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起身道,“你们也要去的,通花可备好了?”

维瑶笑说,“咱们不值什么,也没有奴婢逾越的,插个红应景就是了。今儿天不好,咱们做花戴吧!我们乡里有说头,天上不出太阳,做出来的绢花像真的,可以花开不败。”

布暖拔了玉挖勺挠挠头皮,“用不着做,我匣子里有的是。”说着起身去搬镜盒,开了盖儿道,“你们喜欢哪个自己只管挑,别问市价,瞧上哪个就拿哪个。”

她就是小孩子脾气,那堆首饰于她来说就像玩意儿。她不爱戴,却喜欢一样一样摆摊子似的铺排开供人欣赏。她俯身在那里扒拉,视线穿过一片珠光,落在两支素银的单股笄上。实在是平常的,毫无出彩之处的东西,然而一看之下心上便震荡不已。倒像怕人挑去,抢先一步攥在手里。然后一遍遍在那凤穿牡丹的纹路上抚摩,抚得手指肚麻楞楞的。隐约有些什么要破土而出,专心的再思量起来,却又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她失望的叹气,垂下手把银笄搁在桌角。

维玉维瑶极谨慎,虽然她说随意挑,但也要有分寸。避免拿过于贵重的,留神不能夺她心头好。毕竟要长做,不像那些打秋风的,东家两天西家两天,得了东西就跑路。她们心里有一杆秤,布家不是大富人家,不过来头也不算小。阖家只有一位小姐,配的是高官之主。日后出阁带陪房,她们跟过去。少夫人接管家业后,她们渐渐也就熬出头了。

挑来拣去,一个选了赤金点翠花头钗,一个选了翡翠篦子。站起来蹲身行礼,“谢小姐赏。”

布暖瞧她们拘着没敢放开了挑,便各塞了对白玉簪花过去,一时头面铺子兴兴隆隆收了场。主仆又在屋里煎茶吃,布暖高兴起来,教她们写名字,读《诗经》,半天时候霎眼就过去了。

估摸着近巳时,门上婆子进来通报,说蓝将军来探望小姐了。她一听老大的不愿意,心道真是个言必行的人。原以为天上下雨,他必定不会来了,谁知竟是风雨无阻的。但敷衍总归要敷衍,定了亲的,实在无奈得很。

她捧着一本《落霞孤鹜》在那里看,抽闲应道,“请将军到后堂里坐,我这就过去。”

起来抿抿头,维玉抢着给她上了点粉。因为欠缺热情,一路摇摇摆摆走在檐下。蓝笙正从垂花门进来,斜看过去,她懒洋洋凹着腰,那模样很有些宛若游龙的妙态。

她走了几步,眼梢瞥见个人影,便转过身去挤出笑容道,“嗳,我正要去迎你呢!”

他穿着莲青斗纹襕袍,蹀躞带上一溜多宝七事。低垂的发配上那松垮垮的衫子,在细雨和风里款款而来,颇有些令人惊艳的魏晋遗风。

“我昨日来瞧你,你独个儿出去了。”他温煦一笑,“可把你父亲吓着了,在家没了方寸。我本想命人挨家挨户的搜查,他没让,便作罢了。你往西市玩去了?”

布暖命人奉茶,自己趺坐着应了声,“只是走走,大动干戈干什么?我又不是朝廷钦犯,挨家挨户查,拿什么由头?”

他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不满,审视她,她似乎离他越发远了。他原本以为她失忆是好事,他积极筹划着他们的将来,郡主千岁反对,他豁出命去也要娶她。但是事情不像他想象的这么顺利,她的潜意识里还是依赖容与的。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忘了以前的事,她分明在和容与暗中来往,这说明什么?是记忆苏醒,还是再次爱上?

想到这里心都要颤起来,他不能忍受又一次的失败。他这样光鲜的人生,容不得一而再的挫折。尤其是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除非他真的是个傻瓜!他学会了退而求其次,即使得不到心,得到她的人也能弥补他心里失却的那一大块。她目下不爱他,没关系,以后有几十年的时间培养感情。只要让他看到她在那里,在他可以掌控的范围内。证明她是属于他的,他也心满意足了。

爱从卑微转变成自私,不免让人觉得悲哀。刚开始的容忍退让都付之一炬,他不是圣人,爱情上工于心计虽然不堪,但却是必然的。

所幸他还有仅剩的一点耐心,他说,“我是担心你,怕别有用心的人算计你罢了。昨日我和你父亲商讨了大婚事宜,他同你说起了么?”

