了祠堂,在堂外的院子里拱手作揖。日头下的明光甲灼然,耀得人不敢逼视。众人直到到这时才意识到,这个看似温文谦和的年轻人,原来真是那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

容与对蓟菩萨发话,“着人把祠堂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给我放进来!”叫人说成弄权就弄权吧!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布暖在哪里受煎熬。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洪刺史慌起来,“上将军这是做什么?”

容与看着布暖,她垂首而立,连视线都不曾挪动一下。他只觉胸口憋闷,寒着脸道,“史君别见怪,沈某是怕有人趁机作乱。护得诸位周全,沈某义不容辞。”

贺兰别过脸窃笑起来,沈容与这人最大的特色就是永远一板一眼,连扯谎的时候都是这样。分明牵强附会,脸上却像办大事似的正经表情。

洪刺史叹息,对那毛二奴道,“你说你曾经给布家小姐做过衣裳,那她出袖多少,肩宽多少,衣长多少,你可说得出来?”

毛二奴愕然道,“史君明鉴,小人是上年年下给布娘子量衣准备做喜服的。十几岁上的年纪,身量发得最快。这会子让我说尺寸,真真为难小人。”

洪刺史又轰然落了响木,冷笑道,“你这死狗奴,大半年前匆匆一面,你如何认得清人?你只知她身量会长,殊不知容貌也会变的么?胆敢扰乱公堂,你好大的胆子!”

夏夫人一旁急道,“史君若是觉得外人作不得准,咱们还有一个人证。布家宗族里的亲眷,布舍人的至亲兄弟。且不说让他指证,自家侄女总还是认得的吧!”

第109章 对起

布舍人和布夫人瞠目结舌,沈氏疾呼道,“世人都知道布家早年闹过家务,布家兄弟是不和的。夫人这会子叫冤家对头来指认,还有公道可言么?”

夏夫人道,“这话说岔了,越是冤家对头,这时候说的话越叫人信服。”

也的确是这样,恨着布舍人,不愿意让他好过,最直接的法子就是让真正的布暖进敬节堂去关上一辈子。因此布家兄弟供认的人,必定就是布暖无疑。

洪刺史为夏侍郎的执着叹服,偏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么?这么下来有什么益处?罢、罢!他挥挥手,“人证何在?”

宽袖襕袍文士模样的人从廊下过来,冲堂上人拱手道,“中州长史布如海,见过史君。”

沈氏狠狠在布舍人手背上掐了一把,她真是恨透了布家人!这个布如海行二,说起来还是一母同胞,却是所有兄弟里吵得最厉害的。两个眼睛里只有钱,一粒米在他看来比山还大,当初分家的时候,没少昧良心霸占产业。

钱才倒罢了,身外之物。如今要来陷害布暖,这就是血海深仇!布夫人做好了准备,他要是敢比一下手指头,就和他同归于尽。

布如海的视线环顾四周,看见沈容与时果然一愣。容与笑了笑,“布长史,别来无恙么!”

布长史的脸色有点发白,他永远忘不掉当年灵堂上激战正酣时,抽剑砍塌了半边灵棚的少年。十来年过去了,大都护府长史一跃成了镇军大将军,还是那狼一样冷戾的眼神,还是那让人心惊肉跳的笑容。

他脚下发虚,战战兢兢开始权衡。如果把布暖送进了敬节堂,他能不能饶了他?夏家祠堂都叫他的人围起来了,事情万一有变,恐怕知情的一个都逃不掉。

他咽了口口水,“沈将军,好久不见!”

那夏侍郎见他迟疑,到底按捺不住。这事是他挑的头,如今到了这个份上,他反倒打退堂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