她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肩膀往下塌了塌,慢慢道,“他们说我同你订过亲,我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如今问我,叫我说什么好?”

他皱了皱眉,记不得和他的婚事,身体却还留着关于容与的记忆么?他仍旧是笑,不经意间已经有戾色,“咱们的婚约连天后都知道,宫里几次传话出来催促,因着你在病中,都推脱过去了。如今你大安了,该办的事都办了吧,也省得两头大人着慌。”

她愕然抬眼,“宫里都知道么?”

“你以为呢!”他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我母亲是当今圣上的堂姐,和天后早年交好,几乎无话不说。况且你可能忘了,当初贺兰死了,你调到凤阁司文书。我母亲怜惜你,特地向天后讨的旨意,所以咱们的婚事大约是无人不晓的。”

这样的对话是赌气式的,完全没有半点浓情蜜意的味道。蓝笙自己先灰了心,他期待的重逢不是这样的。他设想着一点点把她争取过来,他也渴望她真心以待,可是他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他本来就不是个深沉的人,他和容与不同,他是个火药桶子,不懂什么叫韬光养晦。他现在一门心思防着他们走近,他要控制大局。就算阻止不了容与,至少他还有布家夫妇这招棋。

第十一章 前事重偶

她脸上的表情不好描述,眼神呆滞,看着他,就像看着墙上空挂的乌木画框。

他想她这会儿八成品到了很多,愤怒的、伤嗟的、无奈的、怨恨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爱她,他也渴望得到。明明差之毫厘,再努把力,完全可以将她收入囊中。上回就是这么白错过的,这次仍旧坐以待毙,便是死路一条。且是活该,没有狡辩的余地,不值得被同情。

“怎么不说话?是不欢喜么?”他问,仔细打量她,“你有什么不称意的就和我说,咱们是心贴着心的,有话不用避讳我。”

她侧目看他,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可这么急吼吼,太赶鸭子上架到了似的,叫她觉得为难。他说话的语气她也不能接受,不是商量,完全就是下令。他将军做惯了,对谁都是这副骄矜腔么?她嘴上不说,私底下是不吃他这套的。母亲的幌子扯破了天,还说她和他定亲是两情相悦。如今来看,但凡明眼人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他们之间存在过这种气氛么?若是爱过他,就算脑子不好使了,身体自有她自己的记忆。不说习惯成自然,至少不排斥吧!

认真说来,他给她的印象还不如舅舅。她一次又一次不明原因的怦然心动居然不是因他而起,究竟是怎样一种混乱的状况?她简直要疑心这到底是不是个恶作剧,是不是他和舅舅有意互换了身份戏弄她?如果不是,明明他们的长相和地位难分伯仲,为什么她看见舅舅会心慌意乱,而面对他,却连少女最基本的娇羞都没有?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实在是无足轻重得很。爷娘授意她嫁,她还能怎么样?不是没有反抗精神,要反抗总得有个理由。比如说男家家世不好啦、未婚夫人品不好啦、她自己有了心上人啦……她胡乱想了很多,最后唯有一叹。他先头说她在凤阁供过职,这个她不记得也不计较。她只是发怵,连宫里都知道他们有婚约,万一弄出个奉旨完婚来,她的结局还是一样的。

“暖儿……”他探过来握她的手,“我待你是一心一意的,你不用担心。以前的事不记得了没关系,咱们从新开始。你只要记住,蓝笙许你终老。日后你我之间绝不会有第三人,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这一番表白令她大为尴尬,维玉维瑶还在边上侍立呢!她心虚的瞥她们一眼,她们表面淡淡的,嘴角却埋伏着隐忍的笑。大约还有些赞叹的意味在里面,毕竟大唐盛世,官员们眠花宿柳都是被允许的。像这种早早立誓不纳偏房的不多见,要当真如此,那翁婿两个倒像一脉相承的。

她讪笑着缩回手,“你这话让我惶恐得很呢!我一时没法子适应,你能不能容我些时候?”

蓝笙抬了抬眉,她万般推脱,他岂会不知道!他以前就是吃了纵容的亏,给她时间不是难事,但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会回到从前,她犹豫,因为还是不爱他。然后是周而复始的痛苦煎熬——他一个人的。这种感觉太孤单,他不想这样下去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结束这种游移的现状,他们都迫切需要稳定。

他转动手上的鹿茸扳指,似笑非笑看着她,“我母亲昨日请人排了时候,下月十六是上上大吉的日子。算算还有整一个月,不够你适应的么?一应事宜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准备好做新娘子,等我八抬大轿来迎娶你就是了。”

她决定讨厌这个人,想起要和他过一辈子她就老泪纵横。她张了张嘴,“蓝将军……”

“叫我晤歌。”他抬起眼,简直觉得有点恨她。她和他永远这么见外,从蓝家舅舅到蓝将军。她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唤他小字的,但实在短暂得可怜,还没等他咀嚼回味就定格住了。对此他总是怅惘,他自觉并不比容与差。到底是什么迷惑住了她,叫她情愿逆水行舟,也要和自己的舅舅夹缠不清。

她来了脾气,他今天来见她就是为了向她立威的么?她真是傻了,才在这里听他絮叨。话不投机半句多,早该击掌送客了。她站起来,冷着脸道,“既然你都决定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对不住,我身上不舒服,就少陪了。你请回吧,恕不远送。”

他在席垫上挺直了脊背,坐着不动,对边上的婢女道,“你们出去,我和你们娘子有话说。”

维玉维瑶怔怔的,看他们先前谈得不甚愉快,唯恐她们一走更要起冲突,因此有意延挨着。蓝笙大大的不悦起来,脸上不耐烦的表情摄人得很。两个婢女偷着给布暖递眼色,她心里也没底,疙里疙瘩的牵过画帛在手指头上绞着,茫然无绪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好话也无需须避吧!”突然门外有人劫下了话头子,布暖心下一喜,忙回头看,果然是舅舅来给她解围了!

他穿圈领常服,戴皂罗折上巾,一副悠哉的清华气象。视线在蓝笙脸上一扫,笑道,“晤歌今儿倒有空?”

蓝笙不愿矮人一头,便强按了愤怒,起身和他虚与委蛇,“你不也很闲么,倒偷了闲到这里来?”

容与背着手道,“你不知道我如今爱图清静?差使一并卸了肩,现下有的是时候。往后无事便到这里来找暖儿说说话,咱们甥舅以前没好好处过,于我来说是顶顶遗憾的事。现下得了闲,自然要想方设法的弥补。”

蓝笙没想到他会这样明目张胆,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他决一雌雄了。他看见布暖含羞带笑的模样,更是火上浇油。因冷笑道,“你是大唐栋梁,重担在肩头担着,说卸便能卸的么?还是仔细些,爬得高摔得重。近来北衙出了些事,朝廷要盘查起来,总归拿问你这大都督。”

容与拱手哂笑,“多谢提点,横竖我的罪名网罗起来数不清,也不在乎多他一项两项。”言罢又道,“我才上廊子就听你们聊得热闹,说什么呢?”

布暖乜了蓝笙一眼,“倒也没什么,蓝将军是来通知我成亲的。”舅舅到访,仿佛蓦然给她添了底气,连说话声音都敞亮了。

容与调过目光来看她,“你父亲母亲那里都答应了么?”

布暖道,“我母亲往洛阳奔丧,还没回来呢!”

“既这么,还是等她家里大人齐全了再说吧!”他对蓝笙笑得很有耐心,“况且也要听一听她的意思,毕竟一辈子那么长远!至于爱情么,有时候付出也不一定有收获。因为每个人都在争取,总有一个人比你更有资格。不求回报可称得上伟大,若是意图索取,那么就变得自私狭隘了。”

蓝笙看他的眼神称得上暴怒,“这话恕我不敢苟同,谁不盼着有圆满的姻缘?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镜子只对着别人未免偏颇,何不照照你自己?你在情上是不求回报的人么?名正则言顺,我有所图,完全是师出有名。定了亲,难道不该张罗着成亲?不成亲,不是让别人有机可乘么?”

一时剑拔弩张得厉害,容与还是淡淡的样子。他自然知道,蓝笙无非是拿他和布暖的血缘关系说事。以往或许还会退让,现在是绝不能够的了。系出同门,那是无可奈何的事。经历了这么多,布暖早就成了他心里的烙印。她是长在他身上的,无法剥离。既然大局已定,他只有对不起蓝笙了。

“你们出去,”他对布暖道,“去准备些吃食来也好。我和晤歌好久没正经说过话了,真好借此叙叙旧。”

布暖倒是极放心的,有舅舅她就获救了。舅舅可以替她挡住蓝笙,她就算不过问,也是再踏实不过的。

屋里人去尽了,两个昔日的老友独处,虽不急着说话,却也感慨良多。

“咱们有必要好好谈谈。”容与指了指席垫,“坐下说吧!”

阴雨的天气,四壁是惨淡的灰色。蓝笙眼里有重重的霾,是从心底里蔓延上来的恨意。他撇了撇嘴,“说什么?说你如何恬不知耻?”

他们二十多年的交情的确渐渐毁了,一向视如手足的人,比亲人更亲的兄弟,如今却走到这一步。他知道蓝笙恨他,但是各有立场,怎么分辨谁对谁错呢?也或许感情上根本没有对错之分,三个人的战役,两个获胜,一个必然要落败。世间安得双全法,得到一些,失去一些,亘古不变的定律。

“你这么看我,我也无话可说。”他慢慢拿斟壶往杯里注水,“这件事上我是对不起你,你怨我,应当的。我和布暖一路走来,你都看在眼里,何苦还要纠缠呢!”

蓝笙嘲讽的笑,“如今是你在纠缠!那些苦厄她都忘了,你为什么还那么执着?你拿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做赌注,那是你的事。带累上她,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她分明还可以重新开始,是你要让历史重演。造成所有人的痛苦,你是罪魁祸首!我劝你放弃吧,给大家一条生路,也算你积了大德了。”

他抬起头来,脸上神色难辨,“你认为前账可以一笔勾销么?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我爱她,定要和她白头偕老。认真说起来,你在我眼里,根本构不成威胁。”

第十二章 凉生襟袖

这是实话,布暖爱他,所以他有恃无恐。蓝笙侧着身子拿一只手撑住,倒像是力不从心似的,做出一个无比苍凉的姿势。

只是不甘心,他爱得不比他少,却换不回她的一丝情义么?他遭受这样的屈辱,总有讨还的时候。他狠狠揪起拳头,锋棱抵在篾席上。凛冽的痛,像他现在千疮百孔的心。

“是吗?上将军已然胜券在握了吗?”他抬起他不屈的头,“你以为你豁出去就能得偿所愿?你在高位上我奈何不了你,但只要你出了官场,我蓝家一天屹立不倒,你想和她远走高飞就不能够!”

这是个相互制约的局面,仍旧做他的上将军大都督,他就不能和布暖在一起。可若是哪天他引咎,那就是个犯官。无权无势,沈容与还剩下什么?莫说以他蓝笙的手段,就是个普通官员发发难,都够他喝一壶的。

“这不劳你操心。”容与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能有这打算,就说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既然功名富贵都可以抛下,只要护得她,他还有什干不出来的!他安和一笑,“我想不明白,天底下好女人那样多,你为什么偏偏痴爱她一个?明明知道困难重重,还要执迷不悟……”

蓝笙听了笑话似的,“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是!天底下好女人这么多,你为什么攥着布暖不撒手?”

他摸了摸眉毛,“因为我爱她,正如她爱我一样。”

蓝笙嗤地一声,“若是她想起了旧事,你还敢说她爱你么?只怕恨死了你,恨不得将你饮血啖肉吧!”

他起身在地心踱了几步,回身道,“你不也说她都忘了么?眼下机会是均等的,要不然咱们来打个赌?看谁能赢得她的心,输的那个永远退出,好不好?”

这个提议理论上来说可行,但实际操作难度太大。谁更有胜算,几乎是毋庸置疑的。眼下她已经对他反感透顶了,这个舅舅在她眼里简直就是救命符。这么显而易见的态势,还用得着角逐吗?她的一只脚早踏进了蓝家门,他没必要拿这个做赌注。他知道多半是因为自己的怯懦,他没有勇气迎战。这是多可怜可悲的一种心态啊!他活了整二十四年,从来没有让他恐惧的事,可如今却害怕与他交锋。这场战役里他手无寸铁,注定要失败的。

所以必须避免,他要是一时气盛附议,岂不是着了他的道?他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赢了是赚,输了也不蚀本,算盘珠拨得实在是精!他摇摇头,“这个赌我不和你打,你便是再强,也请你看清一点——我三媒六聘的过了礼,到天到地她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而你,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娘舅。这趟大婚势在必行,你若是敢造次,我是顾不得脸面的。届时二圣跟前告御状,你别怪我不念旧情。”

说什么告御状,那真是走投无路了。弄得孩子间打架,打不过就到爷娘面前哭诉讨公道似的。倘或真到了那步,那便是鱼死网破的时候了。三个人,谁也不得善终。

容与不答话,慢慢踱到窗前。推了棂子看,雨还在下。庞大的一片昏昏然交织,飒飒的,缠绵得没有尽头。他背着手昂然站着,隔了很久才道,“你不明白,我早就不在乎那些了。自从上次布暖出了事,我就下定了决心。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或事阻止得了我,我便是肝脑涂地,也要让她幸福。她是爱我的,我深知道这点。既然她对我有情,我就不能辜负她。我以前糊涂,套在一个框子里,怎么挣都挣不出来,以至于让她吃够了苦……”他突然回头,目光灼灼,“我那个夭折的儿,丢得太奇怪。我不会让他枉死,见素正查原因。有朝一日叫我揪到了祸首,我定不饶他!”

蓝笙心下一跳,暗道他莫非有了头绪?两个月大的孩子还未成型,不见得能查出什么。他这样说不过是套话,自己犯不着心虚。若要理论起来,他也坦荡得很。他们给他扣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他把碍眼的东西打扫干净,完全的理直气壮!

他笑了笑,“你这是贼喊捉贼么?原先好好的,为什么没了,你心里最清楚。不是你闯进郡主府里抢人,不是你把她送上马车颠簸几十里,她会小产?抑或是你忌恨,私底下一直以为孩子是我的,想尽法子除之而后快……那碗药不是你让她喝的么?这和你亲手灌下去有什么差别?说到底,究竟孩子是喝药前就没了,还是被你那一碗药结果了性命,现在也说不清了。”

他看他的眼光别有深意,“恨极了也许神智昏聩,冷静下来倒未必会钻牛角尖。”他的唇角渐渐仰成个流丽的弧度,“我是什么脾气,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可以对全天下的人发狠,唯独她是例外。她死一回,我也跟着死了一回。一个地狱里兜过圈子的人,什么都看淡了。只有她们母子,我万万撂不下,也不打算撂下的。所以孩子的死因我必定会查出来……蓝笙,希望不是你做的。”

“我?何以见得是我做的?”他惊愕之下拔高了嗓门,心里终归有愧,渐次便又低下去。微别过脸道,“我同暖儿说过,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将来生下来,我也视如己出。”

他耳根子有些发红,正好容与踅过身去阖窗扉,他松了口气,但愿他没有发现吧!

外面乌沉沉的,屋里越发黯淡。连案头插的虞美人也像沾染了病气,歪头耷脑的直要枯萎下去。

容与的手搁在窗台上,拢成半个虚无的圆。声音低低的,压抑在喉咙里,“你是打定主意要迎娶她么?不计较以前的事?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开头千好万好,一旦正经过日子,转头又是两说。她跟过我,你心里不疙瘩我是不信的。现在赌了一口气非她不娶,将来有半点不顺心就借题发挥。我不愿意看见她活成那样,我对她终究有责任,照顾她的事也不会假他人之手。与其那时大家都后悔,不如现在决断些好。”

“目下和我说这个晚了。”蓝笙一口回绝,“全长安都知道的婚事,说没就没了,人言籍籍你知道么?我比不得你,你连发出去的帖子都能反悔,我却要对得起我家郡主千岁。声势闹得这样大了,她是凤子龙孙,一生没别的,唯独好面子,我不能给她抹黑。再说我对暖儿的心不比你少一分,没有你,她未必不会爱我。你来劝我,我倒要反过来劝你一句。你是铁石心肠么?知闲到现在还在痴痴等你,你何尝替她想过?你好意思看着她为你荒废青春么?你每日见到她,良心得安么?我瞧你还是收收心,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是正经。一个女人,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蹉跎?你对暖儿有责任,对她竟半点也没有?”

“我只有一颗心,不能劈成两半。”他寡淡的说,“我虽对不起她,但不认为她是我的责任。”蓝笙蹙眉看着他,他突尔一欠嘴角,“你忘了,我向来无情。脸上一套,肚子里一套,不是一直如此么!”

然而这次太认真,越是凉薄的人,真正爱上越是死心塌地。他是遇错了对手,也算是他的不幸。蓝笙吁了口气,“如此单看各人手段吧!若论心机我比不过你,我只抱定这个宗旨,我要娶她!她眼下不爱我无所谓,将来时候长了自然会倚靠我。至于你,你仔细思量吧!人伦纲常还是顾一顾的好,别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好的三军统帅,沦为为全大唐的笑柄。毕竟不是鲜卑人,学得贺兰敏之一式样,到底也太不堪了。”

容与听他提起贺兰颇忌讳,“人都不在了,你这么挤兑他干什么!他是好人,不过为情所困。做人能有他这份敢爱敢恨的勇气,那才是不枉此生!”

蓝笙也不耐烦提起他,议论个死人长短怪晦气的。遂道,“罢,不提便不提吧!听说府上老夫人月头做寿?好歹咱们朋友一场,再过阵子还要做亲戚,我也随个份子。”

容与不阴不阳道,“我从没有不欢迎你,做不做得成亲戚是后话。毕竟兄弟做了二十多年,情义还是在的。”